黄秀峰:教育公益是一个正向循环

2019-08-01 16:14汤成米供图黄秀峰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9年11期
关键词:秀峰公益老师

本刊记者_汤成米 供图_黄秀峰

高黎贡山自然活动中,黄秀峰和孩子们

腾讯最早创始人之一,陈一丹捐资百亿投入教育公益。他所设立的“一丹奖”,奖金高出诺贝尔奖金三倍。谈到设立国际大奖的原因,陈一丹却说得简单,“所有社会问题的解决,最终都可以回归到教育。教育进步了,社会也就发展了。”

对于无数教育公益人来说,陈一丹的回答说出了他们的心声。本刊曾于2017年8月号封面报道上海“真爱梦想”,他们倡导商业化理念推动慈善,通过改变当地人生活来促进教育进步。

而更多小型的公益组织还在摸索自己的路。

2016年,记者在河南信阳郝堂村结识年轻的公益人黄秀峰。这个80后当时作为“少年派助学计划”老师驻扎郝堂村小学,开发iPad课程为乡村提供优质教学资源。前不久,“少年派助学计划”与成都“一扇窗计划”合并,“发挥效益最大化”。作为课程开发者,这次合并也集聚了黄秀峰几年来对公益、乡村教育探索的诸多转折。

公益项目如何支持乡村教育可持续发展?黄秀峰认为,一方面是课程内容的“正向循环”,另一方面则要求公益向社会企业方向发展,形成机制的正向循环。对黄秀峰,这个“正向循环”还要从他的成长故事讲起。

我为什么做公益

和黄秀峰老师约了早上十点见面,他因为感冒需要去趟医院,稍稍推迟了几分钟,发来消息说抱歉。但还是比我们早,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等在那儿,格子衫牛仔裤,完全是邻家大男孩的模样。几年来这种印象好像一直未变。有时看见他更新的照片,他和小朋友待在一起,笑容阳光开朗。

如果不是他主动谈起,你可能很难正确猜出他的职业。他后来也不得不承认,这可能是大众之于公益人普遍存在的隔膜。身边有人问他在做什么,“做老师”,感兴趣地便进一步追问,“做什么老师呢?”“给乡村孩子上网络素养课,也就是……”“哦。”话题往往止步于此,他说,“或许很多时候也没有解释清楚”。

其实,很多年前,黄秀峰也和现在提问的朋友一样,还不清楚什么是“公益”。比较明确的是一份“同病相怜”或者说乡愁。他出生于重庆万州的一个小山村,在那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放牛、滚铁环、抽陀螺……支撑起了乡间平淡的时间。爸爸外出后深夜回家,在床边递来一块牛轧糖,就是“很深刻的记忆”。有时,父母卖完菜后会给五毛钱买零食,黄秀峰笑着说,“但是害羞,不敢。”

当然,也是留守、流动的童年。三岁时,父亲外出务工,在外一年又回来;十岁时,妈妈又出去,当父亲同样外出后,他便和外婆一起生活,“从半留守的状态变成了全留守”。之后随父母去江苏无锡读初中,为了高考又辗转回到家乡。这些经历就这样牵动着他,使他不断回望,“我对乡村孩子,以及留守、流动儿童有一种感触,一种非常有情感的东西”。大学毕业,他选择了支教。

于是,当他决定以公益为职业时,家人虽不理解这个概念,但也无条件支持。在大众认知中,公益好像很难成为职业一种,如薪酬问题。黄秀峰感恩妈妈,“她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她看见乡村孩子受苦,或者一些公共事件时,会特别感动、特别伤心。可能她天性本就如此。当我告诉她我在帮助孩子时,她很赞同。”

但真正意义上踏入公益领域、知道乡村孩子缺少什么,还源于黄秀峰对“学习”的一个追问。这直接影响了他对公益的定义,以及坚持将网络、科技等资源链接到贫困地区,探索以课程推动公益的动力。

大学时代,迷茫感是持续的。这个迷茫源于,“从小到大都不知道要学什么,你没有更多选择”。报机械专业,因为“好找工作”,调剂到信息管理专业,也“不知道能做什么”。黄秀峰说,现在人工智能很热门,如果能早早了解,也许会改变人生轨迹。

黄秀峰形容自己,“典型的乖乖小孩”,但当他拼命考上大学后,却突然感到巨大的落差。他内心清楚,这片空白是由长期的“循规蹈矩”导致的。大一结束,感到“没有意思”,提出休学,但申请失败。大二,开始尝试自我突围。坐最前排听课;课后,学编程、创办兴趣小组、参加爱心社团。拼命看书,教育学、心理学、社会学。也写论文、参加挑战杯。准备考研又放弃。最后总结,“还是跟风。活得很累,没有方向”。

黄秀峰在支教时和学生的合影

邢台“雾霾”主题课上,孩子们使用iPad搜索邢台空气质量

课堂随即“热闹”起来,对环境问题展开讨论

黄秀峰还记得,他人生中读得最快的一本书,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一天一夜看完。乡村生活没有让他养成阅读习惯,看书很慢。

对更多人来说,这更像是万千农村孩子摸索成长的缩影。学习改变命运之后,却没有真正构建起对学习本身、对自我、对世界的认知。

黄秀峰评价自己,“我从小缺失了一种思维能力和选择能力。慢慢我才明白,不应该只盯着书本,而是更多地打开世界的大门。”

原先朦胧的声音,在一种不安中愈发清晰,“我想去发现教育的一些问题,去追寻一个答案”。

2014年,黄秀峰加入“为中国而教”,因个人原因又暂时退出。后来去深圳,做重复的物流工作,抓住极少空闲,在慕课上自学了信息管理学与组织管理学。住出租房,窗外是一线城市的瞬息万变。“没有意义感”,黄秀峰回忆,“那时感觉自己就像被关在铁窗内一样,就想回到原来的道路上去”。这条道路还是教育。

2015年,黄秀峰加入“少年派助学计划”。这个项目为乡村孩子提供iPad平板电脑,开发相应课程,通过“线下+线上”的方式为乡村教育赋能。那一年是完整的支教年,他觉得自己做了好多事,“上课、外出活动、开始做饭、骑车、聊天、接触了很多人”。同时,也和团队逐渐开发出一套《少年派网络素养课》。

2019年8月,随着“少年派助学计划”项目与“一扇窗计划”的合并,黄秀峰也带着自己已成型的诸多想法加入“一扇窗计划”。该项目依然借助iPad使乡村孩子共享教育资源。前不久,新一轮99公益日募捐结束,总共募资46万元,大部分来自企业捐赠。

这时黄秀峰已经从老师,转变为一个具备专业精神的成熟公益人,逻辑分明、侃侃而谈。面对公益现状,他感叹,“中国的募资近九成来自企业,但在国外,超过八成来自个人。整个社会对公益的认知还是比较片面,也和一些负面新闻相关。不能说是错的,但还可以多元一点。”

公益到底是什么?他觉得还说不清楚。他想起鲁迅的话:“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回到那个初心,公益也不过就是“找到一个和自己有关联的群体,然后做一点事情,帮他们解决自己曾遇到的类似问题”。

启蒙少年,一个正向的循环

行走在河北邢台,来不及寻找古城踪迹,转眼就被雾霾吞没。

2015年冬,黄秀峰来到当地一所村小,抬眼就是“几近常态的深灰色天空”,但更触动他的是自幼生长在这片天空下、奔跑打闹的孩子们,“他们认为这不过是一种正常的天气”。

那次网络素养课的主题选择了“雾霾”。当学生用iPad检索邢台空气质量时,一个孩子率先举手,“我查到了,我查到了,是500!”突然,他收起笑脸,大声念道,“500,严重污染,不适合人类居住”。短暂安静后,教室一下“沸腾”起来。

大量资讯的涌入,使他们感到无措又惊讶。孩子们这才发现身边熟视无睹的环境问题。黄秀峰说,“我是学信息管理的,如果没有能力走出去,就要学会找信息。孩子们以为眼中的世界,就是这个世界应有的样子。我们可以帮他们打破‘习以为常’。”

随后,在老师帮助下,课堂正式进入检索雾霾信息、整理分析原因、讨论防护措施等环节。一个流程下来,也就完成了网络素养课的教学目标,它旨在让网络信息解决生活问题,让网络素养具有生活价值。

乡村孩子面临着信息时代的劣势,反过来也更新了公益思维。许多项目、机构不止于捐资捐物,而是利用网络资源努力弥合“数字鸿沟”。

在公益人寻求可持续解决方案时,也发现,在技术应用层面,还有更严重的“信息闭塞”。手机游戏、抖音入侵乡村,此类新闻早已屡见不鲜。而对教育者,网络资源的创造性转换更是难关。

黄秀峰认为,科技作用于教育,首先是种下一个小小的因,扩大少年的世界。换言之,“引导孩子合理规范地使用网络,包括搜索、辨别、整理、呈现信息等”,围绕这一“核心目标”,开展周边课程。

2016年,本刊记者在河南信阳郝堂村小学初见黄秀峰。在鼎鼎有名的“中国最美乡村”,乡村教育借由乡村建设的推动而焕然一新。黄秀峰为记者介绍,在他们的设想中,iPad课程具有三个维度,“技术、能力,和艺术”,在熟悉iPad使用操作技能之外,更希望孩子能锻炼综合实践能力、增强对艺术的感知。

他们设计了类似趣味摄影、延时摄影、小导演等活动,并在iPad中增加了乐器、绘画、调色等APP。同时,也尝试将课程接入当地新农村建设,引导学生通过绘画、摄影、采访等表达对家乡的认知,如家庭树绘画、家人职业调查、家乡建筑认识等。

这一切很快遭到了挑战。

当黄秀峰和其他项目老师离开郝堂村小后,留在学校的iPad课程由当地计算机老师兼任,最后却难以持续,“老师没办法开发自己的一套课程,或者没有动力、能力向前推进”。随着时间推移,类似现象还在其它学校不断发生。大部分原因,都来自无法驱动老师、无法持续支持老师自我研发课程和实施而后继乏力。

学生剪辑电影。在基础的iPad使用技能以外,志愿者们更多地去关注孩子们的综合实践能力

黄秀峰充当小朋友的摄影模特

在黄秀峰印象中,最让他感动的老师或校长,往往“主动参与到项目中,特别愿意做事情”,即使遇到阻力,也以一己之力推动课程落地。

因此,从一开始的知识普及,到课程活动化,再到如今重视教师培训,黄秀峰反思,“最重要的是老师,让老师去教学,去修改适合自己学校、学生的课程,才可能使课程实现一个正向的循环。这种循环就体现在教学形式和思维的转变。”

按官方数据,截至2019年8月,少年派网络素养课程累计服务学校1700余所,共开展5930余课次,直接受益学生14.1余万人,累计受益人次63.5万人次。但在黄秀峰眼中,孩子的改变是具体的。

“第一是使用手机的态度,第二是参与课堂的形式,第三是对网络欺凌、知识产权等概念的认识。我们会做一个小小的约定书,规范手机的使用,老师们反馈说很好。”

同时,黄秀峰内心还有更多期待。近年来,人工智能的兴起带来一场学习的革命,关于“人”本身的命题却再次受关注。而对乡村孩子而言,除了“看世界”,更必要的是“学会独立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网络素养课可以成为某种程度上的“启蒙”。它应该鼓励孩子创造,而非停留在被动的知识吸收。

最近,黄秀峰和“一扇窗计划”团队就在做这样的实践。除了继续在乡村学校和留守儿童中心搭建“iPad智慧教室”,他们还开发了“一扇窗·看世界”、编程夏令营、乡村小画家(或摄影师、小作家)等项目,孩子的奇思妙想让人大开眼界。

2019年的编程夏令营,他们度过了不一样的夏天,自己设计桌游、用编程App设计小故事……黄秀峰说,“编程会把很大的问题抽象成一个模型,它会训练你解决问题的能力。”相较于最近的儿童编程热,他更赞同去理解编程背后的“运作原理”。

编程夏令营中,孩子们运用编程原理动手实践

从公益到社会企业

黄秀峰说,选择做内容,必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使他逐步认识到乡村的复杂生态。他有时感到,科技更多是在扩大教育的不平等,而非缩小。

去年“一块屏幕”引发热议,即成都七中网校利用远程教育系统改变边远地区教育。21世纪教育研究院分析,这其实是城市“精英教育”的一次复制。而更多的商业机构,如科大讯飞,近年来在乡村投入大量设备和系统,一个学校投资在30~60万,但是,“学校能真正用起来吗?”

黄秀峰曾经想过,做教育行不通,就去做乡村经济,“乡村经济好了,家长对家乡的认同感会增强,他觉得我在家乡也能生活好,就不会迁到镇上、县城上,当他不迁走的时候,乡村教育才可能发展。现在的大问题是,学校活动不错,但是家长都到外面去了,孩子必须得走。”

前不久结束的LIFE教育创新峰会也明确提出,“促进教育公平显然有更为本质的方面:需要回归对人的重视;同时,需要加强教育与生活的联系,促进社区和学校的联系等。”在这方面,黄秀峰说,“公益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室外摄影课进行中

“一扇窗计划”出版过一本《乡村少年奇幻作文集》,并拿出部分版面展示孩子的摄影作品。这些作品可能不够专业,甚至就像随手一拍。但孩子选择的题材——家里的老人、熟悉的玩伴,或者就是一棵树、一只狗——在这些镜头中生成的“家乡”让人感动又陌生。

黄秀峰认为,要让更多的课程走进村庄,与当地文化发生联系,“学校、家庭、社区是一体的,如果社区关系维系好,会形成一个自组织,从而促进教育发展”。

要确保这一切可持续发展,对公益组织来说,还要从课程内容的正向循环走向机制的正向循环。黄秀峰说,他是抱着创业的心态做公益。有这样心态的还有“一扇窗计划”的其他年轻人。

“一扇窗计划”的露露老师,她大学原本读的是经济学,却在支教过程中发现喜欢教育,然后很自然地转向公益行业,“大家总觉得公益不应该是一个职业,工资怎么办?怎么生存?我觉得这个行业需要通过自身的规范化,让公众越来越用正常的眼光来看待。”

另外一位唐老师,经历与此类似,她很早就明确了对教育的兴趣,“我不觉得公益和其它职业有什么差别。”

现在“一扇窗计划”团队一共五人,在日常运营上有相应的板块划分,如黄秀峰负责教研相关内容,唐玲玲负责募捐统筹。2019年8月底,“一扇窗计划”与“少年派助学计划”合并,课程体系得以进一步完善。而在具体落地上,“一扇窗”团队也考虑将城乡结合部、城市社区纳入影响范围。最近,他们还在为马云公益基金会开发课程,会收取一定公益费用。

黄秀峰告诉记者,“我们的目标是让公益行业也能做出好产品。我们希望从一个纯公益行业慢慢地向社区发展,希望课程有一天能在市场里有竞争力。我们希望用商业的形式、社会企业的经营方式来解决更多的社会问题,同时实现自我造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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