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蜀绣，三十三年磨一剑

本刊记者_阎家珲 供图_白桦

白桦，成都市非物质文化遗产蜀绣传承人

古时候拜师学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门槛不低，但在白桦这里，只要喜欢并且愿意学习的人都欢迎。不仅如此，每个月还补贴生活费，能坚持三个月的，绣坊负责买社保。

两三年面对同一幅作品，每天7个小时左右的练习，不是所有人都能耐得住的。白桦尝试了各种办法鼓励年轻人加入，尽管收效甚微，但她坚持要做下去。

蜀绣油画作品

蜀绣佛像作品

一身漆黑皮毛的猫咪，慵懒地卧在门口，琥珀色的眼睛直直望着你，一点不怯生。

大概来这里拜访的人太多了。

这是位于成都市锦江区某住宅区内的一间私人蜀绣坊，“梦工坊”。

蜀绣又名“川绣”，以技法精湛、线法平顺、针脚整齐等特点闻名，一度被誉为“天下无双之物”，位居中国四大名绣之首。

蜀绣坊，如今不常见。新一代成都人可能难以想象，在上世纪末的成都街头，上百家蜀绣作坊能排开数百米，九龙巷和科甲巷曾以蜀绣闻名全国，而市井人家也几乎“家家女红，户户针工”。

后来，随着现代技术投入刺绣领域，耗时费力的蜀绣不被看好，工人们多数转行，技艺渐渐失传。2006年，蜀绣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去年九月，汶川地震灾区儿童10周年纪念活动中，为感谢参与抗震救灾的俄罗斯救援队，四川省委书记彭清华代表四川人民向普京总统赠送了一幅蜀绣纪念品。一幅杂志大小的《中俄友谊长存图》绣品，竟包含130余万针，由4名绣师耗时8天8夜完成。

这些绣工们正是来自梦工坊。这个团队，在行业内名气不小，其中不乏省市级蜀绣大师和民间工艺大师，他们大多曾师从彭永兴、肖福兴等老一辈蜀绣界泰斗。

然而，这个团队却极为低调，几乎不“抛头露面”，网上找不到太多关于他们的信息，市面上也见不到他们的作品。

“我们都跟着白老师，她让我们把精力专注在绣品的品质上。”作为绣坊唯一的男绣工，刘贤顺不太善于表达，“白老师觉得还需要再沉下心做‘活路’，我们就跟着做”。

刘贤顺口中的“白老师”，便是这个绣坊“掌门人”，白桦。

不顾反对进绣厂

一进绣坊门，记者就被展示区堆满的蜀绣作品震撼了。

再抬头，墙上挂着许多“摄影”和“油画”作品，有周春芽、吴冠中、廉学洺等画家的画作以及一些风景、佛像摄影，询问白桦是否还有画画和摄影的爱好，白桦笑了：“我这里除了蜀绣没有其它，这些都是绣品。”

一时瞠目结舌。白桦接着道，“第一次来我这里的人，都以为这些是摄影或绘画作品，甚至表示绝不相信这些是蜀绣。”

蜀绣张大千作品

蜀绣摄影作品

果然如白桦所言，脸贴近画面才看明白，人物的发丝、瞳孔，山水、湖面的倒影，原来都由密密麻麻的针线“绘成”，是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周春芽有名的作品《桃花》最大的特色就是油墨色彩的流淌感，这些都在白桦的蜀绣作品中以线代墨生动地呈现出来，就连周春芽本人见了也啧啧称奇。

这种表现形式，在传统蜀绣中未曾有，这种对原作的高度还原更是罕见。绣坊存放的上千件作品，每一件平均耗时都在一两年左右，最大的一幅作品《百鸟朝凤》长达16米 ，团队整整绣了3年。

白桦拿出一根绣线，“一般初学者，都是4到6根丝线一起绣制，老师傅的作品基本上用线1到4根。1根丝线由16条蚕吐的自然丝组合成，我们会将一根丝线分成自然丝，甚至将自然丝再分成更细的丝，用来绣脸上的绒毛、眼睫毛等细节。”轻若蝉翼的丝线在白桦手中轻松分离，直到线几乎看不见，不常拿针线的人一接过来就断在了手中，难以想象是怎样一双手花怎样精巧的功夫才能用它在绣布上绘出精美图案。

这只是牛刀小试，背后的功夫，白桦已经磨炼了三十三年。

“十多岁时，发现自己非常喜欢画画，就买了点书天天照着画。”七八十年代的人几乎没有听说过补习班和兴趣班，白桦觉得照着书学就可以，画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了更感兴趣的绣花，于是自己买了绷子和针线在家学着绣。

“我的业余的时间都拿来画画和绣花，自己从小不善交际，不喜欢和太多人一起玩。那个时候就觉得绣花能让我与自己交流，经常自问自答应该用什么针法、什么颜色、怎么表现，常常沉浸进去画到深夜都不觉得累。”内向的性格让白桦更专注于画画、绣花，日复一日。

一日，白桦母亲的朋友来家中做客，看到白桦的作品后询问她是否愿意去成都蜀绣厂做学徒。白桦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专门学蜀绣的地方，当即答应了。

然而，这遭到了父母的极力反对。身为医生的母亲，对白桦要求严格，她希望学了几年会计的白桦可以去家不错的单位，有一个“铁饭碗”。面对母亲的反对，向来文静听话的白桦第一次如此执拗，“和父母关系有点僵，互相都不说话，倒是父亲先妥协了，他觉得我既然这么喜欢就去试试吧。”

17岁的白桦如愿以偿进入蜀绣厂。当时，彭永兴、肖福兴等蜀绣老一辈大师都在这里，十几个学徒工都从基本功开始练，再逐渐绣一些简单的工笔花草图案。仅数月之后，师父彭永兴就让白桦尝试绣芙蓉鲤鱼，那是蜀绣的代表图案，一般需要几年学龄才可以上手。

“我当时很没底，但是师父觉得我可以，那我就多学多练，只要用心了，再难的也不难。”

“用心”两字也是白桦对自己最基本的要求，“多学多练”让她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也学到了师傅们口传心授的蜀绣技艺。

有人擅长绣鱼可能一辈子都绣鱼，但是白桦不满足于工作中的内容，不停摸索和尝试，自学出了别人数年才能学会的双面绣，又摸索出了异色秀的技法。这期间，蜀绣厂渐渐不景气，很多绣工下岗失业，或转行做其它了，白桦几乎没有犹豫地选择了继续学习：去成都教育学院进修美术专业。

可以说，从这时起，白桦真正开始思忖如何在蜀绣上有所创新了。

“还不够，还要做”

“蜀绣行业越来越不景气，某种程度上说明市场不接受了，传统的蜀绣多类似工笔画，图案单一，熊猫、鲤鱼、花朵，容易给人呆板的印象，摆放在现代化装修的家中甚至显得‘不伦不类’，我就想能不能将传统蜀绣与现代生活结合起来，让更多年轻人喜欢蜀绣。”

学美术这四年，白桦的画面构图感以及光线、色彩的运用能力得到很大提高，白桦发现对色彩感的把握能决定一幅蜀绣的最终品质。

一开始，白桦尝试在技法上有所突破，开创了“合线”和“浸色”的针法，使绣品的色彩衔接过渡更自然生动，她还将其他针法运用在图案中，比如传统蜀绣中一片叶子通常用两三针，颜色由深到浅，针脚排列整齐，图案边缘分界线明显，白桦却尝试用小乱针来绣，将叶子的边缘细腻化、真实化，颜色上更注重表现光线之下一片叶子上绿色的不同变化，这样绣出的叶子立体感和光泽感更好。

紧接着，白桦挑了一些自己欣赏的国画和油画，想用蜀绣的方式表现出来。“最难的是对原画的高度还原，绣线的选择，对画面的整体把握都很重要。”将近一年时间，日复一日地绣，才得一幅中等大小的绣品。但白桦并不觉得苦和难，她说，“因为用心。”

与此同时，她邀请之前在蜀绣厂工作的绣工们重新回到蜀绣行业，为了让大家踏实静心地钻研蜀绣，白桦将过去厂里按件结算工资的方式改为按月结算，这样工人就不必为了赶时间粗制滥造。

白桦对这些绣工们几乎毫无保留。刘贤顺回忆：“我十几岁就进厂了，绣了十几年单面绣，现在基本算是从头学，跟着白老师学双面绣、异色绣等等。”

一幅蜀绣作品从设计到完工，少则一年半载，多则好几年。图为正在工作中的“梦工坊”绣工们

三年扶贫经历让白桦认识到教育是一切的根本

面对白桦的创新，大家一开始并不适应，“以前在厂里只绣一两种图案，不用稿子都可以做出来，现在必须时时照着稿子，图案几乎没有重复的，每个图案的绣法又是不同的。”

好在大家都有扎实的基本功，也都耐得住性子去做。几年之后，团队从刚开始的几人，逐渐增加到二十多人，如今这些人都成为蜀绣坊的主力。

2009年，白桦带领大家历时三年绣出16幅画家张大千的作品，2012年接受毕加索作品展的邀请在成都共同做了场名为“东张西毕”的画展，与毕加索的真迹一起展出，引起轰动，获得了国内多个奖项。白桦本人也先后被评为四川省民间艺术优秀传承人、成都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四川省工艺美术大师等。

很多人慕名而来，高价求一幅绣品，也有人为白桦谋商机，出谋划策如何打入市场，最终都被委婉谢绝了。

“我觉得还不到接触市场的时候。”不想随便开个店，也不想在市场中“随波逐流”，白桦的底线很明确，“我们沉淀了几十年，进入市场是个时间问题，以什么方式进入很重要，这些不是我该操心的，我觉得我的东西还不够，还要做。”

目前，白桦更倾向以开博物馆的形式呈现团队的作品，在此之前，她说要做更多关于这个时代的蜀绣作品，用传统的方式来展示更多现代生活元素。

南乡旧梦“蜀绣系列为民国时期江南市井风情。获2017年天府·宝岛工业设计大赛刺绣金奖

“不是所有人都能耐得住”

“芙蓉城三月雨纷纷，四月绣花针。丝线缝韶华，红尘千帐灯……”

2015年春晚，李宇春一曲《蜀绣》让更多人知道了这门传统技艺，一群年轻人带着好奇与热情纷纷学起绣花，然而热度一过，也就不了了之了。

喜欢的人多，能坚持下来的人很少。对此，白桦感触最深。白桦的团队平均年龄在50岁左右，两三年面对同一幅作品，每天7个小时左右的练习，不是所有人都能耐得住的，曾有年轻人加入白桦团队，最后还是坚持不下来离开了。“不容易，学徒基本要学三年才可以出师，前三年绣的东西都要不得。”

古时候拜师学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门槛不低，但在白桦这里，只要喜欢并且愿意学习的人都欢迎。不仅如此，每个月还补贴生活费，能坚持三个月的，绣坊负责买社保。白桦尝试了各种办法鼓励年轻人加入，尽管收效甚微，她坚持要做下去。

2017年初，白桦团队参加了四川省三年扶贫计划。在扶贫对象中白桦选择了国家级重点贫困县——凉山州木里藏族自治县和宜宾兴文县，希望通过蜀绣提高传统苗绣的技艺，增加当地人的收入。

三年来，白桦团队先后派出十几名老师，培训过五百多人，所有的材料免费提供。每个乡都派有两位我们的员工，每两个月换岗一次。“条件很恶劣，一些地方睡觉连床都没有，两张办公桌拼起来当床用，要坐车去镇上才能洗到澡，”

“母与子”为蜀绣中绣法最难的三异绣——异形，异色，异针法。2015年获“中国工艺美术文化创意奖”金奖

除了环境艰苦，更难的是劝学，“挨家挨户对大家进行思想动员，想方设法鼓励她们坚持学习：上课签到有奖励，评优秀有奖励，收购她们绣好的作品……”

劝学的过程让白桦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于是当一些学校请白桦在学校开设蜀绣非遗课程时，白桦爽快地答应了。

“没想到这些孩子坚持得很好，平均一周两节课，每学期都有孩子报名，他们未来不一定会走上蜀绣这条路，但是这段经历让他们认识蜀绣、喜欢蜀绣，就够了。”

而白桦自己，依然坚定地走在蜀绣传承与创新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