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风
天暖了,草发芽了,我们这些孩子吹着用柳枝皮拧成的柳笛在街巷里往来奔跑,欢闹非常,但在饭桌上吃饭时,可不是这样。我们手里捧着一只碗,瞧着饭桌上放的一两碟咸菜,都能吃成苦瓜脸。
大人们把这叫“苦春头子”,我知道为什么这样叫,原因是家家都没青菜吃,更别说吃肉了。弟弟出生时体质不好,总生病,他长得瘦瘦的,胳膊也比同龄的男孩子细。我用手环住弟弟的手腕量过,我的拇指与食指一合,指肚与指肚间都没有缝隙。
读三年级之前,我很淘气,总挨爸爸打。但弟弟要是淘气了,或者损坏了家里什么东西,却不曾有我这样的“待遇”。爸爸曾当着我的面对妈妈说:“咱二子小时算捡了一条命,我才舍不得打他呢!”
听爸爸说这话,我并没有认为爸爸偏心。因为弟弟确实长得干瘦,显得很可怜。
那天是星期日,我和小泥鳅跑到村前的柳树丛又拧柳树皮做柳笛去了。拧好后,我俩一路吹回来,嘟嘟嘟,嘟嘟嘟,沿路灑下一串串柳笛声。快到村口时,一阵喧闹的锣声从村间空场那边传过来。
“快跑,又来耍把式的了!”小泥鳅对我说。
小泥鳅所说的“耍把式”,也就是“打把式卖艺的”,其实就是由七八个人组成的“杂耍班子”。每年春天里,我们这儿都会来个两三拨,在村间空场先敲锣聚拢人,人多了便圈出一个圆形场地,他们在场子里表演翻跟头、刀枪对打、硬气功和魔术。
我最喜欢看的就是硬气功表演了。表演硬气功的人先往腰上系宽腰带,一边系还一边“嗨嗨”地往地上跺脚,目的是为了把腰带系得更紧,把腰勒得像女孩子的细腰一样,之后或者表演单掌开四五块红砖,或者用一根手指把红砖钻出一个窟窿。也有表演钢筋缠脖子的,看着很是惊险。
我和小泥鳅跑到杂耍班子跟前时,村里很多大人和孩子已经围成一个圆场子,就等杂耍班子的人开始表演了。我和小泥鳅从外面挤进去,看见这伙杂耍班子似乎由一家人组成——两个大人好像父母,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往下便一个比一个年龄小。其中有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像我与小泥鳅一样大;有一个年龄跟我弟弟差不多,七八岁的样子;还有一个最小的,看上去仅有三四岁。
杂耍班子的人开始表演时,先是最小的男孩儿和女孩儿在场子里翻跟头,然后男孩儿仰躺在地表演“鲤鱼打挺”,女孩儿表演柔骨功,能把身体弯成一圈,脑袋后仰放在双腿间。接着,像父亲的男人表演魔术,手里拿一个里红外黑的方形布口袋,往自己的膝盖上先摔打几下,表示布口袋是空的,什么东西都没有。然后,男人伸手朝空中一抓,再做出往布口袋里一抛的姿势,继而用手慢慢捋着布口袋,竟然从里面捋出一个鸡蛋。如此表演了五次,便有五个鸡蛋从布口袋里被捋了出来。
“真神奇!”小泥鳅赞叹着说。
对于这样的魔术表演,我没认为有多神奇。大人们说过,魔术都是骗人的,如果真能变出一个个鸡蛋,那就坐在家里变呗,变出一车两车运到城里卖掉,还会出来打把式卖艺吗?更不需要他们从南方到北方来了。
我们这儿来的杂耍班子,的确是从南方来的,因为他们说话的口音与我们这儿的人不同,说话很快,有的话我们这些孩子根本听不懂。
当这伙杂耍班子的人表演完最后一个节目——二十多岁的青年用两根手指抠红砖,在一块红砖上抠出两道沟之后,已经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表演也结束了。小泥鳅一手拉着我说:“走吧,他们该挨家收粮食了!”我俩便像村里其他孩子一样跑走了,大人们也逐渐四散离开村间的空场。
爸爸外出做活去了,没有在家。这天中午,妈妈用小米和土豆块熬了土豆粥当作午饭。
这种土豆粥不是清汤寡水的那种,挖上一勺子,是能挖起许多东西来的。爸爸在家最爱吃这种粥,我和弟弟也很爱吃。因为粥里有土豆,还放了盐,吃起来香香的。
我抢先盛一碗进里屋吃的时候,却听见妈妈在灶屋好像在跟谁说话。我探头朝灶屋看了一眼,原来是杂耍班子里的那两个会翻跟头的小男孩儿和小女孩儿。这时,我也才认真细看他俩的长相。男孩儿剃的是平头,女孩儿扎着两根短辫,由于刚才翻跟头时出了汗,表演完也没有洗手洗脸的缘故,她的脸上还沾了一道手印。男孩儿瞧见我妈妈正从锅里给弟弟往碗里盛土豆粥,伸着脖子往锅里看了看,之后眨着眼睛对妈妈说:“婶,我也饿!”
妈妈曾嘱咐过我和弟弟,去别人家玩时看见人家吃饭了,不要没眼色人家让吃就吃。此时我感到这个男孩儿太自来熟了,把我家都当成他家了。妈妈到橱柜里取来了两只碗,还是那种大碗,给男孩儿女孩儿各盛满了一碗土豆粥。
我和弟弟在里屋吃,男孩儿女孩儿没进来,他俩在我家灶屋吃。我听见男孩儿好像吃完了一碗,妈妈又给他盛了一碗。
弟弟做什么都慢,吃饭也慢。以往妈妈总说弟弟是压桌子的,意思是说弟弟吃饭太慢。我做什么都不慢,连写作业做练习都很迅速,当然是为了能多玩一会儿。刚才拧柳树皮做柳笛时,我跟小泥鳅都约好了,下午我俩到村外草甸子里捉蚂蚱去,拿回来去他家烧蚂蚱吃。
村外草甸子里的蚂蚱多,我和小泥鳅每年春天都这么做。谁让我们这儿的春天是没有菜吃的“苦春头子”呢!
当我吃完饭要去找小泥鳅时,弟弟才吃完第一碗,他想去让妈妈盛第二碗时,只听妈妈说:“一会儿再熬,我一会儿再熬!”
我又探头往灶屋看,只见弟弟撇起嘴,想哭又不好意思哭的样子。熬粥的饭锅敞开着,已经见底了,而男孩儿和女孩儿蹲在地上依然在吃着。不仅他俩吃着,还多出一个孩子——是杂耍班子里那个像弟弟一样大的孩子,这个孩子什么时候来的,我在里屋都没听见动静。
我心里猜想,肯定是男孩儿女孩儿其中的一个,跑回村间空场唤来了他们的弟弟。看着我弟弟的可怜样,从来不喜欢带着他玩的我,对弟弟说:“走,咱们找小泥鳅捉蚂蚱去。”
弟弟看一眼见底的饭锅,有些不舍地把手里的碗放在了灶台上。
草甸子上的蚂蚱多,每向前迈一步,都会蹦起来很多只。个头有大的,有小的;颜色有褐色带斑点的,也有脊背浅灰肚囊发白的,差不多有七八种。我与小泥鳅手里各拿一个空酒瓶,只要捉住蚂蚱就往里面装。蚂蚱在酒瓶里弹跳着,想要逃脱,但酒瓶嘴细,它们跳不上来。弟弟也跟着捉,大的捉不到,就捉小蚂蚱,捉住一只就喊我:“哥,我又捉住一只!”
我带弟弟来捉蚂蚱,是为了让他开心,不在家闹妈妈,也忘掉土豆粥被杂耍班子里那三个孩子吃光的事儿。
太阳快偏西时,我和小泥鳅的酒瓶都装了大半瓶蚂蚱。蚂蚱在酒瓶中拥挤着,不再弹跳。其实不是它们不想弹跳,是接近瓶嘴处的空间太小,已经弹跳不开了,往上一蹦,就会撞它们的脑袋。
小泥鳅打量一下他手中的酒瓶,又打量一下我手中的酒瓶,说:“这回咱俩不烧了,用油炸,油炸的蚂蚱才香呢!”
以前我和小泥鳅都是烧蚂蚱,因为烧很简单,拿柴火就能烧,把蚂蚱的白肚子烧成紫红就熟了,油炸的蚂蚱我还没吃过,所以我很赞同小泥鳅这个主意。
回到村子时,我看见杂耍班子所带的东西还在村间空场上放着,那个像母亲的女人领着最小的孩子守在旁边,其他人都没在。我知道其他人在挨家挨户收粮食——玉米、玉米面、小米、高粱米,只要给一碗就成。走过村间空场,拐进一条胡同,来到小泥鳅家的院门口。小泥鳅没有妈妈,只有爸爸和爷爷。小泥鳅的爸爸像我爸爸一样,外出干活去了,小泥鳅跟着爷爷在家生活。小泥鳅的爷爷给亚麻厂看护晾晒在草甸子上的亚麻,白天也不在家,只有吃飯睡觉的时候才回来,所以小泥鳅很愿意找我玩。
小泥鳅推开他家的院门之后对我说:“我爷爷不在,我家有豆油!”
弟弟撇了一下嘴说:“我家也有豆油!”
“你妈妈不会让我们炸蚂蚱!”小泥鳅与弟弟争执着,“我家还有个小锅,在院子里支三块砖就能炸蚂蚱。”
小泥鳅家的小锅,其实是一个带把的炒勺。在我们村里,我只看见小泥鳅家有这样的炒勺,别人家都没有。冬天我来小泥鳅家玩的时候,小泥鳅的爷爷还把这只炒勺放到炉子上做过土豆呢,也有糊嘎巴,比火烧的土豆还好吃。
我不想让弟弟与小泥鳅再争执,闹不愉快,一扯弟弟的手说:“别争了,要不你回家取点儿豆油来。”
弟弟听我让他回家取豆油,把嘴又一撇说:“我才不去呢!我走了,你俩该把炸的蚂蚱吃没了!”弟弟这才不再与小泥鳅争执。
小泥鳅把他家的豆油瓶子拿出来,他很舍得放油,把一瓶子豆油都倒入了炒勺里,然后开始烧火。豆油很快就热了,小泥鳅让我代替他烧火,他负责炸蚂蚱。
小泥鳅真麻利,一边把已经弄干净的蚂蚱往油锅里放,一边用筷子把炸熟的蚂蚱往一个小瓷盆里夹,一夹一个准,从不落空。
炸熟的蚂蚱呈红褐色,显得脆脆的,透着好闻的香味。
弟弟抽了抽鼻子:“啊!真香啊!”
小泥鳅从小瓷盆里夹起两只不烫手的炸蚂蚱递向弟弟。弟弟像怕自己手脏似的,赶紧在衣襟上抹了两下,把香脆的炸蚂蚱接在手里。
“真好吃,比饺子都好吃!”弟弟吃时还发着感叹。
我看见弟弟把两只炸蚂蚱吃完了,好像伸手还想要,可手刚伸出来,又赶紧缩了回去。
“你们在这里啊?”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在我和小泥鳅的身后响起。
我扭头一看,原来是杂耍班子里会翻跟头的那个男孩儿,女孩儿在他身后站着,只是不见那个他俩领到我家吃土豆粥的孩子。而这个男孩儿所说的“你们”,显然是指我和弟弟。
弟弟有些不高兴地白了男孩儿一眼,但没有说话,只往装着炸蚂蚱的小瓷盆跟前凑了凑。
小泥鳅像我一样,扭头朝会翻跟头的那个男孩儿看了一下,然后赶紧伸筷子去炒勺里夹已炸熟的蚂蚱。夹完了,他又往炒勺里夹了几筷子还没炸过的蚂蚱,他这才对会翻跟头的男孩儿说:“等一会儿,我炸完蚂蚱就给你俩舀米。”
我这才意识到,会翻跟头的男孩儿和女孩儿是来小泥鳅家收粮食当作表演费的。
“不急,你们炸蚂蚱可别烫到手,烫到手就会起水泡!”男孩儿提醒小泥鳅。
弟弟噘了下嘴,依然没说话,只拿眼睛看着我和小泥鳅。
我知道弟弟的心思,他是在担心我和小泥鳅会让男孩儿和女孩儿吃炸蚂蚱,然后他俩又抢先给吃没了。
会翻跟头的男孩儿好像真不着急,竟然在我和小泥鳅之间蹲下了。女孩儿依然站在原地,不往前凑,也不向后退,还时不时地看我弟弟一眼。
也许男孩儿和女孩儿的到来,令小泥鳅分了神,当他又开始夹炸好的蚂蚱时,一根筷子脱了手,滑到炒勺的滚油里去了。小泥鳅伸手想把这根筷子拿出来,可刚要伸手,却被会翻跟头的男孩儿拦住了:“别拿,烫手,我来帮你拿!”会翻跟头的男孩儿说着,就像表演魔术一样,我都没看清他是如何伸手的,就把掉入滚油里的筷子捏在了手里。
“你也会表演魔术?”小泥鳅睁大眼睛问男孩儿。
“我刚跟爸爸练眼疾手快,这是表演魔术的基本功,我还没开始学魔术呢!”男孩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弟弟好像对男孩儿快速捏出筷子的本事很好奇,凑到男孩儿的身边说:“我看看你的手烫伤没有?烫伤了可以用盐水洗,有一次我的手烫了,我妈妈就是用盐水洗,不疼的!”
“没事,没烫到我!”男孩儿说着,还把手伸给弟弟看。
弟弟看后“哦”了一声说:“真没烫伤,要是我去拿,肯定会烫破皮!”
弟弟这句话,先把女孩儿逗得嘻嘻笑起来,接着是小泥鳅和我。男孩儿没有笑,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小泥鳅没有食言,当把蚂蚱全部炸完后,他进屋给男孩儿和女孩儿舀米去了。男孩儿和女孩儿手里各拿一个白布缝的米袋子,一个是装小米的,一个是装玉米的。小泥鳅舀来的是一瓷碗小米,问男孩儿:“装哪个袋子里?”
男孩儿朝女孩儿一指:“我妹妹的袋子里装小米!”
小泥鳅把小米倒进女孩儿的袋子里,挠了挠脑袋,对男孩儿说:“还没你的份,你等着!”小泥鳅拿着空瓷碗跑回屋子,再出来时,瓷碗里便盛了满满一碗玉米。
“把你的口袋撑开,这个给你!”小泥鳅对男孩儿说。
男孩儿没有撑开他手拿的白布袋子,他看了女孩儿一下,对小泥鳅说:“你已经给过了,爸爸和妈妈告诉我们不许要双份!”
小泥鳅看了看我,又挠起脑袋,好像不知道是该把碗里的玉米端回屋子,还是应该倒进男孩儿拿着的白布口袋里。
“哥,咱们走吧!”女孩儿催促起男孩儿来。
“不急,我想给小弟要两只炸蚂蚱吃,小弟还没吃过肉呢!”
别看我刚读三年级,但这个男孩儿的话我听明白了,小泥鳅和弟弟似乎也听懂了,只听弟弟对小泥鳅说:“刚才他帮咱们捞筷子,应该给他一些炸蚂蚱!”
弟弟的话我自然不会反对。我们这儿的草甸子里蚂蚱太多了,只要愿意抓,随时都能抓到。小泥鳅好像也不反对弟弟这句话,说了一声:“好的!”他转身把玉米送进屋里,拿着一个空碗出来了。
我们炸熟的蚂蚱能有三碗,小泥鳅竟然装了一碗炸蚂蚱,递向会翻跟头的男孩儿。
“太多了,我就要两只,让我小弟尝尝!”男孩儿没有接碗的意思。
不料这时,弟弟却说话了:“拿着,别客气,这炸蚂蚱可香了!”
弟弟的话把会翻跟头的男孩儿逗笑了,也把女孩儿逗笑了。看见男孩儿和女孩儿在笑,我和小泥鳅也跟着笑。但弟弟没有笑,他像大人一样背着一双手,正望着我和小泥鳅,还有会翻跟头的男孩儿和女孩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