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大城立裕
男人身上的军章布满污垢,军刀在蒸腾的热气中发着微光,勉强可以认出是一位将校。阴暗的战壕里,士兵身上的汗臭、伤员伤口的脓腥味和梅雨时节的霉菌混杂在一起。
“我不知道什么G村的部队……我可没喊你们过来。”面对突然出现在战壕外的一队人马,将校挥舞军刀,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高声叫道。
富村像要将胸前的刀尖吞下去一样,瞪大了疲惫的眼睛解释道:“我们是在G村召集的防卫队,奉命转到这里来。”
将校从上翘的嘴角发出低沉的嘲笑,“防卫队?你们有兵器吗?你们有粮食吗?没有兵器和粮食,你们有啥用?”说到这里,将校的脸抽搐了一下,“现在这个时候,冲绳岛民会来寻找战壕?你们是间谍吧?!”
25名精疲力竭的防卫队员听到这话,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
“队长大人——”正当富村怒火中烧的时候,他听到了赤岭嘶哑的呼喊声。瘦骨嶙峋的赤岭60岁了,一路跑过来,差点摔倒在湿漉漉的珊瑚礁基岩上。
一行人在战壕外一边淋着雨,一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我们是棒兵队的。我的孩子也是士兵。我们不是间谍……”
这个时候,战壕内的两三个士兵才抬起头来,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
将校手一松,军刀耷拉下去。他打量着赤岭,咬牙切齿,然后高高举起军刀喊道:“你们这些乞丐,再不出去的话,我就把你们剁掉。”
防卫队员们转身下山,来到山坡的隐蔽处休息。他们已经连续行军了四个昼夜,此时都迫不及待地把头埋进泉水里畅饮一番。
“我们难道像一群乞丐吗?”富村紧咬牙根,同时在心中自问:我们到底为什么要组建这支队伍……
10天前,G村组建了一支防卫队。200名队员分成四队,N村国民学校的教导主任富村,被任命为一支40人防卫队的队长。该队在分配给附近一个高射炮中队后,就忙于做饭、挖番薯和打水等活了。高射炮被巧妙地伪装起来,并没有发射炮弹。士兵们仅仅出战一次,就被打得七零八落,此后一直躲藏在战壕内。但四天前,高射炮中队奉命参加首里战线时,防卫队也被要求和S城址战壕里的部队会合。队员们在富村的带领下刚冲出战壕,就有10人倒在了机关枪的扫射下。
S城址十分难找。如果是和平时期,由当地部落的人做向导,或许还能找到通往城址的道路。但所到之處的部落都被战火焚烧殆尽,无人居住。遇到战壕他们就过去问,可还是一无所获。富村想,从地图上的直线距离看,也就5000米吧,我们怎么就走了四昼夜也找不到呢……
“哈……哈……哈哈……”
是谁在笑?富村看了一下背后,发现久场抱着双膝,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
“久场……”
久场抬起头,两眼闪着泪花。
“赤岭说棒兵队……说我们是棒兵队了吧……”久场说完又啜泣起来。
富村没有回答,而是开始寻找赤岭。老人坐在稍远的地方,伸开两脚,仰望着天空。下了一夜的雨此刻也停了,西边的云散去后,夕阳的光芒照射在低空飞行的三架F6F地狱猫战斗机上。每天的早晨和黄昏,一到美军的用餐时间,就一定会出现30分钟左右的静默期。
是谁首先喊出了“棒兵队”这个说法?
去年10月,从预备役、后备役到国民兵役,一支覆盖全岛的防卫部队建成了,却没有配备任何武器。防卫队员们只得在竹枪尖上捆上饭团,去挖掘战壕和建设机场。没有文化的老人并不怀疑“棒兵队”这种叫法。有人唱起了“扛着竹枪的防卫队……”,也有人唱起了“扛着竹枪的棒兵队……”。不清楚哪个是最原始的版本,反正它们都被传唱着。
“我们,并没有棒……”久场嘟哝着。
的确如此。
富村用手摸了摸已经湿透的衣服,那还是在G村和家人分别时穿上的。他想到,久病初愈的久场在上个月的征兵体检中,因体重极轻而被定为丙级合格国民兵——实际上就是不合格。
“久场,接下来怎么办?”富村试探性地问道。
“解散吗?”久场说到一半又改口道,“哎呀,怎么都行。一切听老师的意见。”
他现在还不能称富村为队长。
富村环顾了一下同伴,发现大多数人都躺在石头上睡觉。他突然意识到,就这样放纵不管的话,大家只有死路一条。
“出发!”他强忍着饥饿,猛地站起来。
此时,夜间的炮击开始了。不可思议的是,富村对枪林弹雨已经没有了恐惧。他现在担心的是队员死在路上。
当队员们三三两两集聚完毕后,他大喊道:“想走的人可以脱队,不想走的人跟我走……”
“谢谢!再见。”一名队员说完冲向路边,一头扎进了池塘。一行人紧紧趴在池塘的堤坝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池塘泛起了层层波纹,却没有再把那人吐出来的迹象。
此后的两天,一行人又寻找到了五个战壕,但每次都被驱逐出来,其间还有两名队员负伤。他们拖着两个伤员前行,久场也因疲劳而昏倒。幸运的是,从Y山的战壕出来准备与其他部队联络的曹长发现并收留了他们。这个天然战壕位于因炮击而草木皆无的Y山八合目,海拔100米。在战壕里可以听到舰炮炮弹击中山腰的声音,仿佛铁锹铲过。
过了一天一夜,久场才苏醒过来。包括富村在内的21名队员已经从山脚下的山泉中用桶运回四次水了。久场踉踉跄跄地走出战壕,大胆俯视着远处的同伴。就在这时,一架战机俯冲过来,一阵猛烈扫射,两名队员仰面躺倒后就不再动弹了。16岁的仲田是队里年纪最小的,他紧紧贴在战壕的墙壁上,吓得瑟瑟发抖。
那天晚上,佐藤少尉喊来曹长,建议防卫队员在此险境下不要再去打水了。曹长年近40岁,在收留了防卫队员后,实际上已经成为他们的指挥官。
“但是,不管怎样,我们不能没有水呀。”曹长思忖片刻后回答。
事实上,战壕内虽然有200名左右的士兵,但约半数是伤员,加上天气异常闷热,因此一刻也不能没有水。战壕到山泉约有400米的距离,四周几乎没有隐蔽物,所以打水的危险性可以想见。但富村为感谢曹长的收留之情,还是主动承担了这项任务。
少尉从口袋里掏出两片烟草,递给曹长一片,笑道:“你是想着让他们做危险的差事,才收留他们的吧?”
“也不能这样说。”曹长冷静地回答。
最终,曹长决定让防卫队从明天开始只在晚上打水。接到曹长的命令,富村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微笑,但很快又消失了。
曹长离开后不久,少尉来了。他之前仅仅和富村寒暄过一次,还没与队员们正式接触过。他并不提及打水的事情,只在说了“辛苦了”这句客套话后,就开始讲战况。从北面压过来的美军,拿出以战车为主力的地面部队和空军力量,对首里的日军阵地展开猛攻,连接首里和那霸的岛屿横跨线多处失守,两军的对峙线呈W形。日军方面,除正面攻击外,夜间的突然袭击和空军的特攻队也取得了超乎想象的效果。
队员们认真听着,但对这样的战况报告,他们却觉得它像是来自远方的风,吹过皮肤,却感受不到任何存在。
见众人慢慢耳语起来,少尉忙说:“但是,你们是冲绳人还好。即使我们从这个战壕撤退,你们也可以留下来,美军绝不会杀你们。”
富村看到,大部分队员呆若木鸡,脸上写满了疑惑。仲田则直直地盯着少尉,直到少尉起身。
少尉一边起身,一边看着赤岭,询问老人的年纪。临走时,他还说:“那太不容易了。没办法。要加油好好活着。”
“是,队长大人!我会努力……加油的。请队长大人也加油……保重!”老人眼中闪着泪花,口齿不清地说。
只有富村一个人知道,老人是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第二天早上,富村、久场和仲田不约而同地聚集到离战壕稍远的地方。从少尉那里听来的战况,在每个人的脑海里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富村和久场想起了仲田的家乡位于首里的北郊,而他们两人的家乡G村位于首里以北10公里处,在他们离开时就落入了美军手里。
“佐藤少尉可能是间谍吧?”仲田开口问。
“为什么?”富村反问。
“如果是间谍的话,会对我们那么亲切吗?”久场也用低沉的声音驳斥道。
仲田没有接话。而在富村心里,这几日刚刚释放出来的不安,现在又像地沟里的沼气一样瞬间被勾起。“可能不是间谍吧……”他用别人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小声嘟囔着。此时三人都已是饥肠辘辘。
三天后,战壕里又涌来一支像受伤的野猪一样凶猛的伤残部队。虽然只有50人左右,但好像是从W战线溃败过来的,他们将和绝望作斗争的蛮横残暴发挥到了极致。
“水,水,没有水吗?喂,你们他妈的这些岛上的土著,快去打点水回来!”一个家伙叫嚷着,将鞋尖踢向富村。
最终,曹长和闯入的将校商讨过后,决定将防卫队的打水作业在白天追加一次。富村口头上对曹长说“没关系”,心里却预感到了事态的不妙。
情况在这两三天里陡然变得严峻起来。来自舰炮和迫击炮的打击越来越频繁,让人不得不怀疑敌人已经发现了这个战壕。打水作业看起来即使在夜间也似乎变得不太可能,富村打算寻机和曹长好好商量此事。他特意叮嘱大家,比水更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的身体。
然而,当又一名队员在那天被击身亡后,富村开始认真思考是否得从战壕离开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再有任何一个伙伴丢掉性命。总之,他现在顾不上“为了国家”之类的口号了。
为了商量逃脱计划,富村喊了久场,但久场却报告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久场说他在从厕所回来的路上,无意中听到了闯入的军队的一位将校和佐藤少尉的谈话。佐藤少尉最初半开玩笑地问:“真的吗,不会有那种事吧?”将校却大声说:“这可不是笑话,是靠得住的情报。对他们不能麻痹大意。”
正是这句话让久场停了下来。
将校说的话概括起来就是:塞班岛的冲绳人俘虏,被装进潜水艇秘密运到这个岛上。他们全都是美军的间谍,作为特征,就是私处无毛,拿着红手绢和带柄小镜子。
将校主张应该立刻对这支所谓防卫队的所有队员进行身体检查。
“糟了!这样的话,现在逃跑,就会越发被怀疑了。”富村皱着眉头说道。
“现在不是最好的逃跑时机吗?”久场立即说道,“只要不被杀就好了,反正他们不会信任我们。”
富村还在犹豫,“我们就算从这里逃出去了,又能活到什么时候呢?如果大家在半路上被消灭,间谍和非国民之类的污名将会永远洗不掉。作为牺牲一切、舍身抗敌的冲绳县民,久场君,你能忍受这样的事情吗?”
“是无法忍受。但是,我也不能忍受被他们以那种名义验身……”
就在这时,佐藤少尉传唤了富村。
“好像来不及了。”富村朝久场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向战壕深处走去。
20分钟后,富村把久场和队员们叫到了一起,向大家传达了命令:“在首里的军队司令部东侧,有一个名为R阵地的战壕,是友军的一个重要抵抗据点。防守部队接到师团命令,要将弹药运到R阵地,要求我们防卫队完成该项任务,今天日落时出发。方位和距离是东北方向7公里,顺利的话明天凌晨可以到达。为了互相协作和防止危险,每三人组成一个小组……”
防卫队现在还有19人,每人都分发到了一枚手榴弹,以便在最后关头和敌人同归于尽。
两天后的5月28日,首里城内的日本军队司令部南下,日军失去了有组织的战斗。从早上开始,仿佛要将地球搅乱般的暴雨,混合着硝烟重重地砸在这一带红褐色的山野泥土上。在首里高原的南侧斜面上,因舰炮轰炸引起的滑坡随处可见,一些士兵的尸体被山石掩埋。
晌午过后,在位于首里城东南方向两公里处,这个岛屿特有的碉堡式墓穴中,久场袒露着肋骨根根可数的胸膛,仰卧在地上。在他旁边,仲田和赤岭皮包骨头的身体紧挨着,从朝南开着的墓口,心惊胆战地观察外面的情况。久场半睁著眼睛看着两人的样子,觉得当初富村安排的“三人组”是正确的。
本来预定整整一晚上的行程,却几乎用了两倍的时间。将衣服的下摆打成结装满弹药,宛如瘦狗的他们,即使在平坦的街道上行走也是很困难的;但为了安全起见,他们采取了走旱田和山丘的路线,之后的困难超出了想象。队伍最终分散了。久场、仲田和赤岭这一组,在27日日落后,进入了颓壁残垣的首里市。他们花了一晚上时间寻找R阵地,但直到天亮时也未找到。最终,在从一个逃兵的口中得知“军队司令部已南下”的消息后,他们将运送的弹药投向了一口老井。
“久场,战况会怎样呢?”赤岭用明显凹陷下去的眼睛看着久场。
“唉,应该会输吧。”
“输了的话,会怎么样呢?”
“唉……”
久场用尽力气撑起身体,突然回想起一个早已忘记的同学。这个加入正式部队的同学现在在哪里?又在做着什么呢?
“富村他们,不知怎样了……”久场又想起了富村。
赤岭老人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久场的脸。终于,他抽出别在腰间的手榴弹,久久注视着。
“是被打死了好呢?还是自尽了好呢?”久场嘟囔着,看了一眼仲田。
就在这时,伴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冲了进来。他身上绑着草绳,肮脏至极。男人看到三人,大吃一惊,立马跪了下来,龇着牙说:“你们是冲绳本地人吧?不好意思,请带上我,好吗?去哪里都行,不要让敌人发现我。嗯,我这样很像冲绳的老百姓吧?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这个疯子一般的家伙,久场大叫一声:“赤岭,我们不能死,赶紧逃吧!不管逃到哪里。仲田,快走!”
仲田突然像脚底装了弹簧似的从墓口跑了出去。但是,他看到从下面爬上来一位中年妇女,便停下了脚步。
妇女带着一个10岁左右的女孩,看到仲田,惊恐的眼神马上安定了下来。
“终究要死的话,我想还是死在家里更好……”仲田屏住呼吸看了看妇女的脸,突然转向久场,“她是我邻居家阿姨。我想跟她们一起回去。”
久场和赤岭刚点头同意,仲田就和那对母女冒雨爬上了小山。然而不到30秒,传来一声山摇地动的巨响。久场和赤岭对视一眼后冲了出去,只见坟墓背后炸开了一个直径10米左右的弹坑,仲田和那对母女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
“赤岭,逃吧,下山!”久场说完,抓住赤岭的胳膊就跑。
不知经过了几个黎明和黑夜,两个人倒在了泉水旁。首先醒来的是赤岭。被逃跑的难民踩醒的他,看了一眼雨后刺眼的天空后,摇了摇久场,“久场,我们还走吗?大家都在逃。”
久场意识清醒后,毫不犹豫地用眼神催促赤岭起来。他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走吧!嗯,先喝点水再走。”
赤岭半爬着想将脸靠近泉口,突然注意到在崩塌了的混凝土围墙旁,站着一个奇怪的男子,正直愣愣地盯着他。男子衬衣的胸前和袖口都已破碎不堪,裤子膝盖以下的部分也没了,显然是一个逃兵。
“你们他妈的,让我受了那么多徒劳之苦。”男子突然说。
赤岭和久场一脸茫然地对视了一下。
“你们昨天告诉了我去G村的路,但我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却又回到原地。”
这是两个人完全没有印象的事情。他们拼命回想着。从墓中跑出来以后,他们是遇到了几个人,也许有过三言两语的交谈。但是,其印象都像梦一般消失了。
男子突然举起了不知藏于何处的手枪,说道:“你们是间谍吧!”
“啊,间谍……”
赤岭用嘶哑的声音喊着,突然跳了起来。与此同时,手枪喷射出一团火焰,子弹正中赤岭的胸膛。
太阳照在无数的难民和逃兵身上,闪耀着刺眼的光芒。久场垂着张开的双手继续走着。难民偶尔追上来跟他搭话,他却一句也听不进去。难民也不介意,继续赶路。一只脚上的鞋子破烂后脱落了,他就穿着一只鞋一瘸一拐地走着。不久,久场干脆把另一只鞋子也脱下扔掉,继续走着。
(本译文受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近代琉球歧视问题研究”资助,项目批号:14BWW008)
(李潇潇,陈世华:南京工业大学外國语言文学学院,邮编:211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