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德米特里·叶梅茨
户外正是一派3月风光,太阳恣意照耀着,冰凌像流泪似的滴着水,但在这里——散发着一股旧物气息、架子上放着陶瓷小摆件的15号住宅里,却是永远的秋意。
一个小老太太,简直就像朵蒲公英,一吹就散。她年届八旬,稀疏的银发细如绒毛,梳得服服帖帖,只有那么一小绺在右耳上面翘着,使得“蒲公英”的模样略显轻浮。小老太太站在窗前,把干巴了的紫罗兰一朵一朵地揪下来。
只是她的心思并不在紫罗兰上,也不在冰凌滴下的水珠上。小老太太明显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忽而四处张望,忽而倒换着双脚,忽而张开嘴巴,可马上又闭拢了。最后,小老太太终于痛下决心,迈起小碎步快速走到门口,大声央告道:“科拉拉·阿列克谢耶夫娜!科拉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第二声哀求后,隔壁房间里传来了床铺的吱嘎声和愤怒的呼哧声。“蒲公英”不禁害怕起来。
“这是怎么了?好人儿,您还在睡吗?”
“睡个球啊,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怒气回应道,“刚给高血压折腾完,这就又被你这个蠢货吵醒啦!”
“蒲公英”的脑袋都快缩进脖子里了,但她已经铁了心,已经没有退路了。
“科拉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劳您大驾……能打扰您一下吗?”她的唤声透着老妪特有的那种客气劲儿。
钢丝床暴躁地嘎吱作响。光着脚丫的后跟踏在地毯上发出一阵闷响,接着声音就更响了——这是踩在地板革上了。听见这样愤怒的脚步声,“蒲公英”把身子缩得更紧了。
一个75岁左右、有唇髭的胖老太朝房间走来。此人名叫科拉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什维德琴科,是“蒲公英”的远房亲戚——她嫂子的侄女,而她哥哥已去世多年,反正就是这样一类的亲戚关系。胖老太那件蓝色的睡袍上散落着一些花朵图案,犹如一个个巨大的斑点——这是自然界并不存在的罂粟花和玫瑰花的混合体。
科拉拉一开口就暴露出了南方人身份,而在感到惊讶或者高兴的时候,她就会摊开两手,用一种夸张的表情惊叹道:“噫!你说啥呢!”
但这会儿却不是那种时刻。这会儿老太婆刚被吵醒,气不打一处来。科拉拉进得门来,便怒气冲冲地瞪着“蒲公英”。
“还有完没完?饭——我做,菜——我买,药也是我抓……我累得像死狗一样,您还要来烦我。您到底想干啥,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又要我来念信?”她唠叨着。
“蒲公英”一个劲地点着头。
“念啥呢?恐怕您都会背下来呢。莫非还能念出点新名堂?”科拉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一面挖苦着,一面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并开始抱怨起来。
“蒲公英”歉疚地眨巴着眼睛,等待着暴风雨结束。终于,胖老太从桌上抓起一封皱巴巴的信,凑近眼睛,刚要张口念的时候,忽然想起:美梦被扰醒——这气还没出够呢。
“您怎么自己不念呀?信是写给您的,又不是我!还是您念吧,我才不管呢——我可受够啦!”她絮叨着,把信硬塞到“蒲公英”手里。
小老太太接过信,眯缝起眼睛,反复摩挲着。科拉拉用审视的目光观察着,胖大的身躯似乎透出某种优越感和挑衅的意味。
猛然间,“蒲公英”像变了个人。什么事情她都可以忍让,唯独这件事情不行,因为对她来说,这可是天大的事儿。她气得噎住了,连话都说不全了,结巴道:“您……您……我……您……”
有唇髭的老太婆默默地听着,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蒲公英”那焦急不安和期期艾艾的情状,对她而言并不陌生,所有这一切她都已领教过多次了。科拉拉心里清楚得很,在如此这般的车轱辘话中马上准会蹿出一个像蟹钳般扎人的字眼——“白内障”。科拉拉耐心地等着。这个字眼终于如期而至,于是这位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扬扬得意地点了点头。
“蒲公英”消停下来,好让自己深吸一口气,接着,边打着嗝,边眨巴着微肿的眼睑。
“您还是滚回文尼察去吧!不过即便在那里您也不会太招人待见的。您跟谁没吵过架呀!”末了,“蒲公英”抽噎似的说道。
这番话打乱了吵架时的惯常节奏。被戳到痛处的科拉拉怒上心头,开始大喊大叫,似乎不是要以理服人,而是要以声压人。那里没人需要她?她怎么就不招人待见了?这莫斯科又有什么好的呀?她干吗要给这老太太当老妈子?
科拉拉嗓门越来越高,因为她真切地意识到:在文尼察确实没有人需要她了。即便在那里她也无处投奔。
分贝越来越高。惊恐万分的“蒲公英”将干瘪的脊背紧贴在壁纸上,并准备尖声呼叫“救命啊”。就在这当口——按常理接下来就该发生大爆炸,并把“蒲公英”炸成碎片了——科拉拉却忽然泄了气。尽管她还嘟囔了一阵子,可已经没了势头,没了冲劲儿,最终偃旗息鼓。
挂着玫瑰色窗帘的房间里一片寂静。“蒲公英”眨巴着眼睛。科拉拉冷静下来,脚后跟重重地踩在地毯上,发出咚咚声。约莫过了十分钟,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气鼓鼓地停下脚步,拿起信。
“蒲公英”怯生生地坐到沙发的边沿上。大家都心平气和了。
“那您就听着吧,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我的好人儿!”科拉拉故意学着她的腔调说,接着便念了起来。
她口齿清晰地念着,嗓门很大,却没有任何表情,也不断句,让人觉得好像每隔一个相同的时段,就有一粒硕大的芸豆掉落在铁板上似的。亲爱的奶奶!
每封信里你都问我过得怎么样。我一直都是老样子,也就是说,一切正常。我住在北方,还在原来的地方上班。单位里大家都尊重我,我表现得不错,跟同事们相处融洽。我身体很好,从不生病,也没有冻伤过,從未住过院。老太太呀,你就别烦神啦。伏特加我已经不喝了,因为它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偶尔喝点儿红酒或一小瓶啤酒,不过那也只是赶上什么大事或节日。
我吃得很好,胃也没啥毛病。这里要特别提一下,因为这边有不少人得了胃溃疡,都是吃干粮吃出来的……
“我的老天爷呀!胃溃疡!”“蒲公英”骇然惊呼道。
科拉拉用一种不满的眼神望着她,继续念道:
我穿得很暖和。前不久买了一件进口的高领棉袄,牌子叫作“阿拉斯加”。说到穿鞋子,这要看天气。所以奶奶呀,你就放心吧。每天晚上我都看电视,包括《新闻报道》节目,以便及时了解世界上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这里电视画面特清晰,虽说离电视塔比较远……
“你念念‘瘦得干巴巴,对,‘瘦得干巴巴的那段!”“蒲公英”急不可耐地提醒道。
科拉拉皱了皱眉头,提高了嗓门:
奶奶呀,你在信里问我娶媳妇了没有。上哪儿找媳妇去呀,这里一个正派的女孩都没有,都是些骚……口红涂成那样,裙子短得连屁股都看得见,就这么到处显摆,也不管冻得长筒袜都快粘在腿上了。这样的女人我怎么能看得上呢。再说,她们都瘦得干巴巴的。这不,前两天我跟一个小丫头轧马路去了——就像常言说的那样,瘦得都没人样了。假如你把她抓在手里,她都会从手指缝里滑出去的……
读到这里,科拉拉重重啐了一口,斜睨了“蒲公英”一眼,接着念道:
所以呀,奶奶,我暂时还没娶上媳妇,也不打算……还该给你写些什么呢?你在信中要我尽快去你那儿,或者把你接到我这边来,要不然你就活不下去了,连送你入土的人都没有了。没事呀,奶奶,怎么会活不下去呢?咱们老太太身板硬朗着呢,不过我不能把你接过来,因为你习惯不了的,再说这里气候寒冷。我也没法去你那儿,因为车票太贵,路途又太远。由于挣钱不多,我就没法给你提供物质上的帮助了。奶奶,这你可得原谅我。
好了,就写到这里吧,因为一张纸已经写满了。
你的孙子谢辽沙
信早就念完了,可“蒲公英”一直坐在沙发上,一脸宽慰而幸福的表情。这封信她昨天就已经听过了,上周也听过一遍。要是收不到信,她就会因不安而憔悴不堪,可这会儿就没事了,就可以活下去了。只可惜眼睛不好,就连谢辽沙的笔迹也看不清了。不过这也不要紧,科拉拉会念的,虽然她——科拉拉并不好相处……算了,还是不说她了吧。
之后,两个老太太开始吃晚饭。“蒲公英”咀嚼着,吞咽着,可感到无滋无味。她又动起了心思。
“科拉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好人儿,咱们写封回信吧?”她怯生生地问道。
“都回了两封啦!”科拉拉回答道,听上去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不过她的声音还是挺温和的。
“蒲公英”叹了一口气,但也不再坚持了,只是问道:“那地址您写对了吗?”
科拉拉动了动身子,但并无恶意。今天她便就此打住了。
“难道我是第一回给他寄信吗!”她低声埋怨。
过了一个钟头,“蒲公英”又不安起来,迈着小碎步走到科拉拉跟前。
“谢辽沙好久没有来信了!也不知为什么,他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又说丧气话了……他们老爷们儿写字又不难。没事儿,会来信的,跑不掉的。”科拉拉答道。
这一天——3月诸多日子中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2月也是如此,1月也是,5月,如果她俩都能活到那会儿的话,也将会如此。
晚上,“蒲公英”睡觉去了,科拉拉悄悄来到她的房间门口,往里看了看,然后转身走进厨房,拿出一张纸,不假思索地动起笔来:
亲爱的奶奶!
这不,我又给你写信了,因为我知道你肯定又担心坏了。我的身体还是跟之前一样好,什么病也没有,甚至连感冒都没有过,虽然这边好多人都得了流感。下了几天雪,现在又出太阳了……
科拉拉全神贯注地写着,似乎进入了角色。其实她早已驾轻就熟了。这是第几封信了?第30封,还是第50封?她已经数不清了。
除了孙子,“蒲公英”没有一个亲人了。而孙子17年前就到雅库特钻井去了,从此音讯全无,没有来过一封信、一张明信片、一个电话。科拉拉曾试着打电话询问过,可一无所获。人家回了一句“收件人已不在该地址”,就挂断了。
孙子不是把老奶奶给忘了,就是被抓进去了,也极有可能,他早就死了。北方嘛,大家都知道,天寒地冻,酒喝多了,一旦倒在路上睡着了,那就死定了。而谢辽沙以前就很喜欢喝酒。
写完了信,科拉拉打了個哈欠,把信又读了一遍,装进了信封。明天她要去商店买食品,回来后,她就说是在信箱里拿到的。科拉拉站起身来去睡觉了,她那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脚后跟踩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谢子轩: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俄语系,邮编:21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