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先生回乡散记

2019-07-30 05:40金少庚
躬耕 2019年6期
关键词:唐河宗璞故土

金少庚

5月28日上午的唐河,初夏的阳光柔和地普照在这块古老的大地。11点30分,宗璞先生乘坐的房车缓缓地驶进了唐河迎宾馆。

当这个91岁的老人被随行人员搀扶着走下车,坐在轮椅上时,宾馆的姑娘们送上了一束绽放的鲜花。我看见,她慈祥的面容绽放出欣慰的笑容。

先生是前天坐高铁赶到驻马店的,在那里休息了一个晚上,租了一辆房车赶回故乡。以她这样的高龄和有些虚弱的身体,一路奔波之辛苦可想而知。

但没有什么困难能阻止这个老人回故乡的热切心情。

前年7月4日,我在北京先生的家中,拜访了她。她当时就说:“有生之年一定回故乡看看,喝几口家乡东河的水,尝一碗羊肉胡辣汤,捧一把黑土带在身边。”

先生为了和家乡人吃顿午饭,被推进餐厅时,专门服了6粒速效救心丸。

午餐中,由于她手神经麻痹。吃菜喝水须她的侄女帮助进食,她很喜欢吃烤红薯。先生很激动,她说:“进入河南境内时看到一望无际的金黄麦子,自己的心情就激动起来了,回乡的感觉塞满了心胸,几千年来这神奇而伟大的土地养育了我们,我们应该感恩大地,感恩它们对我们人类的付出和厚报,我们在大地的培育下不断开拓创新,发展拓宽人类的文明史诗。进入故乡唐河境时,那一刻让我思绪万千,故土的味道是那么的亲切、厚重,让我忆起了很多,当然我想的最多的是父亲对我的教诲。”

听着先生并不连贯的语言,不由得对她更加肃然起敬。一个高龄老人对故土的情怀和眷恋之深让人对她敬而仰之。

谈起这次回乡,她有些感慨也稍有遗憾地说道:“早有回故乡之想法,都是因身体因素而耽搁,这次终于坐在这里,恍若白日做梦,终于实现了心愿,只是给家乡人添麻烦了。”说话间有些歉意流露出来。

谈起她的书,先生说早些年她把自己的一本手写书稿捐给了县图书馆,小说虽然不是最中意的,但字体却是自己最中意的。

我欲再索其手稿,先生爽朗地笑了:“早已被瓜分完了。”一扫刚才的思乡之愁眉。

或许,这就是大师的情怀,这就是先生的风骨。

午饭还没吃完,宗璞先生因身体原因便坐轮椅回到房间休息了。我坐在宾馆的沙发上,忽然间想起饭余间有人谈起先生的散文《紫藤萝瀑布》一直在初中语文课本里当范文,我却似乎是在上初中时没有读过这篇文章?或是当年还没选入?或是我忘了?但记得的是后来在她的《宗璞文集》中读过,又似忘记了内容,当即萌生了再读一遍的想法。

驱车在城区书店转了一圈,终于在一家个体书店购买了这本载有先生《紫藤萝瀑布》的七年级下学期的课本。

中午的阳光柔和而温情,宾馆大厅窗外的几株栀子花儿虽稍显枯黄却香味犹在。

《紫藤萝瀑布》的文字表述犹如一丝丝甘甜的栀子花香和草露渗入了我的心田,细品则余味更浓。

“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

“……紫色的瀑布遮住了粗壮的盘虬卧龙般的枝干,不断地流着、流着,流向人的心底。”

“……我浸在这繁密的花朵的光辉中,别的一切暂不存在,有的只是精神的宁静和生的喜悦。”

多么优美,多么入心入肺的文字呀,只悔当初读时为何没有细品?今日见了先生,又读此文,顿觉内心安静了许多。

课本仍在翻着,在这个中午我忽然间回到了读书时的少年时代,回到了那遥远的记忆深处……

我寻找着自己欢快的少年影子,寻找着东河湾的水流之声……

有幸与先生午餐,有幸重读初中时期的课文,让我又打开了美好时光的寻找之旅……

感谢先生,也感谢窗外的几株栀子花在这个中午带给我沁入心脾的芳香。

当宗璞先生怀抱鲜花向位于冯友兰纪念馆前的父亲石像前敬仰时,我的心中有些莫名的感叹与哀伤。91岁高龄的大师怀着对故乡、对父亲的思恋之情,拖着虚弱带病的身子,奔波千里赶回故乡,可见其对故土依恋,对父亲的深情。

在冯友兰纪念馆的友兰生平展厅,她望着自己年轻时的塑像,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她笑着说:“我什么时候穿花裙子了?手里还拿着诗经呢?”

在冯门旺族展馆里,当工作人员向她介绍自己和愛人蔡仲德的图像时,她表情凝重,用手指着蔡仲德的图像,喃喃道:“我感觉到这个人才是我。”又指着自己的图像说:“那个人才是他。”我站在一边,从内心深处体感到了她这句话的寓意,对她更添敬仰之情。

她指着一边的八角桌说道:“我和父亲经常在这个桌子上喝茶,好些道理就是在日常论道中教育传授给我的。”

在参观友兰馆其间,有一个从祁仪赶来的宗璞先生的亲戚抱着两个孙子,跟在宗璞先生身边,向宗璞喊着九姑,不停地介绍自己。原来,她的爷奶早些年得到冯家的照顾,渡过了生活难关。一家几代人都感激冯家,闻听宗璞回乡,便从乡下赶来相见。

宗璞抚摸着两个三四岁的小孩,开心地笑了,似乎是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候的欢乐记忆之中。

“照个相留个想念吧。”她对这个向她叫九姑的女士说道,乡亲乡情溢于言表。

听着先生的语言,望着先生那满头白发,忽生感慨:今朝一去,何日重来?

此刻,夕阳和晚霞更加绚丽多彩,映在冯友兰纪念馆上,更映在这位老人身上,熠熠生彩。

进入祁仪镇的小街,毛毛细雨开始淋漓拉扯地下着,宗璞先生端坐在轮椅上,凝神望着故居院中的银杏树、腊梅树,似乎是在这一刻陷入了遥远的思绪。树仍在,植者已远行。时光如无声无息的风一样从身边滑走了,让人无有察觉,回首时已满头银发,怎不令人心生感慨?上次回乡至今已有12年了,那时她谈吐温雅,步履稳健,而今语速缓慢,需有人帮助才能行走。

先生要看看东河的水,她望着几近干涸、荒草丛生的河床,自语道:“水都到哪里去了呢?”

她又要去附近的祁仪小学看看,听着校园内琅琅的读书声,她很开心地说:“听到孩子们的读书声,仿佛让我回到自己的那些读书岁月。读书多好呀,多读书才能增长知识,才能使我们伟大的民族振兴。”

在雨中,先生又来到自己爷爷冯台异、奶奶吴清芝的坟墓前祭祀。两座祖坟埋着冯家祖先的骨骸,几棵松树,一道围墙在这里守护着逝者。

宗璞先生奔波一上午,或是身心俱疲,或是忆起那些年月的往事,她没有下车,只是打开车窗,凝视着坟茔,表情十分沉重,之后她又关上车窗。这一刻,我能想到这个91岁老人复杂、困惑、思恋、怀旧之心绪。

故土的每一个枝叶、每一条河流都是先生牵挂的心事。我忽然间想到一句话: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

宗璞先生回故乡唐河的四天时间里,我始终陪伴左右,因为年龄原因,先生上下车需有人搀扶,行走靠轮椅,跟人交谈需她的女儿冯珏附在她耳边助释,但先生的思维清晰,记忆犹新。

在她的身上,我感觉到了一个大师的风骨,还有她对故土的眷恋之心。

吃饭时,她喜欢吃家乡的烤红薯,芝麻叶面条。她说:“这味道在哪儿也吃不来的,上次回家,就感受到这些家乡饭食的味道了。”在她的坚持下,每日三餐早上一个馍,一碗稀饭,一小盘豆芽,中午和晚上,烤红薯和芝麻叶面条。

我在随行的几天内,前来拜访她的各界人士很多。由于视力和听力的严重下降,刚开始她总是听不清来访者的姓名,女儿冯珏附在她耳边说清后,她会爽朗地笑着说:“对对,那一年咱们还在一起吃过饭呢?”或是说:“对对,那一回咱们见过面后好些年不见了。你还好吗?”谈话中总是面带慈祥的微笑。

但有两次她却表情凝重,一次是在纪念馆父亲的石像前,一次是在先生爷爷奶奶的坟墓边。我在一边望着她,能感受到这位老人内心对亲人对故土的难舍之情。

先生能忆起前年7月份我去她家拜访时送的《冯门望族》一书,说起我的名字,她似有印象,笑着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说声音有些熟悉哩。”

写至此,我想起了她在祁儀镇东河边那深情凝望的眼神。一个行走用餐都得有人助力的老人,拖着虚弱的身体回故乡,对这片土地,她是一种多么眷恋呀。

先生回北京了,但她的笑容,她的言谈都融进了唐河这片大地,紫藤萝的香气也洒了唐河人一身。

6月2日的早晨,阳光格外的温暖,一大群文化文学爱好者在唐河县城的迎宾馆门前等候着送即将返程的宗璞先生。

先生的脸上仍然是慈祥的微笑,红润的脸色气定神闲,透露出一代大师的风骨。

她挥手吿别家乡的那一刻,嘴唇微抖,稍显情绪激动,想表达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

先生是从湿地公园里穿行而走的,空气中飘溢着鲜花的芬芳,雨水的浇灌,骄阳的照耀,友兰湿地公园早已是葱茏一片。她摇开车窗,凝视着缓缓而过的花草、树木、人流,深情的目光在眼中流淌着,分享着,储存着。她想把这所有的乡情、乡意、乡土都留在心中,留在灵魂的深处……

先生又在父亲的石像前停留了,她抚摸着石像,久久不愿放手。或许是此刻她想起来了与父亲之间的深情厚意,或是那笑声,那沉思时的凝眉,那饭桌上的趣话?只是一切都让时光带走了……

先生从家乡走并不是回京,而是去南阳博物馆,那里有父亲的档案、遗物、手迹。她要去那里再看一眼,再搜寻些记忆……

先生从南阳走也不是回京,她要去丈夫蔡仲德老家新蔡县一趟。

先生5月28日回乡时,迎宾馆窗外的栀子花儿正香,短暂的一周,花儿已经凋零,但余香尚存。

明年的栀子花儿仍然会绽放,明年的麦子还会成熟,先生,明年的这个初夏,我们仍在家乡唐河等待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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