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衡
一
办公厅主任把邵泰和叫去谈话,通知他将手头的信息工作移交给本处室的小齐,另有重要任务交付邵泰和承担。
“去给宋主席当秘书。”主任说,“从明天开始。”邵泰和愣了好一会儿,脱口道:“怎么会呢?”“我们认为你很合适。”
邵泰和知道那是怎么合适,这件事绝不能干。他即表态,称感谢领导信任,只是他到机关不久,情况很不熟悉,这么重要的任务,只怕做不好。经过前一段时间的努力,目前他对所承担的信息工作已经基本上手,也愿意继续努力做好。建议领导另外考虑合适人选去跟随宋主席。
主任说:“我们研究过了。就是你。”邵泰和还是力辞,拿自己的家庭困难做理由,称目前他是只身在省城工作,妻子女儿还在下边县里。两地分居,牵扯不少时间和精力。给宋主席当秘书需要全心全意做好服务,他这种情况容易分心,只怕会耽误事,给领导造成麻烦。
主任说:“有困难可以提,工作先接。其他的不必多说。”主任强调这一安排是对邵泰和的看重与培养,必须听从安排,承担起重任。话说到这个程度,邵泰和能怎么办?他可以不改口,坚决反对,死活不干。那样的话领导会不会改变主意呢?也许会,但是邵泰和还能指望在这里立住脚待下去吗?有的人或许可以不管这个,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人家条条大路通罗马,邵泰和不行,他基本上属于一穷二白,没有那个资源与本钱。领导们之所以觉得他“很合适”,这其实是最重要一个原因:他别无选择。
因此无话可说,办移交吧。小齐听说他要去跟宋渊源,脸上全是同情,情不自禁拍了下手:“你死了。”
二
给省领导当秘书从来不被认为是坏事,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多少年轻干部求之不得,怎么在邵泰和这里搞得像是给押赴刑场了?
宋渊源眼下被称为“宋主席”,他其实只是副职,省政协的副主席。这个职务于他是新任,在此之前更了得,他是省委副书记,已经担任数年。宋渊源在副书记任上风生水起,势头强劲,人们普遍认为他是下一位省长,却不料在换届中突然逆转,竟然没被排进新一届省委班子中。以他的年龄,即便没有升,至少也该留任才是,哪想会一片空白,昨天还坐在主席台上,今天那个名字便不知去向。
当时的解释是他另有任用,人们猜测或许要调到其他省交流,或者去中央部门高就。几个月后省“两会”召开时,情况才得以明朗,转到省政协当了副主席。这样的安排看似意外,大家却心知肚明。那时候外界有声音,称宋渊源“有点事”,在中央巡视组巡视本省期间查出一些问题,因此不让他当省长,连副书记也当不了,安排到省政协去。
他到省政协后分管港澳台侨委,恰好菲律宾侨界有一个重要活动,需要领導率队出场,应当是宋渊源的事,却报了另外一个领导带队,宋被搁在一边,公开的说法是他本人提出不去,刚刚到位,情况尚不熟悉。事实上他当副书记时,在省委那边也分管这一块,熟悉得不能再熟。消息一出,机关内外便有很多窃窃私语。宋渊源被禁足,限制出境了,显然问题尚未了结。他从副书记转任副主席,并不意味着那些事一笔勾销,相反,更大的可能是为了更深入调查他的问题而把他从原位挪开。调查期间他当然不可能被批准出境。
但是省政协办公厅的领导面临一个棘手问题:只要上级没有宣布宋渊源被采取措施并免职,那么他还是副主席,还必须按规定为他提供相应服务。这些服务中有一条就是配备秘书。宋渊源当省委副书记时配有秘书,转到省政协后,他的秘书没跟过来,必须由这边为他选配。
问题是这种时候谁愿意去干这个事?给领导当秘书,即使无意谋取好处,起码不要给自己找麻烦。宋渊源日薄西山不要紧,眼看着像是马上要出事的人,万一他真给动倒,秘书是不是也得跟着“进去”?这个时候去跟他,不是自己找死吗?这只是其一,其二更让人望而生畏:这位领导个性很强,脾气很大,非常强势,在省直机关人所共知。给这样的领导当秘书本就如履薄冰,很不好对付。
事实上,邵泰和并不是宋秘首选。在此之前,办公厅领导已经找过两个年轻干部,这两人无论从哪方面都比邵泰和合适。特别是两人都已经在省直机关工作数年,情况比较熟悉,脑子灵光,口头表达更好,长相也比邵泰和出众。但是两人都不愿意承担重任,且都有办法找到分量足够的领导出面帮助说话救急。办公厅主任在两次受挫之后才注意到邵泰和。邵泰和无力招架,只能被逼上梁山。
但是他还是得想办法搭救自己。如果宋渊源不要邵泰和,那就解套了,办公厅主任自当再做选择,也不会因此迁怒邵泰和。天无绝人之路,邵泰和有个大学同学是李庄的小舅子。李庄是省委办公厅副主任,宋渊源的原秘书。
邵泰和找到那位同学。同学颇讲义气,只问了一句:“急吗?”
“很急,越快越好。”同学说:“去买个果篮。”同学带着邵泰和去了省立医院,在那里见到了李庄。那段时间李庄除了上班,业余时间基本都在医院,他父亲突患脑溢血住在医院特护病房,已经昏迷多日。果篮说是慰问病人,实际纯属摆设。
邵泰和请求李庄帮助给宋主席说说,理由还是那些,不熟悉情况,没经验,家庭困难等。李庄眼睛一瞪:“别给我说那些。不就是害怕?有那么可怕吗?”邵泰和无言以对。“到省里机关才几天吧?”他查问。
李庄属于前辈,又是领导,在邵泰和面前端着架子,面露不耐烦,如果不是小舅子在场,没准会把邵泰和当场赶走。他板着脸查问邵泰和来历,估计是觉得邵找他请求这个不应该。邵泰和报告说,他在大学毕业后成为选调生,在乡镇工作了三年,恰好省直机关补充年轻干部,省组织部从基层选调生中遴选,他报了名,经考试被录用,进入省政协刚半年。李庄听罢即训斥:“就你这样,让你干就干嘛,不要挑三拣四。”
邵泰和表示自己从不挑三拣四,只是这件事压力太大,感觉自己对付不了。“对付不了也得对付。”李庄说,“什么事都得有人干。”
那时特护病房里的红灯闪烁,警示音嘀嘀叫唤,病人有麻烦。邵泰和自知不是时候,只能起身告辞。
同学没帮上忙,感觉有愧,解释说:“他那老头眼看不行了,他心情不好。”这时还能怎么办?如李庄所说,什么事都得有人干,摊上了就得做。
邵泰和的这事算个什么?其实与李庄守在医院的任务差不多,那就是送终,文明形容叫“临终关怀”。这件事对邵泰和有好处吗?恐怕没有,想来反有坏处,但是还得有人做。人做事不能只看对自己有没有好处,还得服从需要与可能,既然无以逃避,那么就认了吧。
邵泰和需要给自己一个理由,人做什么都需要理由。
三
宋渊源果然令人畏惧。
按照惯例,邵泰和被确定后,办公厅主任把他带去见过宋渊源,略做介绍,称他政治素质好,踏实可靠,年轻好学,工作主动等。宋渊源只是摆摆手,表示知道了,没兴趣多听。他抬眼盯了邵泰和一下,邵泰和只觉像是给针扎了一般,不禁就低下头,默然无语。其实主任也怕,当时便知趣打住,带着邵泰和撤退。
邵泰和领到了宋渊源办公室的一套钥匙,记住了若干诸如“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等注意事项,第二天一早正式到宋办上班,一上班就碰了一大钉子。
那天邵泰和提前半小时到岗,到岗后其实没多少事需要他,擦地板抹桌子烧开水之类杂务已经有工勤人员做好,邵泰和只是把文件卷宗理一下,把需要提交领导过目的文件挑出来,按重要程度排个次序。邵泰和所在的秘书工作间位于宋办的前室,秘书相当于替领导把门,要进里间办公室见领导,需要先经过秘书办公间。宋渊源自己要进去也得从邵泰和眼前走过。
八点整,宋渊源准时走进门来。这位领导气场十足,个不高,脸瘦削,不怒而威。邵泰和站直身子,打了个招呼:“宋书记好。”他眼睛一瞪:“是这么叫吗?”邵泰和立刻改口:“宋主席好。”“連这也不会?”邵泰和只好再次改口:“宋,副主席。”“哪个鬼教你的!”宋渊源恼火、斥责。随即把邵泰和丢在一边,眼睛直视前方,用力推开里屋门,径直走进他的办公室。
邵泰和不知如何是好。管宋渊源称“宋书记”,那不是谁教的,是邵泰和偷偷学的。办公厅主任找邵泰和谈话,仅两人在场时,讲的是让邵跟“宋主席”当秘书,到了领邵泰和见领导,当着宋渊源面即改口称“宋书记”。邵泰和觉得这该是当面表示尊敬,拿人家以往最重要职务称之。至于“正”“副”之别,正式场合当然得严谨,副职就是副职,不能肆意说正。但是习惯上没那么严格,尊称时通常都会把那个“副”字省略。
但是宋渊源不买账。书记不是,主席不行,正的不合,副的不对,怎么称呼都错。邵泰和还能怎么叫?难道称“宋省长”?那岂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或者称“宋渊源同志”?那是秘书可以叫的吗?或者什么都不称:“喂”?找骂啊!
直到把文件案卷送进去给宋渊源,邵泰和还不知道自己得怎么办。可以一言不发把案卷往领导面前一丢了事吗?当然不行。那一刻鬼使神差,邵泰和随口称呼:“首长,这些文件请您过目。”
宋渊源当即拉下脸来。还好,没有即刻发作。邵泰和悄悄退出,感觉非常绝望。
开始那几天都一样,别说不知道如何沟通,连搭话都难。邵泰和意识到自己让人家看不顺眼,原因不明。当然,以宋渊源眼下的处境与心境,或许谁都让他看不顺眼。
那一天上午,宋渊源要去大会堂参加会议,邵泰和拎着宋的公文包,跟随领导离开办公室。他们在电梯间门外等了会儿,电梯门开时,邵泰和赶紧先进电梯,从里边按住电梯控制板的开门键,等待宋渊源进电梯。却不料宋渊源不抬脚,拉下脸就训斥:“谁让你跑在前头?”
邵泰和意识到不对,赶紧跑出电梯,按住外边控制板的下降键,等宋渊源进电梯后再放开,跟着进去。
第二天又来了一回。那天下午宋渊源去省委小会议室列席会议,会前到办公室这边取材料。邵泰和还像昨天一样把他送到电梯间。电梯门开时,邵泰和在外头按着控制键,一边小心地往旁边躲,让宋渊源上电梯。不料宋眼睛一瞪:“往后躲什么?”“您先上。”“谁说我得先上?”
没办法,邵泰和只能赶紧踏进电梯,在里边等。但是宋渊源却不跟着进来,只是站在电梯外头,冷冷看着邵泰和。邵泰和没有办法,只好再从电梯走出来,站在走廊上。他没再按控制键,站在一旁看着电梯门关上,电梯下行离去。
宋渊源一言不发,拿手比了比,意思很明确,让邵泰和把公文包给他。邵泰和递过公文包后他又摆手,示意邵走开。邵泰和感觉不好这么走掉,只能稍微往旁边让让。宋渊源自己伸手去按控制板下行键,一会儿电梯上来了,他自己走进去,没说一句话,也不看邵泰和一眼。电梯门关上,下行离去。宋渊源没有发话,邵泰和怕进去后被赶出来,只能原地不动,独自留在走廊上。
四
邵泰和直接去了办公厅主任那里,主任在他的办公室里,里边还坐着五六个人开会。
主任问:“小邵什么事?”“想跟您汇报一下情况。”邵泰和说。
主任吩咐邵泰和等一会儿。
邵泰和在走廊外等了半个小时,这半小时让他转而冷静下来。他找主任原本是想再次请求撤退。宋渊源表达得很清楚,看邵泰和不顺眼。宋渊源不接受邵泰和,一定也在责怪办公厅给找的人很差,出于某个原因宋渊源不好直接要求换秘书,于是就给邵泰和脸色,让邵自己主动要求离开。邵泰和自认为确实是努力想把工作做好,可惜水平太低,经验太少,让宋渊源这么看不上,实在没有办法。如果可以忍受,他不会找领导麻烦。请主任赶紧换个人吧。但是在走廊上站了半个小时后,邵泰和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说,那不对,也没有用。
主任办公室门打开,领导们一一走出,只留下主任一个。“小邵进来。”他吩咐。邵泰和向主任报告了情况,如实汇报。没等说完主任脸上就挂不住了。
“小邵,这不算什么!”他说。邵泰和称自己很困惑,不知怎么办才好。“坚持住,不能撂担子。”主任就怕这个。邵泰和表示自己确实很想请求领导允许撤退,但是心知领导不会答应。就他本人的心愿,也是希望接一件事就把一件事做好。他来找领导,一是想让领导了解一下情况,二是想请领导点拨一下,接下来他得怎么办呢?
主任没吭气,好一会儿又问:“他还有什么情况?”除了给邵泰和脸色,让邵左右不是,还有什么更极端的状况?骂人吗?吼叫吗?扔文件吗?情绪失控吗?邵泰和吃惊:“领导为什么问这个?”主任看着邵泰和:“你没感觉到其他异常?”“我不知道。”“他儿子死了。“什么?!”“知道就好,在外边不许乱说。”
原来主任他们刚才在这里开会,讨论的就是这个事。宋渊源有一个独子,前天忽报在新加坡意外去世。这位宋公子在本省相当有名,年纪轻轻就当了省经贸委的一个处长,后来给派到香港,任本省在港一家企业集团的副总,不久转任老总。宋公子原本有父亲这棵大树荫庇,企业搞得风生水起,跟其父一样势头强劲,不料一朝殒命。
邵泰和大惊。宋渊源碰上这种事,除了一张脸冷若冰霜,居然该上班上班,该开会开会。这种时候,宋渊源没有更多情绪上的特别表现,乍一听说,真是让邵泰和惊讶不已。
主任把宋公子死亡这件事告诉邵泰和,目的只在于要求邵泰和坚持住。宋渊源眼下是非常时期,儿子又发生那种事,情绪不佳可想而知,这个时候脸色不好算什么?当个秘书连这也受不了怎么可以?现在绝对不能在其他事情上刺激他。要是邵泰和不吭不声,一拍屁股走掉,宋渊源还不跳起来?除非宋自己明确要求,否则秘书不能换。
“也不会太久了。”主任给邵泰和打气,“不要怕。”这话什么意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要是发现什么异常,赶紧报告。”主任交代。“明白。”邵泰和咬紧牙关,在宋渊源的眼皮底下继续晃动,如他私下自嘲,继续“临终关怀”。
那几天宋渊源脸色特别不好,却也没有更多异常。机关内外相关传闻纷起,所有传闻都把宋公子的死因与他父亲的处境牵扯在一起。有传闻称宋公子人在新加坡,死于游艇事故,其实是跳水自杀,原因是有关部门查案涉及他,早就决定把他弄回来深入调查,他闻讯后以商务活动为名从香港跑到新加坡,已经在那边躲了一段时间,早有潜逃迹象,卻又走投无路,终选择自杀。在此之前,其父亲的事情其实有一部分也跟儿子有关,宋渊源转任其实受累于儿子。传闻纷纷,无从证实,却有一个情况为不争事实:宋公子死于境外,其丧事在境外匆匆办理,宋渊源的夫人带着媳妇、孙子前去奔丧,宋渊源本人却未曾前往。是他无法去现场经受丧子之痛吗?不是。据说他一声不吭,连出境申请都未曾提交,因为自知不能办。对他的调查还在进行中,他早就被限制出境。如果他申请前去奔丧,不知要惊动到哪里,或许反会在上级领导那里凸显其子的问题,于他更为不利。
(原文刊于《花城》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