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大丰,王 宁
(枣庄学院 山东省出土文献与文学研究基地;枣庄广播电视台,山东 枣庄 277100)
清华简八《摄命》简9有两句云:
通(恫)眔(瘝)寡眔(鳏),惠于少(小)人。[注]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捌]》,上海:中西书局,2018年,第110页,第115页。
整理者读“通”为“恫”,第一个“眔”为“瘝”,第二个“眔”读“鳏”,注云:
上“眔”字读为“瘝”“矜”,训为哀怜;下“眔”字读为“鳏”。《康诰》:“恫瘝乃身”,《后汉书·和帝纪》作“朕寤寐恫矜”。清华简《说命》有“恫瘝小民”。[注]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捌]》,上海:中西书局,2018年,第110页,第115页。
对于“通眔寡眔”句,王宁先生认为当读为“通(恫)眔(及)寡眔(鳏)”[注]王宁:《清华简〈摄命〉读札》,复旦网,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4343。,后潘灯先生认为此句当读为“通眔(怀)寡眔(鳏)”[注]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清华简〈摄命〉初读》(下简称《初读》),http://www.bsm.org.cn/bbs/read.php?tid=4352,访问日期:2018年11月29日。,暮四郎(黄杰)先生认为此句当读为“痛怀寡鳏”[注]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清华简〈摄命〉初读》(下简称《初读》),http://www.bsm.org.cn/bbs/read.php?tid=4352,访问日期:2018年11月29日。。我们觉得“眔”这个字的读音问题比较复杂,需要仔细分析。
先说“眔”是否可读为“褱(怀)”的问题。“怀”的初文是“褱”,古音匣纽微部。周金文中都是从衣从眔,《说文》:“褱,侠也。从衣眔声。一曰橐。”“眔”在后世书中读徒合切,是定纽缉部字,和“褱”的读音差距极大,故徐铉注就指出:“眔非声,未详。”段玉裁注认为“眔从隶省声”,“隶”《说文》训“及也”,段注:“此与辵部‘逮’音义皆同,‘逮’专行而‘隶’废矣。”
其实段说不是很可靠,现在可以明确知道,在字形上“眔”“隶”没有关系,“眔”是“涕”之初文,这点郭沫若先生分析得最为透彻:
“眔”是“涕”本字这个已经没什么疑问,只是这里面的各种音转、音变、形讹比较复杂,我们可以先抛开这些看看“眔”在先秦出土文献中是怎么读的,清华简《芮良夫毖》中就有很好的例证,其简8-简9云(释文用宽式):
心之忧矣,靡所告眔。
兄弟慝矣,恐不和均。
屯圆满溢,曰余未均。
凡百君子,及尔荩臣。
胥纠胥由,胥谷胥均。[注]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叁]》,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版,第145页。
这里面用“眔”字,这里的“眔”是和真部的“均”“臣”为韵,而“怀”是匣纽微部字,与真部明显不韵,所以说“眔”读“怀”甚可疑。就本字而言,“眔(涕)”是透纽脂部,脂部和真部是严格的对转迭韵关系,可以为韵,这个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摄命》“通眔寡眔”中用其中一个“眔”为“鳏”,这是个问题,因为“鳏”在汉代以后读古顽切,为见纽文部字,与真部相近(旁转迭韵),但是“鳏”在先秦是否读古顽切还有疑问(说见下第二节)。
情况是显而易见的,甲骨文、金文中“眔”就有及、暨的含义,清华简里也有这种用法(释文用宽式):清华简一《皇门》简12:“朕遗父兄眔朕荩臣。”[注]《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上海:中西书局,2010年版,第164页。今本作“朕维其及朕荩臣”,“眔”相当于“及”。清华简六《子产》简3-4:“官政眔师栗,当事乃进,亡好。”[注]《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陆]》下册,上海:中西书局,2016年版,第137页。此中的“眔”整理者读“怀”,其实这里“官政”和“师栗”并举,“官”“师”都是动词,是主管、率领的意思,“栗”当是“豊(礼)”的假借字,“眔”是及义。
清华简八《摄命》简29-30:“余亦惟肇稽汝德行,惟谷眔非谷。”[注]《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捌]》下册,第111页。
眔的后起替代字是“及”或“隶(逮)”,其中“眔”“逮”二字原始读音应该是相同的,都是透纽脂部,《集韵·去声七·十二霁》“逮”“隶”均读大计切,音与“弟”“第”同,为定纽脂部,这大概是其最接近本音的读音。
“眔”后转入缉部,即如郭沫若先生所言,是被用为“及”,故袭用其韵转入缉部,但还是舌音字;那么,“隶(逮)”转入物部,也必定是被用为“暨”(见纽物部)而袭用其韵转入物部,也仍为舌音字。后来“眔”之变体从自声,甚至径作“洎”,显然是为了以质部音与物部的“暨”合韵(物、质旁转迭韵)——这种音转应该是秦汉时代才发生的,先秦无有,看看《芮良夫毖》里还在用“眔”与真部字为韵就是明证。那么要说“褱”是从眔声也是很不现实的,说“眔”可读为“褱(怀)”更加靠不住。
“褱”本是个会意字,它本义表示的应该是“泣涕沾襟”(《庄子·应帝王》)的意思,后人称“泪沾襟”,“襟”即“褱(怀)”,“襟怀”连言者是,所以“褱”本是个表意字而不是形声字,许慎说是从眔声就错了,段玉裁又引申发挥说“眔从隶省声”更是错上加错。所以,没有理由说“眔”可以读为“怀”。
“眔”在先秦出土文献中是个常见字,但是在传世文献中除了字书收录或作为“褱”“沓”“鳏”等字的构件之外,基本上没见使用,“眔”字本身在周代很可能已经不是读其本音,而是也转入了真部,因为脂真对转迭韵,最为相近,这也是《芮良夫毖》中用它和“臣”、“均”为韵的原因。其本字的音义则被“涕”字代替了,特别是秦汉以后,其“及”“暨”义的字被“逮”“及”“暨”等字给代替了,这个字变成了一个废字。至于“隶(逮)”的读音转入物部、“及”义的读音转入缉部,这必是秦汉(包括)以后的事情,先秦无有。
《摄命》中用“眔”为“鳏”,可“鳏”是个后起的假借字,古书里常用的是“矜”而不是“鳏”。
段玉裁《说文》“鳏”下注云:
“鳏”多假借为鳏寡字,鳏寡字盖古只作“矝(矜)”。“矝(矜)”即“怜”之假借。[注]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576页。
这个问题,朱骏声《通训定声》也作了论述:
(鳏)假借为矜,实为怜。按当为“悹”。《尔雅·释诂》:“鳏,病也。”《诗·鸿雁》:“爰及矜人,哀此鳏寡。”《书·尧典》:“有鳏在下。”《孝经》郑注:“丈夫六十无妻曰鳏。”《诗·何草不黄》:“何人不矜。”《礼记·王制》:“老而无妻者谓之矜。”以“矜”为之。《尔雅·释训》:“痯痯,病也。”《诗·板》:“靡圣管管”,传:“无所依系也。”皆即“悹”字。字亦作“瘝”,《书·康诰》:“恫瘝乃身”,《召诰》:“厥终智藏瘝在”,郑注:“瘝,病也。”[注]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809页。
朱说“鳏”假为“矜”“怜”是也,而曰“当为‘悹’”则又源流不分,为“悹”必是在“鳏”转变为见纽文部字之后,文、元旁转相近才会有的事情。
“矜”这个字形是有问题的,《说文》:“矜,矛柄也。从矛今声。”段玉裁注本和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均改作:“矝,矛柄也。从矛令声。”段于“矛柄也”下注云:
《方言》曰:“矛,其柄谓之矝。”《释名》曰:“矛,冒也,刃下冒矝也。下头曰鐏,鐏入地也。”按《曲礼》:“戈曰鐏,矛戟曰镦”,《金部》浑言之不别也。矝本谓矛柄,故字从矛,引申为戈戟柄,故《过秦论》棘矝即戟柄。字从令声,令声古音在真部,故古假“矝”为“怜”。《毛诗·鸿鴈》传曰:“矝,怜也”,言假借也;《释言》曰:“矝,苦也”,其义一也。若矝夸、矝持、矝式,《无羊传》“矝矝以言坚强”,《苑柳传》“矝,危也”,皆自矛柄之义引申之。盖矛柄最长,直立于地,《坶誓》曰:“偁尔戈,立尔矛”,此谓戈柄短、矛柄长也。故诸义皆由是引申。”[注]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719页。
又于“从矛令声”下注云:
各本篆作“矜”,解云“今声”,今依汉石经《论语》《溧水校官碑》《魏受禅表》皆作“矝”正之。《毛诗》与天、臻、民、旬、填等字韵,读如“邻”,古音也。汉韦玄成《戒子孙诗》始韵“心”,晋张华《女史箴》、潘岳《哀永逝文》始入蒸韵,由是巨巾一反仅见《方言注》、《过秦论》李注、《广韵·十七真》,而他义则皆入蒸韵,今音之大变于古也。矛柄之字改而为“”,云古作“矜”,他义字亦皆作“矜”,从今声,又古今字形之大变也。徐铉曰:“居陵切,又巨巾切”,此不达其原委之言也。[注]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719-720页。
朱骏声《通训定声》也明确地说:“作从今者,误字也。”[注]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第846页。段玉裁的更改和说解是有道理的,“矝”这个字产生相对较晚,春秋(包括)以前的文字中没有,在战国的秦楚文字中才出现,秦文字是从矛令声,楚文字是从矛命声[注]徐在国,程燕,张振谦:《战国文字字形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936页。,古“令”“命”同字,说明段玉裁的更改是正确的。
只要仔细分析一下,就知道这个问题不是不好理解的。矛柄的“柄”古通“秉”[注]高亨纂,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会典》,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315页。,是秉持之意,也用为名词,那么就可以知道,在先秦两汉时期矛柄实际上也当是提持之意,即后世的“拎”字,矛柄是手拎持之物,故矛柄称“矝”,《方言》九:“矜(矝)谓之杖”,郭注:“矛戟矜即杖也。”《说文》:“杖,持也”是其义。
“鳏”字是后来的通假字,先秦书中多用“矜(矝)”,如:《诗·烝民》:“不侮矜寡”,《左传·定公四年》《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用此句同,而《左传·昭公元年》《新序·杂事四》《汉书·王莽传》引均作“不侮鳏寡”。《礼记·王制》:“老而无妻者谓之矜。”《释文》:“矜,本又作鳏,同古顽反。”《诗·鸿雁》:“爰及矜人,哀此鳏寡。”这里第一句用了“矜”,第二句用了“鳏”,毛传:“矜,怜也。老无妻曰鳏,偏丧曰寡。”《释文》:“矜,棘冰反。”而《〈鸿雁〉序》里却说“至于矜寡”,《释文》:“矜,本又作鳏,同古顽反,徐又棘冰反。篇内‘矜寡’同。老无妻曰矜,老无夫曰寡。”可知陆德明见到的《毛诗》本和《诗序》一样,《诗》正文是作“哀此矜寡”,当是古本如此,今通行本作“鳏寡”则后人所改。
“矝”字战国时代就有,从令声,“怜”从粦声,都是来纽真部字,故“矝”“怜”音近可通假。故《毛传》训“矝人”之“矝”为“怜”,“矝”即“怜”之通假字。他如《书·多士》“予惟率肆矜尔”“尔克敬,天惟畀矜尔”,《多方》:“尚永力畋尔田,天惟畀矜尔”,这些“矜”《孔传》均释为“怜”;《吕刑》:“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此中的“哀矜”,后世书中多称“哀怜”,如《管子·入国》:“身之膌胜而哀怜之,此之谓恤孤”;《司马法·仁本》:“不穷不能而哀怜伤病,是以明其仁也”;《韩非子·奸劫弒臣》:“哀怜百姓不忍诛罚者”,等等,均是其证。《诗》中亦如此,如《菀柳》“居以凶矜”的“矜”与“天”、“臻”为韵,《何草不黄》“何人不矜”与“玄”、“民”为韵,《桑柔》“宁不我矜”与“旬”、“民”为韵,无疑这些“矜”字本均当作“矝”读“怜”。
从矛今声的“矜”这个字形晚出,很可能秦代的小篆里都没这个字,汉代才出现,是根据矛柄又称“鈙(捦)”而创造的新字。今天看到的先秦古书里与“鳏”通假的“矜”字都是汉代(包括)以后人们改作的,先秦不如是。那么,“鳏”这个字读古顽切,必定也是汉代才有的事情,是因为“矜”字先转入文部,与之音同的“鳏”自然也就跟着改变了读音转入文部。
又“矝”或假作“引”,故用为“自矝”之“矝”,朱骏声《通训定声》云:
(矝)又为引,犹夸张也。《广雅·释诂一》:“矜,大也。”《礼记·表记》:“不矜而庄”,注:“谓自尊大也。”《晋语》:“不可以矜而祗取忧也。”又:“矜其伐而耻其功。”《公羊·僖九传》:“矜之者何?犹曰莫我若也。”《管子·法法》:“彼矜者满也。”或曰借为“贤”,亦通。[注]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第846页。
假借为“引”应该是对的,“引”、“矝”余、来旁纽双声、同真部迭韵读音最近。帛书本、今本《老子》“自矜”,郭店简甲本作“自矝”者是也,可知帛书本、今本《老子》之“矜”均汉代人所改。
所以,“矝”这个字就是来纽真部字,“矜”是个误字或同意替代字,牙音文部的读音非其旧也。
“眔”被假借为“矝”读“怜”而与“鳏”通假,则“眔”“鳏”字先秦古音必不读古顽切,而应该是来纽真部字。“鳏”从眔声,“眔”是“涕”之初文,古音是透纽脂部,透纽、来纽是旁纽双声关系,脂部与真部是严格的对转迭韵关系,“眔”或从“眔”声的字转读来纽真部音是完全合理的。
笔者认为,“鳏”这个字其实就是后来的“鲢”字,其本称“鱮”,《说文》:“鱮,鱮鱼也。”段注:
《齐风》:“其鱼鲂鱮”,《传》曰:“鲂、鱮,大鱼。”《笺》云:“鱮似鲂而弱鳞。”陆《疏》曰:“鱮似鲂厚而头大,其头尤大而肥者,徐州人谓之鲢。”《广雅》曰:“鱮,鲢也。”[注]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577页。
其实“鱮”就是“与”,因为这种鱼连与相及成群,故称“与”,又称“连”,而“眔”即“逮”,《尔雅·释诂》:“逮、及、暨,与也。”“鱮”古或称“鳏”正合其宜。“鳏”古音是来纽真部字,与“怜”“邻”音略同,《释名·释州国》:“邻,连也,相接连也。”“邻”、“连”双声,所以“鳏”后来音转为“连”才有了“鲢”字。
可能有人会提出《诗·敝笱》“其鱼鲂鳏”和“其鱼鲂鱮”都有,而且“其鱼鲂鳏”与“其从如云”为韵,“云”是文部字,是“鳏”在先秦就读古顽切的明证。其实这个“鳏”当是“鲧”的假借字,也当是汉代人改作的。《毛传》:“鳏,大鱼也。”《说文》:“鲧,鲧鱼也”,段注:
此未详为何鱼。系声读古本切、亦未详所以。恐古音不同今读也。禹父之字古多作‘’、作‘’,《礼记》及《释文》作“鳏”。[注]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576页。
《玉篇》:“鲧,大鱼也”,训与《毛传》“鳏”同。显然《敝笱》里所说的“鳏”就是“鲧”,是文部字,故得与“云”为韵。
前人弄不清楚“鲧”是什么鱼,甚至连“鲧”的字形也没弄明白,许慎说是“从鱼系声”,徐铉注云:“系非声,疑从孙省。”后人为了合韵谐声,把“系”改作“玄”(真文旁转),后来又把“鱼”旁改从“骨”作为声符(物文对转),均非。
“鲧”本是个会意字,当即贯鱼之“贯”的专字,就是用绳索穿鱼,故从鱼、系会意,不得以形声说之也,其本音当是见纽元部字,用为鱼名就是“鲩”,《尔雅·释鱼》:“鳢,鲩也。”郭璞注:“今鯶鱼,似鳟而大。”《说文》:“鲩,鲩鱼也。”段注:
《释鱼》:“鳢,鲩也。”《毛传》同。许于“鳢”下云“鳠也”,不云“鲩也”,故“鲩”篆割分异处,盖其所传不同。“鲩”“鯶”古今字,今人曰“鯶子”,读如“混”,多食之。(从鱼完声)户版切,旧音也,十四部。又胡本切,今音也。音转而形改为“鯶”矣。[注]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578页。
字或作“鰀”,《集韵》:“鰀,鱼名。或作鲩、鯶。”“鲩”就是草鱼,北方俗称“混子”,其字大概汉魏之时作“鯶”,“鲩”“鯶”双声音转字。盖古本无“鲩”“鯶”字,而是用会意字的“鲧(贯)”代替,因为又称“混”,故“鲧”又转入文部。这个必定在先秦时期已经如此,故“鲧”读文部音与“云”为韵;再后来,鲧用为禹父的专名字,就又造一“鲩”代其鱼名字,而也有户版(见纽元部)、胡本(见纽文部)二切。后更造一“鯶”字代其文部音的鱼名字,“鲧”就不知道该是什么鱼了。所以,《敝笱》里的“鳏”必是本作“鲧”,汉代的时候“鳏”已经音转入文部与“鲧”音近,而“鲧”是禹父名字,才改作“鳏”,所以这个根本不能用来证明“鳏”是文部字。
因此笔者认为,在先秦时期的文献中,“眔”“鳏”“矝(矜)”都是读来纽真部音,读音基本相同,所以可以通假,《芮良夫毖》以“眔”与“臣”、“均”为韵即此因。
在“鳏寡”字上后世典籍通用“矝”“鳏”,“眔”字被废弃不用;用为“及”“暨”义的“眔”是读若“邻”或“连”,为连及义,《玉篇》:“连,合也、及也”是其义,这是殷周古语,后世典籍通用“及”“暨”“逮”“眔”的连及义和读音也随之消失。这样,“眔”字就彻底成了个废字。
知道“眔”读若“邻”、若“连”,可以解决古书中的一些问题。如《墨子·兼爱中》云:
天屑临文王慈,是以老而无子者,有所得终其寿;连独无兄弟者,有所杂于生人之闲。
其中“连”字,前人之说很多,孙诒让《闲诂》云:
连疑当读为矝,一声之转,犹《史记·龟策列传》以苓叶为莲叶。《尔雅·释诂》云:“矝,苦也。”《诗·小雅·鸿雁》云:“爰及矜人”,毛传云:“矜,怜也。”又《何草不黄》云:“何人不矜。”连独,犹言清苦焭独耳。矝从令声,今经典并从今,误。[注]孙诒让:《墨子闲诂》,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12页。
孙说无疑是正确的,这个“连”字读“矝”,现在知道先秦出土文献中是用“眔”为“矝”,则《墨子》这个字很可能本来就是作“眔”,“眔”读若“矝(怜)”、若“连”,故通假为“连”而用为“矝(怜)”,其实也可以作“鳏”。
又《墨子·尚同上》云:
古者圣王为五刑,请以治其民。譬若丝缕之有纪,罔罟之有纲,所连收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也。
《尚同中》此语作:
故古者之置正长也,将以治民也,譬之若丝缕之有纪,而罔罟之有纲也,将以运役天下淫暴而一同其义也。
其中上篇的“连”字中篇作“运”,《闲诂》引王云:
“运役”二字义不可通,当依上篇作“连收”,字之误也。“连收”二字,正承丝缕罔罟而言。[注]孙诒让:《墨子闲诂》,第85页。
可见作“连”是,这个“连”前人都没有解释,大概都是依字读的。现在看来,这个“连”很可能也是本作“眔”,文中读“遴”而音转为“连”,是选择义,又双声音转为“抡”“流”,《说文》:“抡,择也。”《尔雅·释诂》:“流,择也。”网有眼,可以漏掉一些,滤取一些,有选择义,“连(遴)收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就是选择收捕天下百姓中那些“不尚同其上”的人;“连(遴)收天下淫暴”也是同样的意思。所以说殷周古语中及暨义的“眔”都该读为“邻”或“连”训“及”或“暨”。战国以后人们的习惯用语不是说“眔”而是说“及”“暨”“逮”,就用这些字代替了“眔”。
现在参考出土文献可以知道,先秦相当于“矜(鳏)”的字多是用“眔”,《摄命》中用“眔”为“矝(鳏)”就是一个坚实的例证。
《摄命》:“通眔寡眔,惠于小民”,可与《说命下》“汝亦惟克显天,迵眔小民,中乃罚”对读,整理者将《说命》的“迵眔”和《摄命》的“通眔”均读为“恫瘝”,根据就是《书·康诰》的“恫瘝乃身”,但是根据出土文献的用字习惯可知,“迵”这个字大部分是用为“同”或“通”[注]白于蓝,《简帛古书通假字大系》,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983-984页。,那么《说命》的“迵眔”与《摄命》的“通眔”显然是一个词,“迵”“通”没必要读为“恫”,它就是“天下之通丧也”(《论语·阳货》)、“天下之通义也”(《孟子·滕文公上》)、“通国之善弈者也”(《孟子·告子上》)的“通”,是“共”“同”“全”义;“眔”则当读“矝(怜)”,《说文》训“哀也”,是哀悯、怜惜之意,故引申为“爱”义,《广韵》:“怜,爱也。”“通矝(怜)寡鳏”就是全面地怜悯(或爱惜)鳏寡之意。
《芮良夫毖》的“靡所告眔”的“眔”显然应该读“矝(怜)”,所以与“臣”“均”为韵,都是真部字。《说文》:“怜,哀也”“靡所告矝(怜)”就是没有地方倾诉自己的哀痛。《尔雅·释诂》:“鳏,病也”,这个“鳏”也应该是“矝(怜)”,是由哀痛引申为“病”义,犹“劬”“劳”本劳苦义、“悴”本忧伤义而均引申为“病”义,故《释诂》劬,劳,悴,鳏(矝、怜)均训“病”。
清华简五《殷高宗问于三寿》简18:
衣服端而好信,孝慈而哀眔(鳏)。[注]《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五]》下册,上海:中西书局,2015年版,第151页。
这里面的“眔”整理者读“鳏”,实际上“哀眔”应该是读若《书·吕刑》“皇帝哀矜(矝)……”的“哀矜”,即哀怜义,与“孝慈”并举正合其宜,读“鳏”也当释“矝”“怜”。
“瘝”字在今本《尚书·周书》中出现了4次:
《康诰》:“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
又曰:“乃别播敷造民大誉,弗念弗庸瘝厥君,时(是)乃引恶,惟朕憝。”
《召诰》:“天既遐终大邦殷之命,兹殷多先哲王在天,越厥后王后民,兹服厥命,厥终智(知)藏瘝在,夫知保,抱携持厥妇子,以哀吁天,徂厥亡,出执。”
《冏命》:“尔无昵于憸人,充耳目之官,迪上以非先王之典。非人其吉,惟货其吉,若时,瘝厥官,惟尔大弗克只厥辟,惟予汝辜。”
其中《冏命》是伪古文,里面的“瘝”是用为病,这个不需要过多讨论。
关于《康诰》的“瘝”字,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卷16云:
郑及伪《孔》皆训“瘝”为“病”,《考释》故云“鳏,病也。”王氏凤喈云:“后人以其训病,改鳏为瘝。《召诰》‘智藏瘝在’同是也。”玉裁按:《后汉书·和帝纪》永元八年诏曰“朕寤寐恫矝”,此用《康诰》文也。章怀太子注云:“《尚书》曰:恫矝乃身,孔注曰:恫,痛也;矝,病也。矝音古顽反。”盖唐初本尚作“矝”。古书“鳏”字多作“矝”,可证“瘝”之为俗字矣。或疑郭注引《书》已作“瘝”,答曰:郭注“瘝”字恐是俗改,本作“鳏”也。[注]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卷16,《续修四库全书》第4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11页。
根据段说再参考出土文献可知,《周书》原文很可能是本作“迵眔”的,作“恫瘝”均后人所改。“通矝(怜)乃身”即全面爱惜自己,就是要求康叔封要全方位地谨慎约束自身,故下面说“往尽乃心,无康好逸豫,乃其乂民。”
“弗念弗庸瘝厥君”的“瘝”也当本作“眔”读“矝(怜)”,也是“爱”义,这里的意思类似后来说的“拥戴”,就是不想不肯拥戴他们的君主,这是恶行,故曰“时(是)乃引恶”。
《召诰》的“厥终智藏瘝在”的“瘝”字,段玉裁也作了辨析:
玉裁按:“瘝”字最俗,盖本作“鳏”而俗人因其训“病”改作“瘝”,《康诰》《召诰》同也。《尔雅》:“鳏,病也”,郭注引《书》曰:“智藏鳏在”,邢疏曰:“智藏鳏在者,《周书·召诰》文。”似邢氏所据注尚未作“瘝”也。今本《尔雅注》作“瘝”,《释文》“瘝”字下云“古顽反。注瘝同。”考《说文》、《玉篇》、《广韵》、唐之《五经文字》、《九经字样》皆不录“瘝”字,恐《释文》本只是注同二字。[注]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卷16,《续修四库全书》第46册,第24-225页。
《召诰》的那几句应该断读为:
天既遐终大邦殷之命,兹殷多先哲王在天,越厥后王后民,兹服厥命厥终,智(知)藏(臧)瘝(眔→怜)在(哉)!夫知保,抱携持厥妇子,以哀吁天,徂厥亡,出执。
翻译一下大意就是:上天既然终结了大邦殷的天命,这殷诸多在天上的先哲王,以及他们后人的王和人民,都服从其命运的终结,是知道(我们周人)善良和怜悯啊!男人们知道保护(家人),携妻抱子,哀哭声震天,接受他们的灭亡,出来当俘虏——这段文意才圆满通畅。
总结上论,“眔”在先秦文献中当读来纽真部字,其“及”“暨”义者读若“邻”,音转若“连”,秦汉以后被“及”“暨”“逮(隶)”“连”等字同义替换。其哀怜义者与“鳏”、“矝(矜)”通假,在秦汉以后的传世典籍中被“矝(矜)”“鳏”“怜”等字假借替换。“鳏”、“矝”也都是来纽真部字,秦汉以后读古顽切、居陵切(或巨巾切)者,乃流变所致,均非其本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