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晋湘
〔摘 要〕本文结合自身对人物的理解和演出经验,从《闹天宫》中孙悟空的人物形象以及京剧《闹天宫》孙悟空的表演两个角度进行研究与分析,发现“齐天大圣”的名号非名正言顺而得,并据此理解探索孙悟空的表演方法,认为把握“大圣之气”与猴性的尺度是为表现孙悟空形象的重中之重。
〔关键词〕泼猴;大圣;武戏;表演;闹天宫
京剧中的孙悟空戏,有很独特的表演特征,俗称“猴戏”。《闹天宫》即为京剧的众多“猴戏”中极为经典的一出。2018年10月,湖南省京剧保护传承中心复排《闹天宫》,我在这出戏中饰演“齐天大圣——孙悟空”一角。
《闹天宫》的剧本以1977年9月中国京剧院一团复排时,翁偶虹、李少春重修本作为基础,出于演出时长的考虑,摘选了孙悟空称王后,守桃园时,无意间听闻蟠桃大宴,得知自己身为一“王”却未被列入受邀赴宴名单之中,气从中来,大闹天宫的这一段故事。
一、齐天大圣的名号
戏曲发展至今,武戏是欣赏京剧的重要途径之一,不少观众都是通过武戏被京剧所吸引。真枪真打,吸人眼球,而每一场演员的发挥都不同,更造就了武戏的“不可复制性”。
但武戏若是只武不文,就成为纯粹欣赏华丽的武打动作,观众在观看同一出武戏多次之后,容易对武打动作产生疲劳感,而当武戏失去了人物情感作为基底,这也会让这一人物落入“脸谱化”的囹圄之中。
如何能让经典武戏有新意呢?这就需要表演者深刻理解人物的内涵,尽力丰富扮演的人物形象,让武戏有情感支撑。唯有经典、形象饱满的人物,才能喚起观众长久的共鸣。《闹天宫》久演不衰,已然成为观众心中经典的武戏,如何挖掘“孙悟空”这一人物的多重可能性,自然是我饰演这一人物时首先想到的问题。
在《闹天宫》中,孙悟空已被人称为“齐天大圣”,而这名号究竟从何而来?本剧中并没有交代。在翁偶虹老师1977年《闹天宫》的重修本中,“齐天大圣”的名号是玉帝所赐。
“李长庚 (白) 且慢。依臣看来,增兵再战,恐难收伏,兴师动众,徒劳往返。不如将他再请上天宫……
玉帝 (白) 啊?再请上天宫?难道真称他为齐天大圣,与孤分庭抗礼不成?
李长庚 (白) 非也。明说是请,暗中是骗。将那妖猴,骗上天宫,就在这灵霄殿后,埋伏六丁六甲、十二元辰,一声暗号,将他擒缚。”
从李长庚和玉帝的一段对话看来,“齐天大圣”的封赐并非来自玉帝的诚心赞赏,而是收伏计谋中的一记糖衣炮弹。李长庚清楚这“妖猴”有了名号必定傲世轻物,此时若以庆贺封号为由,调虎离山,邀其赴蟠桃大会,必可将孙悟空和花果山的猴群一举拿下。
从这一点思考出发,我意识到,“齐天大圣”之于孙悟空,是对他能力的肯定,之于众神,则不过是一顶虚名,甚至是一个笑柄。他对自己的认识,和众人对他的认识所形成的反差,实际上给孙悟空这一人物蒙上了一层悲剧的色彩。这一反差,在西游记的小说中也常有体现,当众神、人、妖对他有所求时,求他降伏妖怪,便尊称他为“大圣”,而当与他有矛盾之时,则称他为“泼物”。面对世人这样的态度,孙悟空会如何自处?他究竟是“大圣”还是“泼猴”?
二、“猴中人,猴中王”
在常见的猴群“部落”中,猴王一般是最能打、身形最潇洒魁梧的那一只,而放到《闹天宫》中,孙悟空可不仅是猴群中的“第一”,他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能“抢”得走龙王的定海神针,能当得起护卫高僧唐僧取经的重任,可见他有勇有谋,绝非等闲之辈。由此,在表演中,需要把握住孙悟空这一人物的特别之处——掌握孙悟空“大圣之气”与“猴”性的尺度。可以说,孙悟空身上的“王气”,是这一人物更靠近人性的一面,而猴性,则是他作为石猴,本身具有的猴的本性。
在排练过程中,我一方面与老师学习《闹天宫》的程式动作,从传统表演中学习如何演出“猴”的感觉,一方面揣摩如何能成功展现孙悟空的“王气”与“猴性”,达到这一人物气质的平衡。
我所演出的《闹天宫》,开场时便是孙悟空称王,身着黄蟒、载誉归山,到了后期,孙悟空大闹天宫,与天兵开打,则是着一身打衣裤。服化根据孙悟空不同时期的心理状态进行了调整,表演自然也要有所区分。孙悟空称王一场,他刚拿了定海神针作为武器,又有了“齐天大圣”这响当当的名号,再回花果山,自然是神气无比,所以我主要展现他的“王气”——“齐天大圣”的气度。一出场,孙悟空与人畅饮归来,醺醺大醉,他头戴翎子,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喜态,甩袖、扶玉带,走官步,尽显大王气派。
但不管如何,孙悟空的“王”仅限于一个猴王,即使有了“齐天大圣”的名号,也终究脱不了“猴性”。
当他叫了土地爷上来,从介绍中得知桃园内大桃小桃众多,就决定将其支开,脱了官服,入园饱餐一番。下场时,我让他点着头下场,为的就是展现他沾沾自喜、按捺不住的心理状态,外化他“顽猴”的心理特点。
《闹天宫》这一出戏,进行修改编排后,文戏的部分大大减少,1小时30分钟左右的演出,武戏对打的部分占到全剧三分之一时长的比例,而武戏对打时,孙悟空的武器又只有“金箍棒”这一件,如何用棒打出花样,展示孙悟空的武功,又体现他的“猴性”,这是我在表演中一直思考的问题。
猴戏有“北派”“南派”之分。北派以杨小楼为代表,擅长念白,在扮演孙悟空时,重在表现孙悟空作为猴王“齐天大圣”的风度、“大王”气场;南派以郑法祥、盖叫天为代表,表演上更注重模仿“猴性”,模仿猴子的生态特点,而郑派更是总结出了表演孙悟空的四法:身法、手法、步法、棒法,表现出有着绝世武功的孙悟空,敏捷的身形动作。我在学《闹天宫》这一出戏时,首先将老师的教学,稳扎稳打,学习稳固,在基本掌握之后,我就思考,南派的哪些技巧,可以学习,融入表演的哪些段落之中?
当玉帝派大将来捉拿“妖猴”孙悟空时,孙悟空和手持铜锤的巨灵神对打,他以看上去细软无力的金箍棒对抗对方看似威猛的铜锤,对方自以为力压他一头,“哇呀呀呀”使出全力,没承想,这时孙悟空撤了金箍棒,原本潇洒倜傥的巨灵神直直地摔在地上,窘迫万分;与女兵对打时,孙悟空甚至会用棒示意,招引对方来对战;与哪吒对打时,孙悟空以手比画哪吒的身高,示意哪吒身材矮小,而自己力量比他大得多;对打之中,哪吒一直全力以赴,孙悟空却像是陪幼童练功。在天兵天将看来,这是一次降服妖猴的行动,在孙悟空看来不过是一场游戏。这些,不正是孙悟空表露出自己“猴性”的时刻吗?于是,在孙悟空顽皮逗引敌军的段落,我着重表现他的“猴性”,让他在行动时,看起来更敏捷、灵动,有猴子“灵巧”的动作特点。
扮演孙悟空时,妆面是特制脸谱,全脸遮盖,装饰性的仿猴脸图案一方面帮助演员向“孙悟空”的人物形象靠近,一方面也对表演提出更高要求,需要表演更强化面部表情,更夸张。因此,我特别注意表现孙悟空的眼神变化与“笑”。与青龙对打两回合后,青龙体力不支,站立一侧,孙悟空以高频、快速的眨眼、嬉笑,表现出一种蔑视;在与众人对打中,我以面部夸张的“笑”结合步法、身法,让他以棒逗引敌军,使之既符合猴子爱打闹、爱嬉戏的自然习性,也增强了他“泼”性的塑造。
一般来说,武生如赵云、马超、高宠等经典人物形象,或正直儒雅、英勇善战,或侠肝义胆,愿为江山社稷出力,大部分人行为端庄,讲究礼节尊卑。相比较,孙悟空似乎并不与他们完全一致,虽有赤子之心、为人仗义,但他不拘礼节,常因做事莽撞而闯祸。根据孙悟空多维度的性格特点,在表演之中,我尝试学习京剧不同行当的表现方式,打破行当的界限,将武生与武丑结合,大胆借用丑行中适宜表现孙悟空的表演,如与哪吒、仙女的对打,就使人物获得了一定的喜剧效果。
作为京剧中的经典人物形象,孙悟空为人所熟知,既有着侠士的忠义又有“泼猴”的顽皮,而且还是“猴与人”的结合,这种人物性格与人物定位堪称独一无二。在演绎过程中,无论是学习南派表演技巧、将面部表情夸张化,或是尝试着打破行当局限,都无一不在推动其舞台形象更加立体的塑造,让当今观众在他的身上找到共鸣、发现新意。
“既非名正言顺,‘大圣和‘泼猴,孙悟空究竟如何看待自己?”我带着这个疑问,进行排练。通过反复阅读剧本,排练动作,感受孙悟空的心境变化,我意识到,孙悟空身上或许正有着“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执着与自信。
纵使“齐天大圣”的名号并非实力所致才封赏于他,但他自知自己的能力比不少所谓的神仙都要高,因此,即使面对质疑,也绝不轻易妄自菲薄。面对群妖,他如此,面对众神,亦然。这是他作为孙行者能护卫唐僧取到真经的潜力,也正是他作为《西游记》主角的独特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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