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主家庭》看新中国初期凤翔年画图像之变

张春霞

〔摘 要〕创作于新中国初期的凤翔年画《民主家庭》是在旧历头灶神基础上的改造，以此张过渡性作品为切入点，展开新旧历头灶神图像比较，理清凤翔新年画图像改造策略：通过想象加工而成的形象以及反映封建落后思想的内容都在被改造之列，只有客观真实的，能反映新社会、新生活、新观念的形象才被表现在画面中。年画艺术在不同时代需求下，产生不同的形式变体，新媒体时代下年画更需要新形式的创造来推展延续。

〔关键词〕凤翔；新年画；形式变体

1949年9月29日新中国成立之初，党和政府通过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对我国的文化教育政策进行了部署，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据此确立了“创作新年画，取缔旧码子、旧年画”的文化方针①。凤翔南肖里德兴画局响应党和政府“移风易俗，破除迷信”的号召，创作了一批新门神、新六神画②，其中《民主家庭》新历头灶神作为年画改革的初期尝试，兼具旧历头灶神的图式特征和新思想的表现内容，新旧思维转换中的磨合与修正痕迹明显，具有过渡性质。

一、《民主家庭》新历头灶神与旧历头灶神图像元素比较

灶神贴于家家户户灶壁正中，腊月二十三，灶神上天向玉帝汇报一家人的善恶言行，从而决定这家人的寿命长短，关系到一家子的命运，故而被视为“一家之主”，辞灶之日，由家中男子祭拜，祈求灶神“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凤翔世兴局于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发行的一張由邰世忍雕刻的历头灶神（图1），延用古风旧制，富有装饰美感。从图式结构来看，画面以屋檐为界分上下两个区域，主要内容位于下方区域，供桌的内边线又将下方区域分为神龛内外两个空间。两边的梁柱界定了神龛居中的位置，构成宽绰的长方形龛内空间，龛内一左一右绘着灶婆、灶公正面胸像，灶公神像作为主神略宽于灶婆，两人官袍加身，神光护顶，肃穆祥和，注视观者，充盈整个龛内空间，位置显要。梁柱之侧剩余的两个狭窄空间，是灶壁后的厨房内室，各有一妇人半侧身，于案头忙活炊事，头顶正中各悬一盏圆灯笼。前方供桌上正对两神像处摆着两个香炉。地面居中摆着一座聚宝盆，盆中种有一株摇钱树，主干顶端向左右分两叉，各结大铜钱一枚，又由两铜钱处各分三叉，枝条弯垂，结满贯钱，树下又有巨型扇贝一枚，贝中吐纳硕大珍珠四颗。左右两侧分别站着持荷仙童和端宝盒仙童。两童子身侧又分别守着一文一武两位财神。财神身后露出公鸡和家犬的半截身子，插在童子与财神之间的空隙处。房檐之上的区域，居中是年历节气表，用于指导农民掌握天时，安排农事，查询财位。表格上方正中绘一座云端宫殿，左右三道神光。两旁各有一童子挥舞双臂，骑马飞奔，甚为欢快。表格左右各有一条神龙飞升。画中图像元素多为虚构想象，形态丰富，造型各异，充满神秘宗教气息。

新历头灶神《民主家庭》（图2）与这张旧历头灶神的图式结构极为相近，只在图像元素上多有不同：画面依旧以屋檐为界，屋檐之上为历头部分，之下为主体部分。主体部分又以左右梁柱基础之间的连线为界，分为室内室外两个空间。室内有一对年轻夫妇半侧身像，坐于桌前，两相对望，妻子剪着时新短发，头裹毛巾，两边角下搭，罩在头发两侧，身穿斜襟碎花布衫，胸前佩戴题有“生产模范”字样的红花一枚，丈夫也头扎毛巾，两边角向额前捆扎成结，身穿对襟大褂，胸前也别着“劳动英雄”字样的红花，两人形体较旧历头灶神中的灶公灶婆小了许多，并未充盈室内，观者如同看见邻家夫妻美满的样子 ，没有与神对望时的紧张感。两人头顶一道门楣，临近头顶处微向内凹，形成两个弧线，颇有谦让之意，门楣正中有扇形横批，题“民主家庭”四字，左右两侧方格内是双“喜”字，再两侧是葵花图案，花盘中题有“福”字，左右两边角方格内饰着双重四瓣花卉图案，门楣与梁柱的左右夹角处各饰半边梅花图案，梁柱上题有“民主自由新世界，劳动读书好人家”的对联。门楣、梁柱的着意装饰较旧历头灶神的不加装饰多了一份居家生活的气息。原有梁柱之后的厨房内室和女子忙于炊事的情节被删除，梁柱推至画面边缘，梁柱与夫妻二人之间的空间多有空余。两柱基之间的连线上一字排开的是人物与器皿，正中设有一组五件器皿：中间支架上摆着方筒，筒内正中插一支拂尘，两边各插一支毛笔，方筒左边是一件低矮灯盏，盏把朝左，点着一截蜡烛，右边是一把金瓜酒壶，壶嘴朝右，前方一左一右正对夫妻处摆着两个酒杯，恰好处于原有两个香炉的位置。器物两旁各增补一童子，背着鼓圆的包袱相对而来，取代原有站在聚宝盆两侧的持荷仙童和端宝盒仙童，跟随其后又各有一斜挎公文包，身穿制服的政府工作人员则替换原有文武财神的角色。为了填补梁柱和夫妻之间的空缺，艺人将本该处于室外的政府工作人员和童子安排在桌面上，与器物同处，桌面又可视为地面，构成模棱两可的矛盾空间。室外空间左右上边角各站一只家犬和公鸡，是灶神像里不可或缺的标志性动物。下方正中摆着一座貌似聚宝盆的钟鼎，扇贝和摇钱树皆被删除，只在鼎腹外壁题写“恭贺新禧”四字新年吉祥语作为装饰，两个大铜圆生硬地摆在两旁，比较旧历头灶神中聚宝盆、摇钱树、扇贝三合一的神奇造型显得简单无趣。铜钱左右站着两个穿古式短衣，腰间、裤脚紧扎的抓髻童子，一个扛着锄头，一个扛着斧头，都腾出另只手拿本古书，埋头苦读。左右边角处尚有空余，便从春牛图里借来古装牧童作为增补，一手牵牛，一手扬鞭，缓缓相对而来。房檐之上的部分，年历气节表尚未印出，之上居中的是五角星，左右斜插五星红旗，用象征新政权的符号取代象征神权的凌霄宝殿，旗帜斜下角空白处各有一位挑水农民朝一簇庄稼走去，取代原有骑马迎接灶神的小天神。左右边角处，各有两个青年割麦，一样打扮，头戴草帽，腰间别着大烟锅，屈膝弯腰，一手揽麦，一手持镰，做收割状；两人之下又是两个老者，左边的半侧身子，左手持斧，右手向下指向画外，右边的背对观众，侧脸看向对面的老人，肩头背着草帽，腰间斜挎小水罐，右手拄锄，左手微抬，两人寒暄正浓。割麦的人和寒暄的人上下串联，取代旧历头灶神中飞升的神龙。纵观整幅画面，大的空间格局与旧历头灶神相吻合，局部稍有微调，图像元素经过替换、删减、增补，保持原有左右对称的美感，祛除了宗教神秘气息，呈现的是浓郁的生活味道和现世精神。

二、《民主家庭》新历头灶神与旧历头灶神图像言说方式的比较

产生于农耕文明的中国民俗泛神信仰，以象征手法建构精神世界，体现在民间年画中常有以下几种图像象征的方法：①将自然中的事物人格化，创造相应的神灵形象。比如旧历头灶神中将灶台人格化，创造出被尊为一家之主，掌管家人寿命长短的夫妻灶神；又将财物人格化，创造出文、武财神的官员形象。②利用谐音、同字的方法赋予自然事物以特殊寓意，表达吉庆观念。比如持荷童子、端宝盒童子，“荷”与“和”谐音，“盒”与“合”谐音，象征和合美美，两位童子就是和合二仙；还有公鸡，“鸡”与“吉”谐音，象征大吉大利；家犬吠声“汪”与“旺”谐音，象征人丁兴旺；圆灯笼取其“圆”字便有团团圆圆之意。③ 选取自然与生活中的事物加以拼接组合，创造出拥有神力的形象。比如聚宝盆、摇钱树、扇贝三合一的造型，有广纳财物、滋生财宝的功能；龙的形象，更是由马头、鹿角、蛇神、鱼鳞、鹰爪、鱼尾等多个动物的局部组合而成的神兽，掌管人间风调雨顺，保佑庄稼丰收；又如凌霄宝殿，自是云、建筑、金光的组合才称得上天神的居所，而接引灶神的欢喜小天神则是童子骑马的造型组合。旧历头灶神是一个由想象构建的充满象征意义的虚幻世界，人们可以借用自然万象或构造全新事物来指涉心中意愿或观念，形成约定俗成的图像象征体系。

新中國初期，年画改造产生的新图像言说方式与旧年画迥然不同。《民主家庭》梁柱上那副对联“民主自由新世界，劳动读书好人家”的出现确立了新历头灶神的主题，也界定了图像选择的范畴必须紧扣“民主”“自由”“劳动”“读书”四个关键词来展开，比如：一家之主不是虚无的灶神，而是男女主人；二人的形象不是符号化的，而是有个性的形象；两人胸前各自佩戴表扬“生产模范”“劳动英雄”的大红花也说明男女社会地位平等，不似灶婆的地位形同虚设，仅起到与灶神配对的作用；旧历头灶神中女子在厨房内室活动的情节原是为了提示女子不得参与祭祀的禁忌，因是性别歧视的落后观念，在新历头灶神里自被删除；而两人的婚姻也必是在民主基础上的自由结合，而非任由他人包办的婚姻；政府工作人员一身朴素制服，背公文包，奔忙于各家门户，塑造的是“人民公仆”的形象，不似高高在上的财神；而人在桌面行走，大有破除传统礼教的意思；这些都是解释“民主”“自由”的最好例证。对于一家人的好坏评价不再是灶神说了算，而是从“劳动”与“读书”两个行为因素来衡量，两个忙完农事埋头看书的童子、牵牛的牧童、下地干活路上寒暄的老农、收割麦子的青年、挑水灌溉的农民无不是“劳动”“读书”的生活实证。由此可见文字在新年画的解读中起到了点明主题的作用，如将对联清除，必将出现误读和困惑，不似旧历头灶神，不着一字，仅凭图像约定俗成的寓意就能知晓画中所绘何事。画面并不排除有象征寓意的图像，如：背包袱的那对童子，“袱”谐音“福”，象征把福气包着背回家；公鸡、家犬仍延续旧历头灶神的谐音寓意，花卉图案象征美好，还有五角星、五星红旗两个新政权象征符号的出现，但这些图像均非想象的产物，而是生活中熟悉的事物。新年画摒除了想象在创作中的作用，弱化了象征手法的应用，采用从现实生活中列举实证的言说方式，重在为大众描述立足于现实的理想社会形态。

三、《民主家庭》新灶神改造中存在的问题及随后年画改造策略的调整

《民主家庭》新历头灶神是在旧历头灶神原画基础上的改造，旧观念残留痕迹随处可见。比如：家居形式与神龛形式的同构，桌面与地面模棱两可的处理，桌上酒杯摆放的位置隐约可见香炉的影子，聚宝盆可有可无的残存状态，两枚铜钱无甚意趣的摆放，人物服饰时古时今，都成了难以解释的存在。从其后新年画的发展情况来看，改造策略迅速得以调整。比如：《新仓神》以农妇手持农具、农夫手扶牛背，夫妻二人共举“增产爱国”四字斗方，在粮仓前喜迎丰收的情景替换仓神正襟危坐，侍者静立两旁的传统样式，已然摆脱了旧有思维惯性，如果说这件作品多少还讲究年画左右对称的图案美感，那么《新井神》、《新槽神》在仅剩的装饰性边框内直接画着上下两幕劳动情景，写实手法的运用既摆脱了旧年画图式法则和旧观念约束，又用生活现场直接取代了民俗信仰中的精神世界。以生活现场中的情景作为宣传主旨的实证，强调的是视觉真实性和改造现实世界的政治需求，与《民主家庭》相比，理解变得更加直接，创作意图更加鲜明，也不易产生误读和歧义。1952年，凤翔又开展过一场由省、市、县文化部门组织的年画改革活动，期间创作的一批新年画则是现实主义写实手法的进一步强化③。

小 结

从新中国初期凤翔年画改造早期过渡性作品《民主家庭》新历头灶神与旧历头灶神之间展开的图像元素和图像言说方式比较分析来看，新中国政权用马克思科学的、历史的唯物论取代中国传统民俗泛神信仰，宣告了那个充满象征意义和宗教性质的精神世界就此消隐。在新的意识形态引导下

新年画图像改造的基本原则是：通过想象加工而成的形象以及反映封建落后思想的内容都在被改造之列，只有客观真实的，能反映新社会、新生活、新观念的形象才被表现在画面中。旧年画构建的是一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美好愿景，新年画构建的就应是立足于现实的理想社会，旧年画采用象征隐喻的艺术手法，新年画就要运用列举实证的现实主义写实手法，新旧年画图像特征反差渐趋明显，功能也由祈福纳祥转变为政治宣传，由此可见年画艺术并没有固定不变的形式，而是在不同时代需求下，产生不同的形式变体，年画也正是通过不同时代形式变体的方式得以生命的延续，而在传统传媒被新媒体取代的今天，年画更需要通过新形式的创造才能得以推展延续。

（责任编辑：杨建）

注 释：

①王瑞芳.土地制度变动与中国乡村社会变革[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0：274

②③修建桥.陕西木版年画[M].陕西：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17-18

参考文献：

[1]宋冰杰.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年画改造[D].河南：河南师范大学.2014：13-16

[2]福西永.形式的生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1：472-606

本文为2017年度陕西省教育厅专项科研计划项目《凤翔民国改良年画与其建国初新年画图像比较研究》项目编号：17JK0578 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