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11月,为了父亲的追思会,我和母亲来到北京。
在北京的十天左右,我经历了无数事。原本无意录下,近日看到一档有关诗人卞之琳的节目,往事重回,二十年前的情景一一萦绕。
我们手拿着这个地址让中国作协的司机一路开到这里。
记得此处并不好找,司机转了许久,才开进胡同,说:“大概就是这儿吧。”
我环顾左右,一边是灰色的墙,另一边是四五层的楼房,也是灰蒙蒙的。母亲下车走进门洞,而我,因腿脚不便,仍坐在车上。
我在等待。
这之前,几次问询有关部门,说想在京时,看望父亲的老朋友卞之琳、戈宝权,得到的回答居然是:他们活着还是死了,都不得而知。但最后经我们多方打听,更拗不过母亲的坚持,终于有了这一趟拜访。我们都不能确定能否见到本人,所以我先在下面等。
等待许久,母亲下来了。随母亲一同下来的,还有一位阿姨。她快步走到我面前,亲热地抱一抱我,直呼我的小名。母亲在一旁告知,这位是戈宝权太太梁丕兰,让我称她梁阿姨,并告诉我说,卞叔叔和戈叔叔都见到了,卞叔叔前不久刚摔过跤,把头摔坏了。听说我在楼下,执意要下来看我,被母亲好歹劝住。而住在隔壁的戈叔叔躺在床上起不来,梁阿姨是一定要下来看我的。
总算完了母亲的心愿。而那个时期,这两位著名的作家居然仿佛被世人遺忘了。
卞叔叔当天送了一本书给我的母亲,书名就是《卞之琳》,那是台湾《中国现代作家选集》丛书中的一种,由“书林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赠书的字迹一如他的为人,规规整整。
之后,我与他通信,曾为了父亲的辞世四十周年向他约稿。因为在舒乙先生的帮助下,《新文学史料》愿意给出几个版面由我支配。他很快就给我回信:
南南:
很高兴接到你的信,我现在手抖得几乎完全不能写字,但是我还是亲笔跟你谈几句。上次你和你母亲来看我,我因年前一次晚间在院门房处取报纸信件回楼,在三四层间犄角处摔倒磕破头,流血不止,到医院急诊,幸尚未伤及颅骨,缝了六七针,以后家里人不让我下楼,没有能下楼来送别。
我一直还没有写过追念你父亲的文字,只记得一年我到上海由巴老陪去你父亲的坟头敬过一束花。我一直想写一点当年你父亲坐镇北海前门东侧三座门十四号《文学季刊》编辑部的热闹情况,苦于记忆的头绪乱了,现在你写了二万字的年谱,好,希望接我信后复印一份寄我,使我能核正一些细节。我精力不济,想把大致情况,写个千字文流水账也罢。祝好,问候你们全家人。
之琳
6月18日
回信不由外文学所交,直接写
邮编 100010
北京东四东罗圈11号北楼2402室
又:如你写的年谱已寄舒乙同志,请即函告他复印一份寄上列地址。
章洁思
1994,我的北京之行
读到他说手抖写不成字(但仍给我回信),还有,信上那愈来愈小的字迹,我实在于心不忍。想像他的摔跤,那封闭在楼上的生活,我实在不忍心再请他写稿。他信中提到当年三座门《文学季刊》的热闹情况,不知怎地,我眼前立刻呈现他怎样兴致勃勃,摇着那台他从国外带回的留声机,和父亲、巴金,三人围拢着,看唱盘旋转,听西洋音乐;还有他们奔来忙去在那小小的院落里除草种地,当看见种子在土地发出细细的嫩芽,又怎样地欣喜若狂!那时候,他们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热血、抱负在胸中沸腾。卞叔叔虽然沉默寡言,但他喜欢音乐,内心充满诗情。那时候,还有他暗恋的张充和时常来三座门找父亲。见到心仪的女孩,他心中是不可能不激起涟漪的,一定幸福感满满。唉,只是一场暗恋,一场单恋,竟持续那么多年,由此可见卞叔叔的人品。
多少年过去了。妹妹去美国定居时,母亲嘱她有机会去看望在耶鲁大学的张充和女士。那年正值我的外甥考取耶鲁,妹妹一家三口就去拜访。没想到头一次见面,充和姨就一把将我的外甥亲热地搂在怀里,反复仔细看,说是很像我的父亲。之后,她与我妹妹熟若家人。相处久了,有一回妹妹问她:“你怎么嫁给外国人,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外国来?”她回答说:“国内没人要我呀!”妹妹立即说:“卞之琳……”她回答:“他不算。”
……
追思会前,为了看望父亲的老友,不止一次去了北京医院。
这是临行前,巴老反复关照的。他怕我们人生地不熟,还吩咐在京的马宗融之子陪伴我们前去。
在北京医院见到昏睡中的冰心姑,听说我们到来,她睁开眼,说了句:“靳以是我弟弟,我很爱他!”也去看望了夏衍,又去看了父亲最早的老朋友曹禺。一见到我们,听说父亲的追思会要在北京开,他急得在屋里转圈,不停地说:“我现在出不了医院,怎么办?怎么办?”最后让陪护他的小白拿出纸笔,要写几句话。他先用毛笔写,写了一半,又要用钢笔写,仍然写了大半张,无法写下去了;后来决定口述,让我记录。他在屋里来回踱步,我埋头坐在书桌前……很快口述完毕,我念了一遍给他听,他点头签字,这才坐下来,与母亲叙旧。
然而,最难以忘怀的是陈荒煤叔叔。
荒煤叔的病房在一楼一隅,门口贴着“重病谢绝探望”的字样,非常安静肃穆。我和母亲止步门前,那张纸条令我揪心,站了一会儿,我很快离开了。母亲没走,我知道她还想争取进去看看。但我不一样,我不喜欢强人所难,尤其是重病者,我更不忍打搅。我已快走到医院大门,母亲才匆匆赶来。她先是埋怨我怎么走得那么快,说是荒煤叔听说是我们探望,他立即招呼母亲进去,听说我也去了,说要看看我;但母亲出来,早已看不到我的人影。
1934年靳以(左)与卞之琳摄于三座门大街十四号
他躺在病床上,对我们问长问短,对父亲的深切情谊溢于言表。母亲告辞后,我们还没有回到住处,他的一封亲笔信已经送达。至今回想,泪水又旋在眼眶。
以下是信的全文:
肃琼女士:
我因病住院,不能参加会议,感到非常遗憾!
靳以先生是我尊敬的老作家、老编辑、老主编。我1934年在《文学季刊》第三期发表的短篇小说《灾难中的人群》就是经巴老寄给靳以,由他决定发表的。以后来信约我再为《水星》月刊写一篇短篇小说,我就此赶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刘麻木》寄去。他还来信鼓励我,认为人物形象生动,希望我继续写作,我这个二十一岁的小青年也就从此开始了我的小说创作生涯!
靳以在编辑《文学季刊》《水星》《文季月刊》《收获》时,不仅自己创作了不少优秀的作品,还要看大量的稿子,他在发现、关心、培育青年作家方面作了大量的工作!他对三十年代和建国初期新文学运动的发展是作出了巨大贡献的。这也是我们每一个文学工作者应有的崇高品德,应当学习的楷模!
所以我把靳以当作我的老朋友——其实他是我尊敬的一位老师!所以我虽然年逾八十,但仍然深深怀念这位可尊敬的、为人亲切忠厚、热衷中国新文学运动的老师!
祝纪念会圆满成功!
并祝您健康长寿,全家安康!
陈荒煤
1994.11.11
这是那几天发生在北京医院的另一个故事,我把它单列出来是因为父亲生前与赵朴初并无什么交往,而我,也是第一次见他。
手里是一幅宝贵的字:“什师可学”。在朴老的病房,我第一次听到“鸠摩罗什”的名字,并荣幸得到赵朴初先生的赐字:“什师可学”。
之前,我并不认识赵朴初先生。会前,父亲的老朋友周而复叔建议我请朴老为父亲写一幅字,我回答说:“我不认识他,怎么办?”而复叔说:“我可以为你写一封信,你带去他不就认识你了!他现在正在北京医院住院。”我正好要到北京医院看望好几位父亲的老友,就这样鼓足勇气去了。
之所以说“鼓足勇气”,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更不要说去“求字”。朴老的病房离电梯很近,我站在门口,诚惶诚恐。只见一位老太太向我走来(后来得知是朴老的夫人),问清我的来意后,诚挚地对我说:朴老正要外出开会,他实在没有空,对不起了。我也知道自己太唐突,所以立刻转身离开了。过了几天,因为还要看望父亲的旧友,所以又去北京医院。记得那天看完父亲的朋友,站在电梯前等候电梯时,忽见赵夫人在不远处向我招手,而后又走到我身边,让我去见朴老,并对我说:今天朴老是有空的。不知是否因为我拄拐杖的样子让她动了恻隐之心,所以她给我这样一份机缘。
我跟着她走进病室,只见慈眉善目的朴老坐在一张小桌子前,待我自我介绍后,他一口答应为父亲写字,接下来便亲切地问询我的工作、生活等等情况。当他得知我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做英文编辑,便说要讲一个故事给我听。于是,我就听到了这位东晋时后秦的高僧,中国古代与玄奘、真谛齐名的佛经翻译家鸠摩罗什的名字。
讲完故事,他又请夫人拿出笔墨,在我的小本子上,写下了“什师可学”四个大字,并落下名款,钤上印章。
这真是意外的惊喜。
在我的生命中,曾经遇到过几位博学的长者,那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那些长者,真有“听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这个“博学”,绝不是表面文章,而是实实在在的学问。朴老是佛学界的大学问家,有幸坐在他的对面聆听他讲述故事,真是我一生的造化。
他的夫人在一边告诉我,朴老就是愿意跟年轻人在一起。家里总是聚拢着众多的年轻人。后来我与儿时好友重逢,她在北京念大学,因为改了名字,所以多年联系不上,她也是当年聚在朴老家的年轻人之一。她送给我一本《南小栓胡同一号》(朴老的住址),是那些年轻人在朴老逝世二周年编写的一本纪念集。我读到“前言”中赵夫人写的话:“朴老的朋友老、中、青都有。老年人固然谈得来,青年人也愿和他谈,甚至六七岁的范澄志也可以和他玩得很开心。直到他晚年住院疗养期间,只要当年这些年轻人去看他,他就非常高兴。而且一谈起话来往往就忘却了时间和疲劳。”
那天朴老和我这个首次遇见的“年轻人”确实谈了很久,他完全不像住院的病人。此后,我虽然没有学习“什师”埋头翻译,但是我开始写作,并围绕父亲所在年代做了许多研究整理工作。退休以后,也沒有停下。
每当看见小本子上“什师可学”这四个大字,北京医院与朴老相对而谈的一幕。栩栩如在眼前,这样的机会真是可遇不可求!
刚到北京,父亲的复旦学生,当年的“得意门生”诗人邹荻帆就来造访。他与母亲多年不见,见面时便互相唏嘘感叹。他指着我对我说,小时候常来抱我。那是什么年代啊!必定是在抗战时期的重庆郊外,内迁的复旦大学。读过他们好几个人的回忆文章,除了邹荻帆,还有姚奔、冀汸等,他们讲述黄桷树,讲述那儿的小桥,讲述父亲为他们签字担保贷金入校,讲述打早饭时为防稀饭烫伤,父亲给他们顶在头上的“稀饭”大衣,讲述父亲亲手煮红烧牛肉给他们打牙祭,讲述父亲安排他们的文章发表,当然,讲述最多的还是他们无比热爱的诗,他们办的《诗垦地》。
这次为纪念父亲,邹荻帆写了充满深情的长诗《红烛之歌》。因为当年父亲的散文《红烛》,就是首先贴在学生们办的壁报《文艺垦地》上的。
就这样,他与母亲交谈甚久。之后话锋忽然一转,谈及将要召开的追思会。在问清楚参会的人员后,他提出绿原的名字,说是后者很希望能够参加。一时间,母亲和我都有点愣了。
绿原,很有名的名字,那是胡风案给予的印象。
但是,我们却不熟悉,不知道他也曾是父亲的学生。
那天,在会上,很显眼的,有几位与会者一直形影不离坐在一起,他们是:绿原、许觉民、牛汉……(邹荻帆没有参加,他去外地开会了,他请他的夫人高思永来会上朗读了他的长诗。)
绿原先生作了长长的发言。令我吃惊的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我到重庆复旦,首先是投奔靳以先生来的;没想到靳以先生已被解聘,到福建去了,于是,我就投奔了胡风先生。”
他的发言对父亲充满崇敬,充满感激;句句真切,发自内心。
他提到自己的处女作由父亲发表在《国民公报》副刊《文群》上的兴奋,父亲给他亲笔回信,那信末的一句话他记了一辈子:“相信生活会教育你。”他说,“这句貌似平淡的话,对于我几十年的坎坷生涯,实在产生过近乎预言的警惕作用。”
尤其提到被征调中美合作所那一段,当他不想去报到,欲回复旦继续求学之际,父亲得知他已被暗令通缉,且通缉令已到达学校,于是立即让冀汸火速告知。这样,他才离开复旦,逃脱追捕。他说,否则,他的后半生便难以想像了。
发言中,他几次泪下,也感动了在座的许多人。
最后,他说:“由于各种不同的原因,出席人数不算多……但气氛反而显得亲切而温暖。我不禁动情地谈了以上几件往事,并擅自代表未能从外地莅会的老友冀汸和曾卓,向先生遥致迟到的悼念。”
那是1994年11月的一天,室外下着鹅毛大雪,室内却有“一盏灯,在心里,又红,又亮,又热,烤我寒冷的心”(牛汉语)。
那是父亲点的灯,灯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