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梅 连丽梅 汪茗惠 李枞 董艺帆
作家擅长把一些庸常的生活片段赋予闪光的灵魂和有颜色的旋律。不仅看到普通人的处境,还可以洞悉那些困境里的挣扎。好的小说家,不仅仅是讲故事的人,而且能够给出故事的内在逻辑,包括历史规律,哲学本质,以及时代判断。从这意义上说,我不喜欢没有价值立场的作家。本期谈到的三篇小说有相关性,三位作家对生活的感知都是小中见大,平中见奇。另外,罗伟章是我特别欣赏的当代作家,念是我喜欢的一个词,蛇行入草的古典理想真是深得我心。
罗伟章《倒影》,《人民文学》2019年第1期。这篇小说写的是父亲住院到临终前一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兄弟之间各怀心事,医院、医生、病房、护士,病友,构成了一个既呈现出流动性又带有封闭性的小社会。在这个舞台上,面对生死,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表现。考验的不只是亲情,人性,还有这个社会面临的各种难题。大姐夫和院长是同学,因而得到苟院长照顾,春明是公家人,医疗费总还是有的。小伙子为爷爷治病的哭骂声中,揭开了残酷的底层现实。住院的老太婆,胰腺癌的瘦男人,各有各的生活处境。主治医生认为能治,于主任说没希望。父亲七个儿女,大姐夫在镇政府做领导,也并不愿意做决定,大哥二哥并不主张父亲治疗。既怕说钱,也怕照顾。二姐成长中挨饿的经历,二哥的书籍被烧毁,小妹从小在养父母家被毒打,小说讲述的都是家长里短,底层生活,有求生与厌世,也有对疾病与生命的反思。500块的白蛋白注射液,没看到父亲的希望,只是看到了自己的心安。放弃治疗回老家的路上,父亲去世了。小说充满让人心酸的画面感,父亲的心理活动基本被隐藏在昏睡昏迷背后,叠加的困扰,扭曲的亲情里,有太多人类本来的局限。对于罗伟章来说,写下那些无法娓娓道来侃侃而谈的生活,是一种使命,他对痛苦特别敏感,生活没有删除键,近距离观察每一个深陷困境里的人,特别逼真,甚至有扭曲变形的感受。真正主宰我们的是什么?出轨,逃避,对抗无穷无尽的无聊无希望的人生,全部都是已知世界,没有奇迹。这一切都呈现出一种漫漶的状态,有一个开关,放弃的决定只是一个表情,一句话,一个瞬间。破碎的时刻,串起父亲的一生,从生至死,各种意识不断分化,直到在死亡那里重新获得完整。小说还有两个细节,一个是父亲最深的记忆,永远留在母亲去世那一年。还有一个是春明夫妇疯狂做爱的源泉和动力,是伤痛和死亡的阴影。这两个细节对生命的理解既敏锐又深刻。小说还有一段看起来和主要情节比较游离的文字:“除了做皮肉生意,就没有别的路吗?或许真的没路,世间的路,明处的少,暗处的多,你看着是路,在别人眼里,很可能啥也没有。即使有,也是峻崖峭壁,白水黑浪。”无病无痛已是静好人生,不仅看的人气短,而且无限伤感。
赵雨《蛇行入草》,《十月》2019年第1期。一个乡村捕蛇人的短暂一生。城市扩张,让他失去了自己的领地,失去了工作和生活乐趣。城市化进程中抛离轨道的人与事物,给我们预留了思考空间。从乡村,蛇林,到商场,垃圾场,时代巨变中总会淘汰一些东西,这个过程看起来有着历史必然性,在小说家笔下,荒诞性往往更能捕捉到我们的微妙思绪,仿佛每一个读者都经历了蛇行入草的过程。时代生活表面上是光可鉴人的地面,琳琅满目的商品,犹如闪烁的宫殿;而不远处的垃圾场堆放着塑料、机械零件、残破的家电外壳,旁边是半人多高的荒草。这些都被围墙遮蔽,围墙上有可笑的涂鸦、小广告,或者标语。对比虽然刻意,却是真相。成功捕捉五步蛇是赵大鹏一生中少有的特别得意的瞬间;当他说蛇行入草时脸上从容安详,是他一生中少有的温情时刻。这个被大时代浪潮淘汰的人,自闭在新安村,酗酒,肮脏,在车水马龙的新生活面前张皇失措,最后在十字路口被撞身亡。面目模糊的赵大鹏终究没有找到他心中那条蛇,小说以一個乡村捕蛇人短暂的一生,写出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肖克凡《念》,《人民文学》2019年第1期。小说探讨的还是亲情。母亲去世后,父亲不顾儿子的反对坚持续弦。儿子从未承认继母和妹妹的存在。父亲作为校对老李的形象,给儿子的童年和成长留下了巨大阴影,即使父亲最后做到了副总编辑依然无助于淡化儿子内心的阴霾。小说以第一人称讲述“我”与父亲的恩怨以及父亲去世后的生活状态。忘记关窗,漏水,没有及时买电,和妻子娅慧没有孩子,和邻里相处也不好。这种状态被一只乌龟打破。娅慧寄养老板家的旱龟,是小说的核心情节。因为乌龟来福,串联起霍总家庭,“我”和继母的生活。父亲喜欢的香水是念,继母搬到楼下租住也是念。老余的纠错是念,继母的女儿做校对也是念。小说结尾“我”对霍总的那一段话说的也是念。小说还讨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改错话题。儿子对校对职业的歧视,来自于周围环境对“校对老李”的称呼,这一职业的阴影和习惯,就这样奇怪地纠结在一起。人世间的错误太多,有些来得及改正,有些来不及。自觉纠错也算是一种美德吧。
生活与社会变迁中的曲折经历,蕴藏着复杂的个体与群体意识冲突,最终归于平寂,而后再次袭来。每个人的一生借由不同的生活状态与存在形式加以呈现,在时代气氛渲染中显得格外鲜明:有的人在工作的困扰中挣脱,有的人在亲情的背负中麻木,有的人在心灵的磨砺中跋涉,有的人则在婚姻家庭的枷锁里挣扎。小说中的时代性与日常性是生活的一体两面,而群体的际遇与个体的冲突,几乎可以看成是永恒的,小说家从动态平衡中看到不平衡性,为我们提供思考生活的不同角度和多种可能。
孙频《天体之诗》,《北京文学》2019年第1期。孙频笔下的苦难书写着重借助事物细节与道具来展现生活的真实状态,画面感强,立体感也颇为明显,但是夸张的韵味也会时常充斥着我们的鼻孔,改变我们的味蕾,浮夸的味道甚至有些呛人,尤其是人物形象面对苦难时所展现的无法挣脱与无法避免的悲怆心境。《天体之诗》的题材仍是惯常的底层故事和类似于蒙太奇的过场叙事。小说写到一个拍摄独立电影的辞职教师,记录了底层下岗工人的一系列千奇百态的苦难状态,有奋斗史的书写,也有情感的纠葛,有典型的问题意识,也有凝重的悲伤之歌,陈年的旧案,命运的安排,甚至是浮夸的生活遭遇……各种底层故事营造出悲悯的气氛,比如,“像模像样,以期更有尊严一点”,“巨大的水池里长满暗绿的青苔和鬼魅的倒影,看起来神秘而恐怖”等细节描写,底层苦难状态的虚构与还原,交叉进行,作者试图展示疾苦荒凉甚至有些恐怖的底层生活。孙频在这部中篇小说中的细节刻画相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换言之,底层生活的呈现,暂时被定格在概念化和虚浮感的界定中,而真正做到底层书写的价值究问,不单是依靠直面经验的书写,经验之外的本质追寻与精神追问或许更为必要,就像小说中写到的“李小雁”在经历中感受着触手可及的生活,想象着美好得如同电影里的生活,强烈的对比,更多的仍是表象的呈现,纵使有关于精神构建的一些倾向,也往往找不到苦难书写的原始立场,即便是书写再多的底层问题和现状,就像盖房子那样,没有逃离那种漂浮的就像硬邦邦的砖块一样的障碍物,这个房子也不会盖起来,或者是终将倒塌。《天体之诗》在几个独立记录的故事中,不断尝试突破底层的物质与精神书写,从时代背景与问题入手,试图探索一个未来美好生活的真实面目,并非仅仅是惯常的由经验而写底层,更多的是苦难意识的生活呈现。由此可见,孙频将其写作目的与立场展现的距离变得更近。
双雪涛《起夜》,《收获》2019年第1期。《起夜》依然呈现出双雪涛惯常的书写特征。小说中的“我”和妻子“马革儿”过着普通但却危险四伏的生活,岳小旗参与其中,对比展现出一系列生活杂事与感想。双雪涛小说的场景往往来自于其自身生活的经历,模糊的影像,魔幻的色彩,衔接密切的话语交锋,甚至是喘气的声音,都感觉阵阵肃杀之意。正如双雪涛曾写过,“我睡觉的时候常常会把被子踢开。然后我就在寒冷中醒来,身上什么都没有。”或许,生活的不安全感给予他足够的写作素材,成长经历孕育了问题意识,在每部作品中集中运用生活场景的衬托与隐喻,借此展现幽微的时代背景和问题缘由。“他这种人电话都可能被监听”,“干什么电影啊,猴儿累的,还不挣钱”以及“别害怕,我不是用这头攮死的她,我是用这柄敲死的她”之类的描写,恰恰反映了双雪涛把握生活细节与问题的能力。双雪涛在《起夜》中写到许多来源于生活的片段与情景,辅之以虚构与还原,将真实的生活碾碎之后重新拼装,重新诠释生活的困扰和难题。“我的东西必须是从自己的感觉出来的,一部分要观察他人,另一部分必须要返到自己内心的感觉中来。”双雪涛在观察真切生活的时候,更注重震撼效果,将生活中关于生存和生命的危机与悲惨遭遇写入小说,总能发出属于自己的独特声音,在自我意识构建中展现更加深刻的生活感悟。
张怡微《醉太平》,《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醉太平》借用生活中的常用通讯工具“手机”来贯穿全篇,书写了现代亲情的另一面。小说中林太吉的母亲出国打工赚钱,恰逢林老太太往生的节骨眼上,手机打通了林太吉的父母之间的密切对话,对话的背后是用手机记录的“要钱”,“花钱”以及“还钱”等生活场景与悲哀的亲情。林太吉的母亲没有看到什么希望,自己在国外的种种经历也不必详细谈起,“我回来看完了病,太吉结了婚,就想办法回来的。”这里面有一个女子十几年国外打工生涯的隐忍,有一家人如履薄冰又如同无赖的生活现实。手机记录了亲情的复杂和无奈,林太吉好像明白了很多东西。张怡微借用“手机”记录家庭亲情的变迁,人间世情的无奈以及市井百姓的日常琐事等等,展现出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巨大差距。同时运用反讽手法、调侃式语言,比如,“父亲会拿着手机,拍摄家里需要什么的场景……然后用手机照着破洞”,调侃式的语言展现出林太吉父亲真实的心理状态,慵懒的索取心理,现实生活就像没有装修的十几层楼,庞然大物里面破败不堪令人心酸。《醉太平》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嘲讽,父亲想要让母亲买房儿子结婚生子,母亲想回到国外,太吉想着要老婆的微信,这些愿望里有太多的欺骗和不堪,又包含着普通人所希望的生活场景。即使是不现实的,哪怕是根本不可能的愿望,总是能在小说家的笔触下看到一些影子,或者是一些灯火般的呈现。
大头马《在南极跑马拉松》,《山花》2019年第1期。大头马是一个来自城市的“80后”女作家,她的作品充满了城市气息,宽大的写作视域让她脱颖而出。她将《在南极跑马拉松》定位在特殊的地域,从而展现最为普通的城市生活的苦难状态。小说中写到城市青年跑去南极宣泄无聊的情绪,想象中的旅途与实际所经历的存在着心理与现实的双重差距,于是,突如其来的倒霉事件,诙谐故事,甚至是社会新思考充满了现代都市人的思想空间,本来期望的“排解抑郁”,反倒變成了“体验真实的生活”。种种现代元素与生活特征的描写,让读者真切体会到作者所说的“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在一片茫茫大雾里,既看不见过去,也看不见未来,只能看见现在,而且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正确的方向走……”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生活感悟。小说中的主人公跑去南极跑马拉松,并非一种“没事儿找抽”的神经质行为,而实际上是一种借助遥远地域或者纯净空间反思当下,找寻真我的一种理想式的做法。很显然,大头马用“南极”的遥远地域的书写视角,容纳进当下生活的“腐气沉沉”,“雾霾浓重”,“抱怨生活”以及“自我麻痹”等特征,用戏谑式的语言,书写年轻一代对于未来生活的种种期盼与希望。惯于心理学描写的大头马将其融入到一个自然而又可以干预的小说场景中,展现出“非虚构”的特征。很显然,大头马笔下的生活是真实的,一些真实的道具,建筑乃至网络社交工具等代表了生活苦恼的发端之物,也隐喻了生活背后的必然逻辑,但是,作者的用意不仅是展现生活的真实面目,更多的是告诉我们面对生活困顿,也要“哈哈大笑起来”。
向日葵的种子掉进砖缝中,能够长成一截小苗,即使只有几天的生命,却用绽放诠释了生命的价值。那么在现实夹缝中生长的人,面对各种境遇,又会有怎么样的选择和结局呢?无论官场还是民间,无论镜像还是现实,无论农村还是城市,我们大都戴着现实的枷锁,拖着沉重的躯体往前奔走,不管未来的路多么茫然和无措,内心还是对前方的风景抱有希望,在现实的夹缝中一边疼痛,一边成长。
尹学芸《东山印》,《当代》2019年第1期。这部中篇是一个官场小说,围绕是否拆除“东山印”这一具有标志性特色的官方建筑缓慢展开,其中领导官员互相对峙、私人感情浮出水面、底层官员处境尴尬等情节交织推进。人物都在现实夹缝中生长,努力解决生活中出现的羁绊,挣脱生活中遇到的困境。小说以冯县长的电话开头,究竟有何要紧的事这么神秘,从而设置悬念,制造紧张气氛,吸引人们继续阅读下去,随着情节补充完善,故事如抽丝剥茧般逐渐明晰。主人公杨青田曾是常务副县长冯暖辉的秘书,受过冯县长不让他下乡的“恩惠”,也因此在她下台后被官场排斥在外,一直郁郁不得志。冯暖辉坚决反对拆除东山印的做法,让杨青田陷入两难中,一边是上级领导传达的命令,无法更改;一边是老领导抑或朋友发出的恳求,无法忽视。冯县长的反对是站在大局考虑东山印的地位和影响,还是由于儿女私情不肯抹去东山印这一印记,他该如何做出抉择?随着冯暖辉在常县长办公室跳楼、青田被停职陪护、两个人大活人失踪,这个事情被上级领导关注,东山印的事情也有了眉目。东山印,既是塤城的城市名片和历史印证,是小城引进先进理念的开端,也是官员之间以前分清阵营的体现。无论是东山印的建设还是拆除,无论是以前的东山印还是如今的东山庙,都牵连了一群人的生活,改写着一群人的命运。在现实夹缝中成长的杨青田,最终选择和冯县长留在锡林浩特合开一家包子铺,不计较名利和金钱,寻求心灵的安逸,这可以看作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更是大起大落之后看透世事的淡然。世事多变,沧海浮尘,想必内心的平静才是面对现实生活较好的方式吧。
何存中《官葬》,《北京文学》2019年第1期。这部中篇小说讲述的是文化馆长下乡扶贫时,正巧遇到扶贫对象家里老人去世,为防止其返贫,文化馆长对扶贫对象杨家三兄弟谎称其父亲可以按照官葬的待遇处理后事,而这一过程中出现了各种啼笑皆非的尴尬。小说按照时间顺序展开,以杨老人下葬为主线,沿着三兄弟提出的各种要求缓慢推进。由于骑龙顶是贫困地区,杨家是国家精准扶贫的对象,所以杨家老人的后事,朝大处讲关系到国家的扶贫大计,往小处说关系到家庭的命运前途,“我”和村主任责任重大。劝说杨家兄弟实行火化而不是棺葬时,大壮和二壮极力要求用棺葬,宁愿花光所有的积蓄为父亲办一场体面的葬礼。由此可见,一是杨家兄弟思想落后,因循守旧,按部就班的日常生活让他们难以接受传统之外的新鲜事物;二是他们淳朴孝敬,大壮吃着五保,二壮即将吃上五保,兄弟俩生活艰苦却想着办好父亲的葬礼。“我”谎称其父能够以官葬级别对待,因此三兄弟要求严苛,对“同志”中山装、水晶棺、整容、皮鞋、家旗、花圈等各种细节吹毛求疵,“不能得罪孝子”这一封建风俗也推动着故事的发展,一场葬礼准备得天翻地覆,可以说情节夸张但是不失真实,作者对这种现象进行了有力的嘲讽。小说中“胡可以”这一角色设定独具匠心,他对整个事情的看法极为通透,从现实入手,和“我”擅长虚构不同,搞文学创作的人想象力太丰富,不符合实际情况。这个名字也暗含着讽刺意味,配合“我”将这场戏演下去。故事结局打破传统模式,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主人公不仅没能报销垫付的三千多元,而且被领导约谈批评,给故事画下较为圆满的句号。在现实夹缝中生长的这些人,努力顺应着时代的步伐和政策的安排,度过自己的一生。
艾玛《镜像》,《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这篇小说运用了现实主义的笔法,以追求理想开始,以回归现实结束,故事中的几个人物在现实和理想的对立中挣扎。主人公“他”和朋友拐子都将生活的中心放在诗歌创作上,并将“老马”视为人生道路中的目标,每次相聚都会提到老马的近况,然而在进一步了解老马之后,他们最终都选择回到了现实生活。主人公是一个精神生活高于物质生活的人,他因不堪忍受大学里繁忙的行政事务而辞职,做法律顾问被公司炒鱿鱼,和妻子离异,最后为生计在培训学校给司法考试的学生上三个月的辅导课,每年空余九个月时间写诗。由此想到鲁迅小说《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原本是一个清高且讲究原则的知识分子,在黑暗社会的逼迫下逐渐认清现实,但是两人结局大相径庭。未现身的诗人“老马”,给小说增添了朦胧而又神秘的色彩,他像是一个符号,寄托着“他”和拐子对诗人身份的向往。老马始终没有在父母病逝前出现,他的形象仅存在于他人的口头叙述之中,这让我想起毛姆《月亮与六便士》中的斯特里,为了画画抛妻弃子,孤独而热烈地追求艺术,他们在艺术追求与道德伦理之间失去了平衡。“博士”这个角色设定较为巧妙,他是一个清醒的透彻的人,和主人公不同,他既有诗意的追求又有现实的考量,真正活在当下。作者借用博士之口点明主旨——这些诗里并没有诗人自己,诗歌如镜像一样,映射着世间的种种生活,而诗人立于镜外,目光不可及。主人公、拐子、蜘蛛这些在现实夹缝中成长的人,面对家庭的不完整、工作的不稳定和生活的不顺心,最终还是选择远离镜像,回到正常的轨道,开始新的生活。
赵雨《蛇行入草》,《十月》2019年第1期。短篇小说以第一人称为叙述视角,通过“我”对童年的回忆,讲述了乡村资深捕蛇人也就是“我”大舅赵大鹏的一生。“我”既是舅舅生活落差的见证者,见证了他从乡村时的威风凛凛到城市里的灰头土脸,又是舅舅捕蛇经历的参与者,体验了丛林捕蛇的冒险和刺激。最让人唏嘘的是小说前后的鲜明对比,前面有多辉煌,后面就有多落魄。赵大鹏进入城市后,不再以捕蛇为业,他更加孤僻阴沉,抵触外面的高楼大厦和热闹人群,与外界格格不入。然而,是什么造成了舅舅的现状呢?在这篇小说里,作者想要表达的,一是心存温情,莫滥捕滥杀生灵。“蛇行入草”是一句行话,意思是和蛇打个招呼,告诉它自己要从那里过去,请它让一让路。赵大鹏这个乡村捕蛇人,一生捕蛇无数,两次差点遭遇车祸都是与捕蛇有关。二是城市快速发展对乡村底层民众的冲击,集体拆迁给人们带来的无助感。“此处安心是吾乡”,城市带给赵大鹏的只有无可奈何,乡村才是他施展本领的最佳场所,而现在他连想要生活的地方都无法存留。对于赵大鹏来说,蛇,是他的家人,是他的朋友,是他的宝贝,不只是换取金钱的筹码,更是赢取尊严的武器。小说中的细节描写很精彩,“我”和舅舅捕捉五步蛇的过程、房屋倒塌时舅舅发疯般冲进蛇房只为拿回捕蛇棍和蛇皮袋的画面、舅舅在广场中迷失的场景,这些增添了小说的趣味性,使作品更加生动。小说中的舅舅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形象,当城市进程如日中天,乡村底层被时代潮流裹挟着向前,我们会看到许多赵大鹏这类的人,他们在夹缝中挣扎、茫然、焦灼,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汤显祖所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世间多少祸事究其因果,是一个“情”字。“情”深而不得,难免令人伤心、伤神乃至伤身。古人看戏文里的“情”,如今也是一样,痴男怨女的情感纠葛一直是小说叙事主题。爱情并没有错,但是牵扯到人事,便会愈加复杂,错走一步,前面就是万丈深渊。笔者将分别讨论四篇小说中主人公情感的书写,细看作者笔下,那些因“情”而受的伤,因“情”而种下的祸。
王蒙《生死恋》,《人民文学》2019年第1期。王蒙用三个字概括了小说的主题,也是主人公苏尔葆的一生:“生”、“死”、“恋”。因苏绝尘出轨顿永順而“生”的苏尔葆,他与“山里红”、“月儿”的“恋”最终却成了其“死”的起因。尔葆的一生因“情”开始,因“情”而结束,从始至终充满了悲剧性。作为读者,我们看到的尔葆活在哥哥顿开茅的追忆之中,他的情感是在第三视角下发生的悲剧,我们也就无法体验尔葆被“情”折磨时的即刻感受,往往是被他的悲剧结局震撼,只能追忆此情。《生死恋》是尔葆的个人史,是作者王蒙对主人公被“情”左右导致悲剧命运的关注。就像作者自己的诗中所讲:“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这是作者对写作哲理的参悟,也就有了《生死恋》中的“情”事,尔葆被困在对妻子与情人的选择中,被明光一语点破未来,“两边都舍弃不了,那就只能是三的N次方的统统绝望!”尔葆的自杀也印证了这一说法,这也是作者对“情”之哲理的参悟。
吴文君《失手》,《芙蓉》2019年第1期。吴文君一直关注中国当下城市女性和平民的生存状态,在她的写作中,烙印着70后作家因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而产生的对生活、生命的困惑。而这种困惑,在小说《失手》中,便成了女主人公谢莉对自己一时失手推开恋人的懊悔和疑惑。“失手”是她的“情”,却不是真情,真的是“情”不知所起,而从此懊恼一生。谢莉经历初恋的失败后,她反复地挑拣恋人,快五十岁仍旧单身,只能做个高龄“剩女”。她在朋友、亲人的注目下备受煎熬,求偶的迫切心理却无法战胜内心的高傲,这是作者通过女主人公的择偶观对理想与现实之间矛盾的暗示。作者关注中国当下城市女性和平民的生存状态,在小说中,最能直接体现她们生存状态的,便是对女主人公的心理描写。尤其是女主人公在被闺蜜长期压榨下,她的骄傲心理在俗世的风雨里被逐渐打磨,虽心有不甘,满是愤懑,也只能屈就的心理路程。再者是女主人公对家人的情感,心疼父母也同时厌烦父母的种种,这种矛盾的心理也恰恰真实再现了大部分平民家庭的情感状态。吴文君再现了城市女性孤独的生存状态,谢莉的独立与隐忍,高傲与不甘,以“情”为一个侧面,展现了城市女性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心理状态。
凌可新《最是年少懵懂时》,《青岛文学》2019年第1期。小说描绘了初中生范春海对赵老师的暗恋,再到两人互生情愫,发生关系的故事。有些感情从一开始便注定是孽缘,不得善终,赵老师的离别便是两人情感的悲剧结局。或许是作者料想到世人对范、赵二人情感的指责,只能安排赵老师不辞而别的结局,这也许是这段年少懵懂爱恋最好的结局。“乡村”是作者凌可新写作的入口,这段少年初恋的萌芽地,“乡村”与“年少”带有的单纯与纯粹是小说中“情”的气质,而赵老师的离别则在小说末尾处留下一丝淡淡的“情”的忧伤。小说在平凡的叙事套路中,插入不平凡的“情”,少年小心翼翼的“情”便是最好的戏份,也恰恰影射了现实生活中少年对美女老师的爱慕。作者写出了最是年少懵懂时,最是年少情之切,情之真,也写出了年少之“情”的遗憾。
庆山《夏摩山谷》,《收获》2019年第1期。以前她是安妮宝贝,是一个兜售故事的作家;现在她是庆山,从《莲花》到《夏摩山谷》,她是一个朝圣的僧人。《夏摩山谷》里不缺故事,不缺情事,安妮宝贝的故事从不缺悲剧,但是所有的曾经如波涛一般汹涌的“情”,在最后归于一片宁静的虚空的湖水。像作者庆山所说的,“这本书仅是个体式的领悟和创作”,“一个人的精神之旅”,她通过人物内省式的自白来完成个体领悟的诉说,所有的“情”最后趋向“去情”。远音、如真这两位女性人物,如同俗世的一粒尘埃,在淤泥里活着。一个是镁灯下的戏子,一个是低贱贫穷的第三者,她们内心里渴求着纯爱,渴求内心的安定,走过弯路,最后来到夏摩山谷,参悟人生禅理,完成“去情”。这种“去情”不是免去男女之情,而是让一切七情六欲回归纯净,洗静俗世的纷扰,除去混乱的欲望。雀缇生于夏摩山谷,她从开始便已完成“去情”,面对与爱人的别离,她不会抱怨,继续安然地生活。整部小说用细密的针线将原本存在于不同时空中毫无关系的人物编织在一起,用一本书、一条项链,一张黑白相片做引,串联起巨大的网,他们的生活在此交织。远音、如真、雀缇,她们的人生交织在夏摩山谷,面对不同的爱情与人生变故,她们坦然接受,冷静思考又参悟思辨,“去情”又“有情”,在夏摩山谷中洗涤灵魂,完成一次个人的朝圣。
“情”不知所起,爱情来得没有缘由,却其实来自于每个人心底的期盼。爱情有着不同的面貌,却同样让每个人觉得,“此情可待成追忆”。我们期待、渴望着爱情,无论它是个什么模样,我们都小心地窥视着它。所以,从古至今纵横中外文学史,我们从不缺爱情故事,在今天,也仍然有太多的“情”,在等待着书写。
从《诗经·卫风·氓》到2019年,尽管过去了千百年,“她”依旧囿于围城且无枝可依。作家们对女性角色的悲悯,仍旧是小说创作中一个经典的话题。借用宋冬野的一句歌词:“平淡日子,他要寻找生活的刺。”《圣经·旧约·创世纪》上说:“女人是男人身上的肋骨。”而现实生活中,不甘平淡的男人把自己的肋骨磨成了刺,指向他昔日的爱人,损兵一千,自伤八百,在一场场情爱的较量与冲突之中,被“誓言”描绘的固若金汤的爱情,从“围城”变成了断壁残垣,甚至走向了爱情的坟墓。而作家们正是“爱情坟墓”的掘坟人,他们用悲悯的情怀捧起爱情那依稀可辨的骨骸,试图向世人还原成它昔日绚烂的模样与溃烂的疮疤,让众人一起缅怀爱情。
柏川《走向烤鸭店》,《北京文学》2019年第1期。小说中的“我”是一名富家太太。那嵌入我生活中的一根“刺”是由于“我”无意中撞见了丈夫带年轻女孩儿去医院堕胎而开始的,“我”发现丈夫根本不爱我,而我不过是家庭中的一个配件。自此“我”得了抑郁症和眩晕症,陷入了精神的枷锁中无法自拔。而在认识了烤鸭店老板老农后,“我”的精神疾病奇迹般地好了起来,每天前往烤鸭店买烤鸭的时间,是“我”最快乐的时间,“我”和老农陷入了热恋。然而,在“我”和老农的恋情被丈夫撞见以后,曾经信誓旦旦说爱“我”的老农拿了“我”丈夫的一百万元之后,不辞而别。“我再次跌入那片混沌之中……慢慢地慢慢地倒下去!”如果说“我”丈夫对“我”的伤害是把那根刺插入了我的精神,那么,老农则是轻轻地将刺挑起,又重重地将刺贯穿“我”的心灵的罪魁祸首。柏川用精炼的语言向我们描绘了一个将身心依附于男人的女性,一旦男人背离,女性的精神将无所皈依。当下社会,女性精神与物质依附于男性仍旧是一个普遍现象,许多职业女性在面临家庭与事业双重冲突的时候,不得不回归家庭,直面自我身份与价值的困惑。“我”生活中的这根刺,也警醒读者直面女性精神独立的问题。
张柠《刘玉珍,叫你那位罗长生来一趟》,《人民文学》2019年第1期。小说塑造了一个絮絮叨叨的农村妇女形象,在医生询问妇女病症时,妇女草率且随意地对待自己的病症,反而大篇幅地向医生讲述自己不幸的生活经历,尤其是丈夫对自己的“家暴”经历。罗长生被医生叫到了医院,对待“家暴”妻子的行为,他却这么说道:“不是啊,医生,三天也难得打一次。碰到她发疯发得厉害的时候,就打得勤一点。女人就这样,一打完就特别听话。”尽管罗长生后来答应了医生不再打老婆,但在老婆哭泣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想打老,“你看烦不烦?你还叫我不要打她!”罗长生领着刘玉珍回去后的生活,作家进行了留白处理。但结尾处,话锋一转,含蓄蕴藉:刘玉珍得了肝癌晚期,罗长生尽管平日里打骂刘玉珍,但还是倾尽家财带着刘玉珍去省城看病。小說以朴实的文字,讲述了残酷的人生真相。对于刘玉珍而言,她心里的一根“刺”是丈夫的粗暴,而她身体中的一根“刺”则是癌症。刘玉珍是千千万万母亲的代表,她为家庭付出所有:照顾孩子与老公,还要忍受着老公的粗暴,她自从成为母亲,便没有一天是属于自己的。张柠悲悯、怜爱地同情着那些为家庭付出所有的母亲,警醒世人“莫待无花空折枝”。
张弛《起盗心》,《当代》2019年第1期。在《起盗心》中,小说以情侣李慧梅与普安红作为两条并行的叙事线索,有三位女性形象令人印象深刻。主人公李慧梅遇到生活之中的“刺”是:作为洗脚城的服务员,她偶遇了儿时旧友——同样从乡村里走出来的富太太李载芳,强烈的阶级对比刺激着她的虚荣心与好奇心;富太太李载芳生活也并非如意,在她生活中最大的“刺”是老公出轨女会计;老板情人赵鎏莺心里的“刺”是:她想拥有一套按自己想的风格装修的新房,但王老板并不遂她的意,于是她将所有的不满向装修工人普安红发泄,这也是致使普安红走向不归路的诱因之一。面对心里的“刺”,李慧梅迷茫了,最终,因为虚荣心的缘故暴露了普安红盗窃犯的身份;小说中虽未交代赵鎏莺的结局,但通过警察的话与王老板的态度,不难看出她不过是被王老板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玩物;李载芳是小说中最为“成功”的女性,尽管她生活不幸,但仍旧凭借自己的机智,掌握老公出轨的证据,取得巨额财产。可以说小说中的三位女性是典型的三位城市生活“闯入者”,张弛试图通过三位女性的命运告诉读者,尽管世事艰难,但人的命运终究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王秀梅《番外篇》,《湖南文学》2019年第1期。《番外篇》是一部具有强烈戏剧冲突的小说作品,小说具有极强的时间与情节的集中性。小说以男性为主人公,因为意外的“闯入者”——奇怪的手机指令将夏商的命运与底层青年郭靖、富商猴孙、快递员和一辆宝马车的命运紧密的纠葛在一起。通过手机指令,剧情愈发扑朔迷离,危险步步紧逼。《番外篇》表面上是写几个男人生活中的“刺”,但于其小说篇名《番外篇》中见人性。真正的主人公并非小说中的男性,而是“隐藏”在番外之中,受到伤害的女性。她们是幕后的操控者,她们将子之刺,插入子身。夏商的老婆遭遇了老公出轨小李,猴孙的老婆受够了猴孙到处找情人,郭靖的前女友因为郭靖流产,受尽了病痛的折磨,宝马车主的前女友因之患上了抑郁症。这些各色各样“怨妇”式的女人,在受到了来自男性的刺痛之后,选择了报复,将男性施加她们的刺还给了男性。小说中,女性实现自我救赎的工具不是靠自我的反抗,而是依托于公益组织的帮助。但是,王秀梅以悲悯的神情凝视着被男权泥沼淹没的女性,并以戏剧化的方式向男性提出了善恶有报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