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收录机

2019-07-29 00:44张宝中
当代小说 2019年4期
关键词:白露卫东爱国

张宝中

我十几年前做过“文化记者”,因职业便利见过很多家喻户晓的演艺界女明星。和她们面对面的时候,她们惊人的美丽总让我心里“唿腾唿腾”的,但网上流传的她们的“素颜照”却让我难过。还有一些女明星老了以后简直没法看,我在电视里一看见她们就伤感不已。在我见过的所有美丽的女人中,我觉得最美的是一个叫白露的女人。她不是明星,是普通人。三十多年前她是我老家村子里的赤脚医生,现在是省城一家水果店的老板。

白露比我大七八岁,按辈分我该叫她姐。她高中毕业后在村里参加生产劳动。和其他妇女不同的是,她干活的时候戴一副白色线手套;如果是夏天,还戴一顶直径大约二尺的洁白的遮阳帽。有大约半年时间,也就是从冬天到来年春天,她跟我母亲学裁剪和缝纫,经常围一件宽大的白毛线围巾,胳肢窝里夹一卷花花绿绿的布去我家。她一去我家,满屋子里都是她“哈哈”的笑声和雪花膏的香气。她趴在缝纫机上做衣服的时候我偷偷看她,她抬起头来看我的时候我低下头去。如果她长时间盯着我看,我想我会“哇”的一声哭出来。她多次摸着我的头,笑嘻嘻地说我腼腆。她每次从我家走了,我都悄悄来到胡同里,倚着院门的门框,望着她的背影发好长时间的呆,盼着她再来。那半年我觉得非常美好。后来她去地区卫校进修了一段时间,回村当了赤脚医生。

村卫生室在我们校园里面,是最靠近大门的两间房子。那时候的人穿得土气,连小学生都穿深蓝色的中山装,白露在我们校园里就成了一道很惹眼的风景。她身材高挑,穿着喇叭裤,大腿紧绷绷的,宽大的裤管严严实实地盖住鞋子。皮肤白皙,脸上总带着淡淡的红晕。头发烫成波浪卷,蓬蓬松松的。爱说爱笑,笑起来嗓门很高——很多人说她笑声“浪”。看人的时候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朱唇微启,嘴角挂着笑意。穿着干净、合身的白大褂,不系扣子,她走过去,风里就飘过一股香气。走在水泥路上,裤管下的高跟鞋发出“咔咔咔咔”的声响,声音像钉子一样 进人的耳朵里。

村卫生室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医生,名叫王守训。窗台下边有两张简易木桌,白露和王守训坐对桌。但王守训只在给人看病的时候才坐那里,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一张竹制躺椅里,微閉着眼睛听戏。他有一台高约半尺、长约一尺的红色的“三洋”牌双卡收录机,是他在县城工作的女婿给他买的,也是我们村的第一台收录机。他最爱听豫剧《朝阳沟》《卷席筒》《穆桂英挂帅》。我们上课的时候经常听见栓宝荡气回肠地唱:“我坚决在农村干他一百年——”

白露闲着没事的时候坐在桌边织毛衣、毛裤、帽子、围脖,或者看《大众电影》《电影画报》杂志。她的桌上有一个精致的长方形柳条筐,里面放着一堆五颜六色的线团。柳条筐旁边有一摞《大众电影》和《电影画报》,封面和封底都是当红电影明星的彩色照片。

白露的职责是司药、打针、皮肤清创、包扎伤口等等。她打针和别的医生不一样,她是“甩针”。臀部肌肉注射的时候,用棉棒蘸着碘酒消毒后,隔着半尺远,“嗖”地把针甩过去,准确地扎在消过毒的地方,针在屁股上颤颤悠悠。胳膊不动,手腕发力,动作很熟练很完美。村里那些男人头疼脑热时,都不愿吃药,都要求打针。但白露从不摸他们的屁股。不光男人的屁股不摸,女人、小孩、老人的也不摸,一律甩针。甩针之前,她会笑嘻嘻地说一句:“来,打针,准备好了吗?”

我们班的宋爱国,也是一感冒就去打针。宋爱国是邻村宋庄的,长得很丑,皮肤很黑,肉眼皮,下嘴唇外翻,猪肚子脸,腮帮子有些下坠。个头在我们班是最高的,坐在教室的最后排。因为留过级,学习倒不错。他偷了他娘一根纳鞋底用的“老橛子针”,嵌进一根长约十厘米的打了皮的指头粗的柳木棍里,做了一支“针管”。针头用钢笔帽罩着。他经常模仿白露的声音和动作,对着教室的石灰墙说:“来,打针,准备好了吗?”隔着半米远,把针“甩”到墙上。

这时候,他的同桌罗卫东总是一撇嘴,鼻子里鄙夷地“哼”一声。如果被我们的数学兼体育老师崔英豪看见,少不了要吃两个“疙瘩梨”。“疙瘩梨”是一种轻微的体罚,是将食指和中指弯曲,指关节敲在脑袋上,“ ”有声。鲁迅小说《阿Q正传》里叫“栗凿”。虽不会受伤,但还是很疼的,会龇牙咧嘴一阵子。崔英豪说宋爱国不讲公德,好好的墙让他扎得跟马蜂窝似的。

崔英豪那时候刚当兵回来,喜欢穿一身军装和一双大头牛皮鞋。我们的校园比较小,没有操场,上体育课只能在两排教室中间的空地上。卫生室里如果没病人,白露就站在门口,倚着门框织着毛衣看我们。崔英豪给我们上数学课的时候,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但一上体育课就来劲了,说话的时候铿锵有力,还有些拿腔捏调,脸上一直笑嘻嘻的。他穿着洁白的球鞋和浅蓝色的运动衣,袖子撸起来半截,屁股紧绷绷的。教我们推铅球、扔标枪、做第六套广播体操。一高兴还表演擒拿、格斗。这两个项目都需要有人配合,他都是让宋爱国配合他,一次次把宋爱国摔个“狗吃屎”。

小学毕业前,宋爱国出事了。他成了小偷。

我们知道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麦收后那几天,宋爱国吃烂杏吃坏了肚子。一天下午他去卫生室打针。王守训不在;白露因割麦子太累,斜躺在排椅上睡着了。宋爱国很喜欢王守训那台收录机,一直想偷走,这次终于逮住机会了。他脱下褂子把收录机包起来,正准备走的时候,白露醒了,上前制止他。这时王守训回来了,夺回收录机。当天晚上,王守训去找宋爱国他爹说了这事。他爹把他捆起来吊在房梁上,抡起棍子狠狠地打了一顿,邻居们听见他像狼一样嚎叫。

宋爱国再去学校的时候,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小偷,看他的眼神充满了鄙夷。他要坐下的时候,罗卫东悄悄把凳子挪开,让他摔个大屁蹾,同时脑袋“咚”的一声撞在墙上。课间罗卫东还经常踩着凳子和课桌,骑到他脖子里,让他在校园里跑来跑去。如果他跑得慢,就在他头上“ ”地敲“疙瘩梨”。崔英豪从他书包里找出那根“针管”,拿到讲台上,用一块半截砖头砸得稀烂。上体育课表演擒拿、格斗的时候,像摔泥块一样“啪啪”地摔他。

还差半个月就要考初中了,宋爱国辍学了,去关外投奔他大爷了。

我在县一中上初中期间,白露和我们村的李炳龙好上了。李炳龙有老婆了,孩子都两岁多了。

李炳龙中等个头,长得很白净、帅气,有些文弱。割麦子的时候弯不下腰去,割一会儿就直起腰来擦擦汗。掰玉米棒子的时候,刚钻进地里不一会儿,就跑到地头凉快凉快。有一次他拉着地排车去卖猪,半路上连人带猪滚进沟里了。他抡起沟底一个槐树墩子,把猪给砸死了。他不管干什么活儿,都是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他爹说他就没有一个庄稼人的样子。庄稼人就要会干庄稼活儿,多打粮食好养家,那才叫本事。不过他倒找上了媳妇。他媳妇叫孙桂香,脸色干黄,上面有一些斑斑点点的“苍蝇屎”;眼睛很小,像用小刀在脸上一边划了一下。

李炳龙有个表哥在广东当过海军,复员后经常往广东跑。李炳龙跟着跑过一次之后,开始自己跑了。头发烫得像狮子狗,戴一副墨镜。穿着乳白色西服套装,打着花花绿绿的领带,棕色皮鞋擦得锃亮。手里提着四四方方的棕色旅行箱,肩上背着一台收录机——我们村的第二台收录机,播放着“爱你在心口难开”或“万水千山总是情”。他走在村路上,像从天上蹦下来的外星人,还有人说他像“华侨”。

李炳龙每次回来,他那只硕大的旅行箱里都装满了各种款式的手表、墨镜、打火机、坤包、口红、香水、增白粉蜜等等。都是年轻人喜欢的在本地买不到的东西,价钱也不贵。那时候手表还是奢侈品,村支书都不一定买得起。小青年戴着手表,谈恋爱都容易。李炳龙把这些东西送到县城和各乡镇的商店里,大街上就多了一些戴着手表和墨镜,用奇形怪状的打火机点烟的时髦青年。

李炳龙每次从外面回来,孙桂香都领着女儿,穿着时髦的新衣服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如果有人夸她的衣服漂亮,她就不走了,站在那儿让人前后左右地打量。她说外面大城市的时髦女人都这样打扮。她脸上搽着很好闻的“增白粉蜜”,臉色不那么干黄了。她还让李炳龙骑着“嘉陵七零”摩托车驮着她和女儿,带着大包小包回娘家。她搂着李炳龙的腰,笑得都找不着眼睛了。

后来有一段时间,李炳龙经常用卡车拉回来一堆牛粪一样的东西,摊在学校门口的空地上晒。那东西有一股奇怪的中药味,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有人看见,下雨的时候,白露头上顶一个蛇皮化肥袋子,穿着白大褂,撅着屁股在“牛粪”上盖塑料布。雨停了,她又把塑料布收起来。“牛粪”晒干后,李炳龙和孙桂香在家关着门抟药丸子,然后装进包装盒里,再装进纸箱子里。过几天就会来一辆卡车,把那些纸箱子拉走。那些纸箱子上有“大蜜丸”字样。据说卖到河南、安徽、江苏等很远的地方。

不久,卫生室里不见了白露。一个多月后,她和李炳龙一起从外面回来了。白露本来就爱打扮,这时更像从《大众电影》和《电影画报》里走出来的女明星。她去镇上赶了一次集,整个集上都炸锅了。她骑一辆紫红色的女式坤车。这种自行车人们在县城的商场里见过,但很少有人买得起。车把很高,坐在车座上腰能挺得很直,不用撅着屁股。她脖子里戴着金项链,穿着洁白的长裙、白色的牛皮凉鞋、肉色的长丝袜,戴着太阳镜和白色的宽檐遮阳帽,斜背着小巧的玫瑰红女式坤包。骑车子的时候左手揪着宽大的裙摆,以免被车链子铰住;两脚踏在脚蹬子最外面,两腿使劲并拢,甚至有些交叉。集上那些小青年一看见她,马上都变成了疯狗,嘴里嗷嗷地怪叫、吹口哨。她买完东西回村时,后面乌乌泱泱浩浩荡荡跟着一大群,最少有二三十个。那些小青年都骑着自行车,一会儿超过她,一会儿和她并排,一会儿又把她围在当中。不管他们怎么叫唤,她都像没听见一样;不管他们怎么看她,她都不瞟他们一眼。有的小青年说,要是能抱着她亲一口,死都值了。

过个十天半月,白露和李炳龙又一起出去了,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后来人们才知道,李炳龙在外面做医药生意,白露是他的“助手”。

村里人都议论说,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人,一个黄花大闺女,白天夜里都在一起,这算什么事呢?据说孙桂香找过白露她娘,又吵又闹的。白露她娘说,孩子大了,管不了。白露她娘偏瘫卧床好几年了;她爹好脾气,一辈子没大声说过话。她哥玉峰已经成家,和父母分开过日子。玉峰说祖宗八辈的脸都被她丢尽了,下次等她回来,砸断她的腿。

白露下次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玉峰皱着眉头,迈着大步去了父母的院子。白露带回来很多东西,摊在床上、桌上一大堆。有衣服、食品、药品、玩具等等;桌上还放着两瓶“鹿龟酒”,里面泡着人参。全家所有人,包括已出嫁的两个姐姐和姐夫、外甥,每人都有礼物。给玉峰的礼物是一件蓝底红格子衬衣。白露忙着洗父母的一堆脏衣服,给她娘按摩腿,给她爹拔火罐。看见玉峰进屋,让他脱掉上衣,试试那件花格子衬衣。玉峰犹豫着穿上衬衣,大小正合适,但觉得太花哨,脸红了红,刚穿上就要脱。白露抓着衣襟不让他脱,还替他系好扣子,说这样的衬衣现在正时髦。玉峰在屋当门里橛子似的杵了一会儿,穿着白露给他买的花格子衬衣,带着白露给他老婆孩子买的鲜艳的“乔其纱”上衣、玩具汽车和一包荔枝、龙眼,铁青着脸走出了父母的院子。在胡同里,他梗着脖子咬着牙,“咦——”的一声长叹,腾出一只手,在自己脸上“啪啪”扇了两耳光。

白露继续跟着李炳龙在外面跑,也不再避讳村里人的风言风语。她爹用她带回来的钱翻盖了房子,隔几天就赶集买回来半个猪腚,炖肉的香味能飘五里地。她嫂子在自己家里闻见了肉味,嬉皮笑脸地哄着儿子去爷爷奶奶家玩。小家伙吃了一肚子肉,临走的时候爷爷还让他捧回去一碗。奇怪的是,孙桂香也越来越淡然,好像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鬼混没什么大不了的。村里人看她都不在乎,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倒是我的小学同学罗卫东,经常在我面前表达对白露的不满。罗卫东小学毕业后考上了镇中学,周末我们分别从县城和镇上回家,他经常找我玩。村头有一条宽约五六米的河沟,每次他都拉我在河沟边坐下来,不时把砖头、瓦片扔进水里。他穿一件绿褂子,五粒纽扣只系下面的两粒,领口敞得很大,看上去像时髦的西装。发型由小平头变成了小分头,脸上多了一些粉刺,嗓音也有些粗了。褂子口袋里装着一个镶着粉红色塑料边的圆形小镜子,不时拿出来照一照。我想和他聊聊各自的校园生活,尤其是那些有趣的老师和同学。可是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只跟我说白露和李炳龙的事。

罗卫东说,孙桂香那个娘们儿心眼儿可多了。李炳龙和白露好上以后,孙桂香闹过李炳龙,要和他离婚。但李炳龙不怕,他说你要是再闹,就带着孩子滚蛋,反正想嫁给老子的女人多得是。你今天滚蛋了,老子明天就当新郎。孙桂香慢慢也想开了,只要不离婚,她就有钱花,就能吃好的穿好的。她要霸占着李炳龙,他挣钱,她享受,打死都不离婚。她要让白露帮李炳龙挣钱。白露漂亮时髦,能说会道,还会说普通话,出去联系业务的时候,她冲那些男人一笑,那些男人魂儿都没了,能办不能办的事都给办了。

说到这里,罗卫东会重重地叹一口气,搬起脚边一个十几斤重的土块,“砰”的一声扔进水里。水花溅我们一身一脸,一些蝌蚪和柳叶大的小鱼也溅到脚边。他不住地往水里吐唾沫,“啪啪”地拍着自己的大腿,慷慨激昂地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不属于她!她不是小孩子了,不该这么瞎混,不该妄自菲薄、糟蹋自己的青春!她应该嫁个吃国粮的工人,好好地过日子,她这么瞎混是不会幸福的!”说完,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他找我玩,最后却把我一个人剩在了河沟边。

我高二上学期刚开学不久,李炳龙因制售假药和诈骗被判了三年刑。国庆节,白露结婚了,是去北京旅游结的婚。王守训的女婿给她介绍了一个煤矿工人,名字叫吕长河。吕长河是我们本地人,接他爹的班,在桃城一个煤矿挖煤,据说工资很高。白露的户口也迁到了桃城,成了一个“吃国粮”的人。

桃城,这个城市我是知道的。我在公路上经常看见从我们县城开往桃城的长途汽车,车体上喷着“桃城市客运公司”字样。以前看见那辆车,我心里什么都不会想。自从白露嫁到桃城,再看到那辆车时,我会在心里自言自语:“几个小时后,这辆车就到白露生活的城市了。她是城市人,她吃国粮。我要好好上学,将来也在城市当工人、吃国粮。”我还专门看过地图,知道桃城在我们县城正东方向,两地相距大约220公里。

过年的时候,吕长河来村里看老丈人,村里人第一次见到他。他中等个头,相貌普通,胖墩墩的。穿得倒板正,一看就不是庄稼人。我老家那个地方有“乱新客”的风俗。“新客”就是新女婿;“乱”在这里是及物动词,是拿新女婿开涮的意思,图得是个喜气。刚娶来的新媳妇也要“乱”一番,叫“乱花媳妇”。罗卫东初中毕业后到处打零工,在村里成了孩子王。他领着一帮半大小子到白露家,把锅底上的黑灰抹在吕长河脸上,把点着了捻子的鞭炮塞进吕长河的衣服口袋里。吕长河咧着嘴笑,很配合他们。罗卫东还找了一根很粗的绳子,准备把吕长河捆起来扔进猪圈里。吕长河伸着两手让罗卫东捆的时候,玉峰铁青着脸,一把夺过绳子,照罗卫东和一帮家伙身上抡,把他们打跑了。

吕长河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坐下来,仰着脸看天,眼睛半天都不眨一下。亲戚们顺着他的视线往天上看,天上瓦蓝瓦蓝的,一丝云彩都没有。吃饭的时候,谁敬他酒他都喝,不一会儿脸就红得像猪肝,嗓门也高起来。他说王守训的脸像红苹果,岳父的光头像50瓦的灯泡。他从筐里一手抓一个大馒头,呵呵笑着说“真白,真大”,又捏成酒瓶底子那么大的硬饼子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得老大。别人还没吃完,他站起来,笑着向桌上的人摆摆手,说了句“我走啦”,跌跌撞撞出了院门。他来到大街上,坐在一个碌碡上,耷拉着头,闭着眼,红着脸,像一尊雕塑。玉峰来叫他回家,他把玉峰推个仰巴叉。拉也拉不动,背也背不动,拿他没办法。

崔英豪走亲戚回来路过这里,得知这位就是白露的“新客”,停下自行车,点了一支烟,咧着嘴嘿嘿地笑个没完。崔英豪不当老师了,当了村里的会计;也结婚了,儿子都一岁多了。整天胡子拉碴,眯缝着眼,像没睡醒一样。走路总是趿拉着鞋,露着脚后跟。他蹲下来仔细打量吕长河的脸,一声声地叫:“工人,工人!吃国粮的工人!”吕长河没有任何反应,嘴里“噗噗”地往外吹气。崔英豪掐他的脸,又用烟头烫,他咧咧嘴,眼睛还是睁不开。崔英豪站起来,嘿嘿笑着对围观的人说:“不孬不孬,吃国粮的工人,不孬不孬。”

此后每年过年,一家三口都回来探亲。吕长河见了人打个招呼,咧嘴笑笑,敬上一支好烟,就没话了。大部分时候,他一个人躲在堆满农具和坛坛罐罐等各种杂物的西厢房里,听收音机或盯着天花板发呆。白露从穿衣打扮上看,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但人们发现她不像以前那样爱笑了,经常皱着眉头。

在女儿菲菲上小学四年级的那年冬天,他们离婚了。白露和菲菲住在玉峰住过的一个破旧的老院子里,开起了药铺。村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感冒了,去白露那里打针。打完针在门槛上坐下来,说歇一会儿再回家,没想到倚着门框死了。这起医疗纠纷说不清原因。老太太的家人要求六万元赔偿,不然就去告白露。白露她爹去给老太太的儿女磕头,替她诉苦、求情,并不得不说出了她离婚的原委:

李炳龙刑满释放后,在我们市里买了一套房子,带着老婆孩子搬走了,再也没回过村。据说做起了医疗器械生意,还像以前那样常年在外面跑。前不久他去桃城跑业务,又和白露勾搭上了。吕长河把白露狠狠地打了一顿,之后和她离了婚,把他们居住的矿务局家属院的房子过户给她,与母女俩断绝一切联系。白露想把这套房子卖掉,在别处再买一套。李炳龙自告奋勇帮她卖。白露把房产证、身份证复印件、售房委托书等所需手续交给了李炳龙。可是李炳龙把房子卖了,人却联系不上了。

白露没有一分钱存款,全部现金不到两千元。她爹一辈子不认秤,为帮她筹钱,这时贩起了大米、粉条、扫帚、水瓮。拉着地排车,逢集就赶,渴了连五分钱一碗的茶都舍不得喝,饿了连三毛钱一个的烧饼都舍不得吃。这年八月的一天,老头子拉着卖剩的水瓮从集上回家,褂子被汗水濕得透透的。到村头的时候坐在路边树荫下一个废弃的石磨上歇息,躺上面睡着了。一觉醒来后就不能走了,脸色灰白,浑身哆嗦,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被人抬回家,两天后咽气了。白露她娘被玉峰接到自己家里,白露和两个姐姐每人每年拿六千元赡养费。

白露的药铺关张了。崔英豪在镇上的柳编厂当了副厂长,鞋再也不趿拉着了,每天头光脸滑,戴一副变色镜,骑一辆红色的“木兰”摩托车上下班,腰里的传呼机“逼逼逼逼”地响个不停。白露多少年都没和他说过一句话,这时买了两瓶好酒去求他,从厂里要一些活儿。用地排车把成捆的柳条拉回来,在家编小筐小篮小篓,编好了送回去,赚一些加工费。这是初加工;深加工后出口到国外。工艺标准很严格,半公分都不能大,半公分也不能小,不然就返工。一个负责验货的小娘们儿和白露就像有仇似的,斜着眼睛看她,动不动就呵斥她。崔英豪站在旁边,两手抄在裤兜里,嘴里嚼着口香糖,面无表情。

白露每天在家关着门编小筐小篮小篓,一会儿都不闲着。半夜的时候,整个村子一片漆黑,只有她家还亮着灯。她满手都是血泡和老茧。她一年都不买一件新衣服,褂子磨出了洞,她在上面绣上一朵花。除了去镇上和村里的小超市,几乎从不出门,偶尔出门也是低着头,谁都不看。除了少数几个女人和一些老人,村里几乎没有人和她说话。那些男人更是见了她就躲。菲菲在学校里经常受同学欺负,回家就哭。菲菲哭,她也哭。

菲菲高中毕业那一年,白露终于付清了那六万元赔偿,她娘也去世了。但她的负担并没有减轻。菲菲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每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三万多元。她还得继续编小筐小篮小篓,一天都不能放松。

这样的日子眨眼就是八年,直到宋爱国回来。

宋爱国在东北生活了二十五年。他大爷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跟着亲戚下关外的,落脚在黑龙江省牡丹江市郊区一家国营农场,在农场所属的肉联厂当工人。这二十五年,宋爱国在那家肉联厂附近的一个小镇上生活,在朝鲜族人开的狗肉馆宰过狗,在他大爷所在的肉联厂杀过猪,在街上推着小车卖过烤冷面和煎饼馃子,还开过汽车摩托车修理门市。据说他是因为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和静脉曲张,难以忍受东北漫长冬季的严寒,才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的。

宋爱国在村子里盖了四间大瓦房,安下了新家。在镇上租了两间门面房,招了两个小工,开了一家汽车摩托车修理门市,从早忙到晚。他说一口地地道道的东北话,看上去是个地地道道的糙老爷们儿。耳朵有些聋,嗓门很高很粗,一说话噼噼啦啦的。腰直不起来,“水蛇腰”。因长期干电焊,眼睛老爱流泪。手像榆树皮一样粗糙,黑乎乎的,指甲盖里是洗不掉的黑泥。爱喝酒,眼珠子每天都红红的。躬着腰,骑一辆狂野剽悍的大摩托车,远远看上去像一头大狗熊。除了不认识的小孩,他见了村里每个人都觉得很亲。可村里人都只是和他客套,怎么也热乎不起来。

宋爱国的老婆叫春燕,中等个头,肤色较黑,偏胖。前突后撅,腚大腰圆。脸面不算丑,但也不好看。很爱打扮,去县城的商场,衣服不管多贵,看上就买。但再好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不好看,一千元的像一百元的。特别爱穿紧身裤,屁股、大腿、裆部包得紧紧的。男人看她一眼就会脸红,呼吸急促,口干舌燥。她炒的菜要么一点盐味都没有,要么齁咸齁咸得像打死了卖盐的。宋爱国不爱吃甜,可她腌咸菜都放糖。宋爱国白天在镇上的门市里,耳朵里灌满了“叮叮咣咣”的噪音,回家就想静一静,她却把电视机的音量开得很大。她爱看娱乐节目,电视里的人张着大嘴哈哈地笑,她也张着大嘴哈哈地笑。

宋爱国回来后不久,就和白露好上了。不是偷偷摸摸地好,是公开住在她家。傍晚从镇上回来,不回宋庄自己家,去白露家。大摩托车骑得飞快,两个轮子都快离地皮了,“突突突突”一直开到白露的院子门口。夜里,白露的邻居总能听见她压抑却恣意的叫声。春燕和宋爱国闹过一次,却被狠狠地打了一顿。宋爱国把她摁在地上,踩着她的头,用腰带抽她的屁股。她要喝农药,宋爱国把药瓶子递给她;她要上吊,宋爱国把绳子甩给她。她既没喝药也没上吊,坐在地上搦着脚脖子嗷嗷地哭了半天。

村子里风言风语很多,最主要的说法是:白露被李炳龙骗那么惨,吃过男人那么大的亏,还是离不了男人。要找男人就找个稍微好点的——比如崔英豪那样的,为什么偏偏找宋爱国?宋爱国长得太丑,还比她小七八岁,两人太不般配了;宋爱国还是个小偷,要不是在关外混这么多年,恐怕连个媳妇都找不上。勾搭这么个人,真是几辈子没见过男人了。还有一些下流得不堪入耳的话。玉峰都有些不敢出门了。一个下雨天,他趁老婆去了娘家,把宋爱国叫到家里喝酒,从中午一直喝到天黑。有人听见宋爱国哭得像牛叫,哭声简直能把玉峰家的屋顶掀起来。没人知道两人都说了些什么。奇怪的是,宋爱国从玉峰家喝完酒,接着又去了白露家。

两人越来越不在乎那些风言风语。除了周末儿子在家的那两天,其余五天,宋爱国都住在白露家。他给白露翻盖房子,给她买电瓶车、貂皮大衣、新款手机,成千上万地给她钱。菲菲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找了工作,宋爱国出钱给她租房子、买笔记本电脑。白露对宋爱国也很好。宋爱国爱吃小笨鸡炖粉皮,她就养小笨鸡。宋爱国爱吃红烧肉,她就隔三差五赶集买回来半个猪腚。宋爱国爱吃韭菜馅饺子,她就在院子里种一畦韭菜。只要宋愛国在她家,她家的炊烟就像黑龙一样从烟囱里“唿唿”地往上蹿,油锅“嗞啦嗞啦”地响个没完。宋爱国在镇上喝醉了回不来,在门市的沙发上躺一夜,她就在旁边的折叠椅上坐一夜,打扫呕吐的秽物,给他喂水。

人们发现,自从和宋爱国好上,白露的脸色越来越粉嫩红润,一条皱纹都看不到。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光彩照人。也爱出门了,逢集就赶,骑着电瓶车,买这买那的。见了人就主动打招呼,眼睛笑得弯弯的。四十好几,马上就奔五十的人了,屁股一点都不垂,圆圆地翘翘着,扭起来比大姑娘都好看。走路像踩着弹簧,蹦蹦跳跳的。别人都越活越老,她却越活越水灵。村里人都恍惚觉得,二十多年前在卫生室里“甩针”的那个白露又回来了。

转眼五六年过去了,宋爱国的儿子都大学毕业了。

这年九月的一天,宋爱国死了。中午他在镇上一家饭馆喝了很多酒,回到门市后斜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张着大嘴,呼噜声像猪叫一样,大肚子一起一伏。两个小工在那儿忙活,叮叮咣咣的。下午四点多,一个小工在他身边的茶几上倒水喝的时候,发现他不喘气了,身体也硬了。120急救车来了,医生说是“心肌大面积梗死”,也就是猝死。

宋爱国出殡那天上午,白露穿一身黑,骑着电瓶车,一路哭着去了宋庄。她嫂子骑着自行车去追,没追上。宋庄有人认出了她,马上去告诉了春燕。她到胡同口时,春燕正双手掐腰在等她;旁边还站着十几个人。她从电动车上下来,车子还没扎稳,春燕一把把她推倒在墙根下面,两手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咚咚咚”地往墙上撞。她只是哭,不反抗不挣扎,很快就一头一脸的血。春燕恶狠狠地骂她是个祸害、骚货,并高声说:“我才是他老婆,你不是!他是我的男人,不是你的!”这句话她重复了好几遍。白露哭着哭着,忽然“ ——”的一声,身体一软瘫在墙根下不动了。她撅着屁股,身体蜷缩着,头发零乱地盖着脸,脸贴着地面,像死过去了一样。

这时,刚从镇上买化肥回来的玉峰“嘣嘣嘣嘣”地开着拖拉机,一溜黑烟赶过来了。春燕还在狠狠地踢白露的屁股。玉峰铁青着脸,狠狠地瞪了春燕一眼,在白露身边蹲下,拨开她脸上的头发,试了试她的鼻息。白露身体下面是一摊血,满脸满脖子都是血,眼睛半闭着,露着一溜眼白,泪水汩汩地淌。玉峰把她抱起來,平放在拖拉机斗子里两袋尿素中间,又脱下自己的上衣,铺在她身体下面。他皱着眉头看了看春燕和那一堆人,仰脸长叹一声:“我的老天爷,这是何苦呢?这是何苦呢?”

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省城工作,平时回老家不多。今年春节我回老家住了几天。一天上午,天晴得很好,太阳暖洋洋的,墙角背阴处的残雪正慢慢融化。我一个人慢慢向村外走去,想到田野里走一走。在大街上,我遇见了罗卫东,他和老婆正在逗蹒跚学步的孙子玩。我走过去几十米,他大步流星地追上来了,紧皱着眉头。大概从初中毕业后,我和这个小学同学见了面除了“胖了瘦了”之类的客套话,没说过几句话。这次我感觉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果然,在早春的麦田里,他跟我聊起了宋爱国和白露。

罗卫东说,宋爱国到死都被当成小偷,其实他不是小偷,他被冤枉了一辈子。他那次去卫生室,并不是去偷王守训的收录机。事情的真实经过是这样的:

宋爱国以拉肚子为由,上课的时候请假去了卫生室。其实他不拉肚子。他去卫生室干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王守训不在,也没有看病的,白露在排椅上斜躺着睡着了。她的嘴微微张着,脸红扑扑的,胸脯一起一伏,屁股撅得很高。宋爱国在她身旁呆呆地站了十几分钟。忽然,就像鬼魂附体了一样,他浑身哆嗦,牙齿磕碰着,做出了一个令自己都吃惊的举动:他双膝跪地,脸在白露屁股上轻轻蹭了蹭,之后隔着薄薄的黑色的确良裤子,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白露身子一颤,一下子坐起来,问他要干什么。宋爱国嘴一咧哭了,嗫嚅着说:我喜欢你,喜欢得没法说,都想把你吃了。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王守训回来了。宋爱国急忙站起来,脱下褂子,包起桌上的那台收录机就往外跑。白露一手揉着屁股,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王守训进了门,夺过收录机,问宋爱国来干什么。宋爱国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说什么好。白露满脸通红,说,他来偷收录机。宋爱国急忙说,我来偷收录机,我太喜欢这个收录机了。就这样,他成了小偷。

这些情节,是宋爱国去世那天中午请罗卫东喝酒的时候,亲口告诉罗卫东的。没错,宋爱国这辈子喝的最后一顿酒,是和罗卫东一起喝的。他中午喝了酒,下午就死了。他从东北回来后,每次遇见罗卫东都说请他喝一顿酒,好好唠唠嗑。但罗卫东觉得没什么可唠的,就一拖再拖,居然过了五六年才在镇上那家小饭馆一起坐下来。

那天中午,宋爱国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的眼睛因为电焊本来就爱流泪,又被烟熏着,泪就没停过,眼珠子一直血红血红的。他说,这些事就像吃进胃里的一团铁丝,怎么都消化不了,每天都堵得难受。那台收录机让他窝囊、憋屈了三十多年,眨眼就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也不怕丢人了,都说出来吧。那天宋爱国喝了大约一斤半52度的“曹城老窖”,有些头疼,龇牙咧嘴的,不停地在自己头上“ ”地敲“疙瘩梨”。下午三点多喝完酒回到门市里,四点多就死了……

宋爱国死后不到一个月,白露就离开了村子,在省城和菲菲一起生活,七八年了,一次都没回去过。罗卫东问我见没见过白露,知不知道她的情况。我说省城不像咱们村,在大街上都能遇见。罗卫东告诉我:听白露的嫂子说,白露在省城开了一家水果店,生意还不错,贷款买了一套房子。这些情况我已听母亲说过了,母亲也是听白露的嫂子说的。我对罗卫东说:“你真关心她。你比我知道得都多,还问我。”罗卫东咧嘴笑了笑,脸红了红。

在我回省城的前一天傍晚,玉峰两口子去我家找我。玉峰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红色塑料方便袋,里面是绿豆丸子,让我捎给白露。玉峰老婆用埋怨和嗔怪的语气说:“你跟她说,都五十好几的人了,以前的事儿都一风刮跑了,别搁在心里了。嫂子忘了就忘了,别忘了还有个快六十岁的哥,有空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玉峰打断老婆的絮叨,说了白露的手机号,让我记下来。还告诉我,白露的水果店在省人民医院对面。

第二天下午回到省城,我就开车去给白露送绿豆丸子。她的水果店从远处看,门面不太起眼。我走进店里,一眼就认出了她。有六七个顾客在挑水果,她正忙着给他们装果篮,没看见我。我提着那袋绿豆丸子,在一个角落的茶几旁坐下来。水果店大约二十平米,两排货架上整齐地摆放着香蕉、苹果、菠萝、火龙果等十几种水果;货架下面有七八个系着红丝带的果篮。白露穿着黑色高筒靴、浅蓝色紧身牛仔裤、带狐狸领的黑色短款羽绒服,头发盘在脑后,看起来很利索。只看背影,像个小姑娘。脸上抹着一层粉,仔细看,能看到眼角和额头的皱纹。一点都不像五十好几的人,看上去顶多四十冒头。即便在省城,也算得上时髦女人。

店里的顾客陆续离开,又有顾客陆续进来。白露看见了我,瞪大眼睛打量了我一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看她一时半会儿忙不完,就把绿豆丸子放在货架下面一个塑料箱子里,跟她打了声招呼,向门口走去。她抓起一网兜冰糖橙塞到我怀里。我想放回去,她在我肩膀上“咣”地拍了一巴掌,两手推着我的后背,把我推到了门外,叮嘱我有空一定来玩。

后来,我每次路过水果店,如果店里没有顾客,都进去坐一会儿。白露告诉我,她住在省城西部一个小区,离水果店有十二站路。菲菲在一家公司当会计,结过一次婚,两口子光打架,不到两年就离了。后来谈过好几个男朋友,都是刚认识就住一起,谈一阵子就散伙,都流过三次产了。这两年干脆不谈了,说是成了“恐婚族”。都三十岁了还一个人瞎晃悠,看着就上火。白露让我留意我认识的小伙子,有合适的就介绍给菲菲。

菲菲所在的公司离水果店大约两站路,她下午下班后也来店里,七点多和她妈一起坐公交车回家。她见了我就亲热地叫“舅舅”,还剥桔子给我吃。她比小时候漂亮多了,打扮得也很洋气,只是脸上有一些斑斑点点的青春痘,笑的时候眼角也有鱼尾纹了。母女俩很不投脾气,动不动就抬杠。说起菲菲谈过的那些男朋友,白露经常当着我的面骂她犯贱。菲菲总是撇撇嘴不吱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有一次她大概上班不开心,听她妈这么说就急眼了,脱口而出:“还说我呢,你喜欢宋爱国,那么丑那么丑的一个男人,不更犯贱吗?”

菲菲的嗓门很高,说完了低头玩手机,脸上是鄙夷的表情。白露愣了愣,眼睛红了红,嘴唇哆嗦着,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忽然,她伸手照菲菲脸上“啪啪”扇了两个耳光。我以为菲菲会哭,她却没哭,摸了摸脸,眼珠子白楞了几下,还冲我做了个鬼脸。白露用面巾纸擦了擦眼睛,低下头去,抓起一只苹果,拿一块湿布擦了又擦,擦了又擦,足足擦了五六分钟,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一连说了好几个“你懂什么”,还都间隔好几秒钟,就像收录机里的磁带卡住了一样。

责任编辑:段玉芝

猜你喜欢
白露卫东爱国
白露之露从何来
Nanosecond laser preheating effect on ablation morphology and plasma emission in collinear dual-pulse laser-induced breakdown spectroscopy
白露 秋分
爱国拥军矢志不渝 扶危济困不遗余力
祝卫东
白露
白露
爱国是心中唱不完的歌
Long-term efficacy analysis of minimal incision osteotomy for treatment of hallux valg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