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围巾

柳恋春

一

当女儿把获奖照片拿出来的时候，爷爷奶奶、外公、丈夫都欢欣鼓舞，带着讨好的神情、满怀喜悦地祝贺，只有罗春梅和母亲在陪着尴尬笑，笑里有很多苦涩和心酸。当然，两个人的心事，在一大家子精神亢奋的人面前，显得可有可无。这种心酸或者苦涩虽然已经尘封，但是女儿的获奖，如同一个久经沙场的医生，把这块已经钙化结茧的伤疤撕裂开来。

女儿小燕子特别兴奋，一到家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跟农村屋檐上的小燕子差不多。这让罗春梅两口子像过年过节一样充满了喜气。她告诉爸爸妈妈已经自作主张电话通知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来家里吃饭，她有重要事情宣布。罗春梅很好奇，问什么事情这么兴奋？是不是已经定了男朋友？是不是马上要毕业了，没有挂科？妈妈唠唠叨叨地缠着女儿，要她来点“剧透”。女儿黄晓燕卖了一个关子，说妈，你比我还急，到时候我一宣布你就晓得了！

母亲罗春梅在心里叹了一声，看来女儿真的是长大了，成熟了。黄晓燕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就像一个充满斗志的选手，在上场前亢奋无比。也像是一个新当选的什么官，在打着开场演讲的腹稿。罗春梅的目光始终跟着女儿的身影在跑，眼里满是笑意。丈夫黄大志没有问孩子什么喜事，但是他心里明白，女儿在快乐健康地成长，这就够了。他在厨房专心地操持着女儿最爱吃的回锅肉，还专门炖了老年人爱吃的老萝卜鸭。看似平静，其实，在他心里，很是希望女儿快点宣布那个大家都未知的喜讯。

生黄晓燕的时候，罗春梅即将31岁，丈夫黄大志34岁，这个年龄超青年赶中年，不上不下的，喜得此女，自是如获至宝。罗春梅把女儿当成掌上明珠，老公黄大志更不必说。女儿再调皮捣蛋，也不会骂一句，更别说打了。应该说，这个家，一切都是以女儿黄晓燕为中心在运转。从女儿上幼儿园开始，都完全按照女儿的意愿在自由自在地成长，罗春梅两口子从来不武断、不干涉，让孩子走自己的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在女儿5岁的时候，罗春梅让她去学舞蹈，两口子的目的也很明确，不是将来当什么舞蹈家，是听说练舞蹈可以“塑型”，对女孩子的形体有好处，谁都希望女孩子有一个漂漂亮亮的脸蛋、婀娜多姿的身材。这样一说，黄晓燕兴致也很高，就随着妈妈去了，一堂课下来，就不去了，不去的理由是“压腿太痛了”。两口子笑眯眯地接受了，不喜欢就不去，等你想好喜欢什么的时候再去。

小孩子时的黄晓燕总是心血来潮的想起一出是一出。不学舞蹈后，想学书法。没到一周，又不去了，说墨老弄脏衣服裙子。后来，又学了乒乓球、游泳，甚至跆拳道，三分钟热情一过，就不去了，每一样都是虎头蛇尾。

爷爷奶奶曾责备丈夫，这样下去，啥都由着孩子，你这个当爹的也不管管，以后怎么得了。丈夫黄大志很大度地笑笑。一副儿孙自有儿孙福的坦然。

母亲也单独责怪过罗春梅，说，晓燕这么小，啥都不懂，还像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一个女孩子像男孩子一样调皮捣蛋，静不下来，是不是去学围棋？你这个当妈的真应该好好管管。心如止水的罗春梅淡淡地回了一句：“妈，我就是要让孩子自由自在的选择！”

身为中学教师、能说会道的母亲不说话了。罗春梅这话挑起了往事，也是母女俩心照不宣的秘密。母亲怔了好一会儿，才颤颤地问：“还生妈的气？”

罗春梅抱住了妈，用脸在母亲脸上蹭了蹭，笑着回答：“妈，我很幸福，自从有了小燕子，特别是她上了大学后，我就理解了你，再没有怪你了。我只是想，我們两代人，对孩子的教育理念不一样，他们这一代人，应该有他们的选择！”

果然就由着孩子自然的生长。高中毕业，黄晓燕的分数完全可以上一所211大学。一家人都很高兴，特别是黄大志，还充满激情的展望未来，他说，我们家小燕子随便上一所211大学，毕业后，争取考研，然后就很顺利地考公务员，这条路是一条金光大道。一个女孩子，幸福不幸福重要的是工作和婚姻。至于工作，我认为当老师、当医生、当公务员都很好，挤进了体制内，就证明一辈子有保障，不说荣华富贵，至少衣食无忧，多好！

黄大志是市政府的副秘书长，年富力强、年轻有为，对自己分管的工作，抓得很细。对黄晓燕的教育、成长却很少干涉，他能够有这样的深思熟虑，说明平时对孩子的放任自流是假的，实际上，孩子的每一步他都在关心着。

老婆罗春梅也很赞成黄大志的观点。黄晓燕的高考成绩超过一本46分，按照以往的惯例，或者说当年的实际情况，她的选择性很大。除了前十的大学，其他带“中”字号的大学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全国高校上千，真正的好大学却不多，除了北京、上海、西安等城市，其他的每个省就那么一两所，985、211是国内最好的大学，在西南地区，也就六七所。

两口子意见很统一：“这是人生大事，不能再由着孩子，我们要为她当家做主！”对着几所211和985反反复复的比较，黄大志还电话咨询了几个有经验的朋友、甚至班主任，都赞成在211、985大学里面选，还有的，帮着分析了几所大学的优势，于是，两口子就选择报考了重庆的一所211。黄大志还拿笔，在纸上写了满满几百字，注明报考的理由、学校的优势、对孩子的成长等，按照黄大志的写法，这所211，简直就是为孩子定做的一样严丝合缝。在标注的结尾，黄大志像工作批件一样，画蛇添足地写了几个字：“此建议妥否？请晓燕同志审定！黄大志。”

黄晓燕和同学旅游回来，看见字条，笑着摇头，完全否定了罗春梅两口子的意见。

黄大志在惊愕后，什么都没有说，赔着笑，若无其事地解释，这只是我们的建议，至于怎么做，你自己决定。不过，你已经满了18岁了。我认为，你的任何事情，你都可以做主。只是爸爸妈妈希望你，在做决定之前，多听听亲人们的意见。因为，你现在年龄小，可能还不知道你的决定是否正确，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就要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自己能够做什么、为实现自己的目标做了些什么？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帮腔：“小燕子啊，乖，选大学是一件大事情，会影响一辈子的，你还是多听听你爸爸妈妈的意见！”

黄晓燕笑得“咯咯”的，说，你们也真是操心，这是我个人的事情，我自己晓得着急！

全家人的意见没有办法灌输给黄晓燕，还是奶奶先没有忍住，问：“那你自己着急的是哪所大学？”

这是大家都关心的，全家人大气都不敢出，在等待孩子做出历史性的选择。眼巴巴地望着她，希望她能够说出“四川大学”、“重庆大学”、“西南大学”、“西南交通大学”、“西南财经大学”……这些大学，都是211，有的还兼是985，双料大学，其中，哪所大学都是在西南有名、全国有名，其中的任何一所，都是全家人希望的。

黄晓燕故作正经地咳了，才声音高亢地宣布：“现在我宣布，我报考的大学是……”

罗春梅当时晕倒！

黄晓燕报考的是一所有点名气，但在实际生活、工作中无实际用处的艺术大学。这所大学多年前，出了一个唱歌的某某，一时间成为少男少女的偶像，电视里、晚会处处有她的身影，小小年纪，就富得流油。人人都想当明星，都想随便在台上走两步就回家喜滋滋地数钱。学校属于三流，或者三流都算不上。

一时间鸦雀无声。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在调整思路，想尽快跟上孩子的节奏。对于艺术，在他们心里，唱唱跳跳的始终不是个正经事。黄大志、罗春梅两口子在努力搜索这所大学。除了想起来那个明星某某外，对这所近在省城的艺术大学一无所知。他们压根就没有考虑这些艺术类大学，在他们看来，只有成绩不好的，才上这些大学，混一个文凭，收分低、收费高，大学毕业后就当“北漂”、或者流浪歌手。电视台的舞台就那么大，晚会需要的演员就那么几个，怎么能够容得下每年毕业、层出不穷的学生？小时候，他们就看出来，孩子不是搞艺术的料，学舞蹈、练书法、学美术、哪样都是半途而废。

爷爷壮着胆子问：“乖孙，你要当艺术家？”

黄晓燕回答，不是非要当啥艺术家，是自己喜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黄大志纠结地问：“你唱歌的水平，确实没有数理化好啊！”

“我又不是去学唱歌，我是学的设计专业！”

二

在黄晓燕的多次催促下，爷爷奶奶扛着礼品来了，外公外婆提着北京烤鸭来了，一家人都到齐了，皆大欢喜。这样的聚会其实不多。在大家的心里也就那么几次。黄晓燕上大学前，有过一次，那个时候，气氛比较沉闷。人人在心里都是疙疙瘩瘩的，只是没有表现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有的释然了，有的，还在心里梗着。比如，就孩子的专业來说，就业渠道难，要进入“体制”，更是难上加难。这半年来，一家人都在默默地操心着孩子的就业。这种操心，还不能对孩子说，对这个孩子，大家是喜欢，又无奈。你安排得好好的，她始终不按着你安排的路线走。父母反对的，她却无怨无悔地去尝试。

记得是大二吧，孩子暑假突然带回来一个男朋友，把罗春梅两口子吓了一大跳。这个男孩子瘦得像秧鸡儿、忧郁得像哲学家。麻秆腿、站着都摇摇晃晃的，让人看着就揪心。长了一张刮骨脸、瘦而尖，还扎了一个马尾辫，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这让丈夫黄大志第一眼就在心里否定了。他没有在行动上表现出来，应酬得体，对着那个木讷的男孩子谈工作、谈人生，仍然喜笑颜开。只是从他的眼神里面，罗春梅读懂了丈夫的意思。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和丈夫的意见高度统一。两口子商量着怎么对女儿表达自己的看法和立场、以及父母的意见。罗春梅主张，直接告诉女儿，对于这样的男孩子，家里不欢迎，更不希望他做自己的女婿。丈夫的观点完全相反，他主张，一切由女儿自己解决。

丈夫说：“上大学，不谈一场恋爱，是失败的！”他表示很后悔，当时一心读书，想以好成绩找一个好工作。成了智商高、情商低的男人。

罗春梅嗔怪，未必你还有什么花花肠子！

黄大志表示，现在哪还有啥想法。只是认为人生的过程中，总要有一些经验教训，不然怎么样成长进步？

罗春梅沉默了，对于情窦初开的年龄，身体、心理处于叛逆期，这是她的往事经历，也是她的结。

果然，女儿黄晓燕就自己不声不响地解决好了。春节，又带了一个男孩子回来。这个男孩子长得壮壮实实的，还剃了一个光头，手腕上有文身，文了一只小燕子。

黄大志两口子像对待第一个男孩子一样，招待得体。罗春梅在丈夫耳边嘀嘀咕咕，说孩子怎么找的都是些歪瓜裂枣？黄大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仍然安慰着老婆，说，搞艺术的，可能都比较追求个性、突出自我，是另类吧？

罗春梅的心里有两个声音在反复较劲。一个声音说，追求自我、活出自我。另一个声音在抵抗着，说，长辈的意见是正确的，他们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他们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人生的经验教训，是在生活中，逐渐积累起来的。一步不走好，就步步跟不上，等明白后，世界上又没有后悔药卖了。

三

罗春梅越来越感到，自己是一个矛盾体。一方面希望女儿循规蹈矩，按照普通人的活法过日子。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佩服女儿敢爱敢恨的勇气。

1983年的上半年，18岁的罗春梅再有一年就中师毕业。中师学校，属于中专，国家包分配。因此，大家都没有什么压力。这个时候的学生、未来的准老师们，都开始了谈恋爱。班里男生少、女生多，基本上都是来自农村家庭，比较贫困。家庭条件稍微好点的，都成了抢手货。情窦初开的罗春梅混混沌沌，看见同宿舍的女生都在喜气洋洋谈恋爱，才猛然醒悟。恋爱是多么美好的事情，都说初恋是刻骨铭心的，她为什么要放弃初恋呢？明白了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了。母亲的告诫，对她变成了挑战。这样的挑战，是刺激的。就像小偷一样，偷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偷的刺激过程。好在，她默默暗恋的一个男生还在四处寻找目标。她决定瞒着所有人，特别是母亲，放手一搏，也轰轰烈烈地爱一次。将来，在自己老得掉牙的时候，好有回味的资本，躺在太阳下，眯着眼睛，慢慢回忆那逝去的年华，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那个年代，表达爱恋的方式很简单。女生的通行做法是给男生织毛衣什么的。都是学生，零花钱有限。很多女生甚至把自己的零花钱、饭票、买牙膏牙刷的钱，都用来买毛线，为的是心中那隐隐约约的爱。

罗春梅的家境不错，对母亲撒谎说想买几本书，母亲毫不犹豫地给了钱。家里是母亲做主，身为教师，自然知道学习的重要。对于孩子用于学习的费用，母亲从来不吝啬。也相信女儿罗春梅的成绩，要钱买书，只是追求更加优秀而已。这样懂事听话的孩子，每一步都按照家长的规划走，是做家长的骄傲。

母亲唯一的要求，是不容许她在学校耍朋友，说班里的男孩子都是来自农村，一家人都是农村户口，没有供应粮，靠天吃饭，日子艰难。不是嫌贫爱富，这样的婚姻是一个悲剧。中国几千年来，为什么有“门当户对”一说？理由很简单，就是各方面要基本上相当才能稳定，才不会为照顾谁多谁少而扯皮。婚姻就是实实在在的油盐菜米，是没有多少浪漫可言的。风花雪月都是古人在没有生活压力的情况下，自作多情的无病呻吟。现实生活，哪有那么妙不可言。

母亲讲了一通大道理后，问罗春梅，明白没有？

罗春梅低着头，一言不发！

母亲放心了，对这个文静寡言的女儿特别放心。她也相信，生长在城市里的女儿，将来的婚姻，一定不会差。

罗春梅把要来的钱，没有去买书，而是偷偷摸摸地买了半斤毛线。等买了毛线，才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她不会织！

罗春梅羞羞答答地找同寝室的女生老美帮忙。老美年龄最大，农村人，从小耳濡目染地学会了织毛衣，且是学校第一个谈恋爱的。先后谈了3个男生，最后才决定了和一个来自小镇的男同学白头偕老。至于能不能白头偕老，老美信心满满。罗春梅看见他们老在校园里成双成对地出入，就充满了无限的羡慕。

老美看了毛线后，笑得岔了气。问，恋爱了吧？罗春梅否认。老美想了想，罗春梅确实没有恋爱的迹象。

罗春梅说，看你们织得快乐，毛衣、围巾都漂亮，想学。老美认为罗春梅买的毛线，粗壮结实。这样的毛线，应该是藏区人民自己从羊、牦牛身上薅下来，通过手工碾轧，然后，用土办法揉搓而成。价格比其他机制的便宜一点。罗春梅个人认为，给男孩子的信物就应该孔武有力，过细的毛线，只适合女生用。她喜欢那种身材魁梧的男生，再佩戴上粗狂的围巾，才显得阳刚之气和风度翩翩。

老美的意见是，这样粗细不匀的毛线，只适合织围巾。如果按斤两，半斤毛线完全可以织一件毛衣，很漂亮的。可惜毛线不对，又粗，占了分量。

罗春梅就缠着老美教她织围巾。老美心灵手巧，不一会儿就开了头，织有二指长了，甩给罗春梅：“照着织下去就行了！”

老美织的是最简单的上下针。毛线的编织有无数种，特别是织花、织人物、甚至织字画、花鸟鱼虫等，要织出来，不比当教授容易。最简单的上下针就容易多了，一针一针地往下接着扎就行。不像“押二”、“跳三”那么复杂。

尽管是最简单的织法，对于罗春梅，还是很难很难。一是她才学，笨手笨脚的速度很慢，简单的“搅指”都在犹豫不决，别人手腕一弯就可以带动手指轻松完成，她却要身体跟着旋转，自己在那里费劲。二是毛线粗细不匀，再加上控制力度不好，织出来的作品，就像是被日晒雨淋、遭受轻度破坏的渔网，网眼一时大、一时小，看着不像围巾，反而像不明物。

老美再不指导她了。罗春梅一个人在周末就这样整天整天地织。把对那个男生的爱意，用力地织进每一针里。有时候，织一针，在心里喊一声那个男生的名字。有时候，拿着针和毛线，半天不动，望着窗外出神。在别人手里，两个晚上能够织出来的围巾，罗春梅暗地里整整织了一个月。且织出来的围巾与自己想象中，或者同学织出来的完全不一样，看这围巾，在熟手眼里，就像一个幼儿园孩子的调皮之作。

罗春梅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在等待时机把这围巾送给那个男生，她没有恋爱经验，在校园里、在课堂上，只要一见着那个男生，就无端地脸红心跳，埋下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样的怀春，外人根本看不出来什么蛛丝马迹。

怎么送出去，成了难题。罗春梅想，放在书包里，在课堂上坐到最后，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再悄悄地送给他。然而，那个男生根本没有同步，老师一宣布下课，他就一溜烟跑出了教室。另外经常见面的是食堂，那里人多眼杂，显然不妥。罗春梅还没有那样当众示爱的胆量。还有就是在校园里，这个校园不大，但是学生不少，来来去去都是熟悉的人，根本没有单独的机会。

再者，罗春梅也犹豫，人家喜不喜欢？这是个问题。如果人家不喜欢，是不是自取其辱？那个年头，为爱寻死觅活的不少。有的牵了手，又放手，是属于耍流氓范畴。有的想不通，他明明看见我就笑，为什么不答应我的要求，难道是假喜欢？总之，女孩子、男孩子的心事，你都别猜。思来想去，她把围巾压在枕头下，先不示人，等探探那个男生的口風，再做打算。

周末，母亲来看罗春梅。罗春梅去图书馆了一会儿回来，母亲就把她的宿舍收拾得井井有条。母女俩在宿舍里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就去街上吃饭，然后送母亲去汽车站乘车返回。

孤零零的罗春梅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快到校园的时候，突然想去江边转转。这所师范学校建在嘉陵江边，出后校门800米，就是一大片一望无际的杂树林，这里是学生、社会青年经常来耍朋友的地方，被小县城的人誉为“伊甸园”。听老美经常回到宿舍感叹：“唉！又去伊甸园了，累死人！”表面厌恶、内心狂喜的作态，连向来情商不高的罗春梅都看出来了。

周末的江边，仍然闷热。然而，三三两两的青年男女却不少。或卿卿我我，或大声喧哗，无不在显示着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只有罗春梅像孤魂野鬼一样的居无定所。

在众多的青年男女中，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旁边，还有着一位同班女同学。两个人都看见了她，他热情地邀请：“来，春梅，我们一起玩，一会儿再回学校！”那个女同学不置可否，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指着对面的一片小树林：“我要去那里玩！”

罗春梅的大脑瞬间缺氧。

怎么回到学校，都是迷迷糊糊的。眼里、心里全是自己坐在宿舍，手织围巾的情景。眼泪先是一颗、两颗地往下滴，后来就控制不住了，成为了一根水线。跑回宿舍，抱着枕头就开始放声大哭。等哭够了，就准备把围巾烧掉。

再找围巾，枕头下空无一物……

四

女儿黄晓燕拿出的获奖作品是一张照片，在她的手机里保存着。她把照片放大，先给爷爷奶奶看，两个老人看不明白，戴上老花镜再看，也看不明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竟然异口同声地说好。

外公外婆还没有看，外公就说好，还竖起了大拇指夸，我家小燕子真了不起！

外婆一看，傻眼了。

再把照片给爸爸妈妈看，爸爸黄大志说，真不简单，标题太棒了！

母亲罗春梅一看，满是惊愕。

罗春梅和母亲对望一眼，也跟着夸，好！好！

于是，都喝酒以示庆贺。小燕子黄晓燕一口红酒喝下去，正式宣布：这幅设计作品已经获得全国金奖，不日将在北京美术馆展出。

一片惊呼声。外公、爷爷差点被呛着了。

小燕子又卖了一个关子，接着说，我已经被某某设计公司录取，毕业就就业！

简直是晴天霹雳。小燕子说的某某公司，是跨国公司，还是上市公司，在业内很有名气，能够进入这样的公司，是每一个设计人梦寐以求之事，很多艺术学院的老师都打破脑壳地去争取，都无功而返。没有想到，这样的好事情，居然，毫无征兆地落到了这个没有一点艺术细胞的家庭！

小燕子的好消息，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气氛空前热烈。

外公好奇地问：“小燕子，你的作品是怎么想出来的！”

爷爷马上纠正：“是创意！”

奶奶又纠正：“是构思！”

几个人开始争论是创意还是构思谁更加恰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虽然有无理取闹的嫌疑，然而，在这样的场合，却显得异常融洽。这样的争论，自然是没有结果的，只能等着主角小燕子来做最权威的解释。

小燕子最后说，我这个作品的获奖，最需要感谢的，是我的外婆！

外婆瞬间瞠目结舌。

五

小燕子的获奖作品是这样的。背景是秦始皇兵马俑，黑灰色调，用以衬托正面的主题。画面正中是一个美丽清纯的女孩子，着一身淡红的旗袍，双眼凝视兵马俑。兵马俑的眼睛鼓鼓的，女孩子的眼睛笑眯眯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最大的亮点，是女孩子的脖子上围着一根围巾，这围巾似久经风霜的渔网，不规则的孔洞，似无意为之，又像是精心设计。这条1.3米的老式围巾，一头围在女孩子的脖子上，另一头搭在兵马俑的肩膀上。

标题：对话！

小燕子黃晓燕做了解释，为什么叫对话呢？就是古代与现实需要对话，传统与新潮需要对话，人与人之间需要对话，时空同样需要对话……最大亮点是围巾，围巾是各种对话的桥梁！

通过这一解释，都说，小燕子这样创意的作品不获奖的话，评委简直瞎了眼。

外公甚至说，不获奖天理难容！

爷爷还是将信将疑，问，这样的围巾，你在哪里去找的？

小燕子黄晓燕得意地一笑：“在外婆的箱底偷的！”

外公马上恼羞成怒的样子：“看不出来，你这个老婆子，平时本本分分的，没有想到，年轻的时候，还不简单。老实交代，围巾是怎么回事？究竟啥事情瞒着我了！”

外婆一脸无辜，又无从解释。就望着罗春梅。

围巾是两个人的心结。母亲离开师范学校后，罗春梅有一次回家专门问了母亲，看见她的围巾没有。母亲没有正面回答，说，一个女孩子，不好好学习，马上就要分配工作了，同学之间可以有友情，不能有爱情，分配工作后，天各一方，叫什么婚姻。所以，在你没有工作以前，绝不容许恋爱。本来就遭受暗恋失败的罗春梅，情绪瞬间爆发：“我什么时候恋爱了？你在哪里看见了？”罗春梅的哭，是惊天动地的，这是委屈到了极点的表现。为自己初恋的夭折、为自己名不副实的所谓恋爱、为母亲不问青红皂白的武断……总之，在伤感中、在哀叹中，罗春梅感到孤立无助，这种情绪在母亲这里终于找到了出口，她把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当成和母亲的拼死拼活的赌气，和母亲大吵一架，不打招呼地就回了学校。

都望着罗春梅。丈夫黄大志眼神疑虑，希望她能够说出一些什么来。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