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是好人

@秦嗣林

多借一点

几年前的一次过年前夕，一位客户开着奔驰车上门典当，自称姓张。我评估车况良好，只是车厢中弥漫着一股刺鼻气味。因为不好多问，我开好当票，把现金交给张老板，他忙不迭地走了，没过一会儿又折回来，说是车厢里的货品忘了拿。打开后车厢，鱼腥味扑鼻而来，满满的全是渔获。他笑着说，自己在基隆经营渔业公司，为了凑足员工的年终奖金，才来当车。

日后，他不时来典当，见面次数一多，彼此愈来愈熟。他说，渔业公司是祖传的家业，自己当过二十多年的船长，旗下有八艘远洋渔船。每次渔船进港，需要除锈、上漆之类的整补作业，一艘船至少要花两三百万，整补资金就靠当奔驰车来周转。

有一回，他问我：“秦老板，渔船能不能当？”“奔驰车能开过来，难道渔船也要开过来吗？”“船怎么开得过来，都停在码头啦。”“拜托，我可以租车位停车，没办法租码头啊。万一借你钱以后，船开跑了，怎么办？”

“你放心，船开得再远，都要回到港口，跑不掉的。”他认真地解释。

我犹豫许久，考量风险太高，最后说：“我没这么多现金，不如你还是当车，我多借一点。”他豪爽地答应了。

选择善良

时间往后再推一两年，张老板再度来当车，同行的是一位面有菜色的越南人。

我忍不住问：“张老板，这个人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对，我等一下要带他到荣民总医院开刀。”“怎么不请别人带？”“轮机长已经带他看过两次，每次都说没事，我愈看愈不对劲，一定要自己带他走一趟。今天来当车，也想请你帮忙开车载我们去医院，再把车子开回店里。”“当然没问题。”

到了医院，张老板先去挂号，我和越南人坐在一旁，我问越南人：“老板对你好不好？”

他一个劲儿地点头说：“老板对我很棒。我家里要盖房子，老板还借我三万元。”

后来，越南人进诊间检查，我由衷地说：“张老板，你对这些船员真是好。”

他正色说：“虽然他们在港口里都很善良，一旦出海，翻脸比翻书还快，随时会在背后插一刀。”

“有这么恐怖？”

“因为语言不通，他们平常闷不吭声，只要几个人讲好，当天晚上就动手干掉船长。我们当船长的，最怕这种人，所以在陆上要对他们特别好，出海才不会有事。”

“真的假的？”

“基隆有好几个船长就是这么出事的，甚至连船都被开走了。”他又说，“有一次出海，我站在满舱的渔获里处理事情，一个新来的外籍船工焦急地指着我的脚，喊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我赶紧把脚从深及膝盖的渔获中抽起来。谁知道下一秒，地上成圈的钢索倏地拉直。原来外头正在下渔笼，要是他晚一点提醒我，我的腿就被钢索绞断了。船工都知道船上哪里危险，如果我平常对他不够好，他可不会提醒我。”

船员被扣

又过了五六年，张老板打电话给我，表明不但要当车子，还要当船，希望我可以帮忙。

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船被阿根廷政府没收，还有二十多个船员被扣押，对方要求付一百万美元，收到钱才肯放人。”

我一听，事态严重，金额太高，于是帮他介绍一个专做租赁生意的人，三人约好时间碰面详谈，张老板顺利借到一千万台币。

临走前，我问他：“一百万美元不是小数目，你的公司撑得下去吗？”

他沉默几秒，说：“没办法，公司可能要倒。”

“你还想办法筹钱救人？”

“要是船员回不了家，他们的家庭要完蛋，所以我一定要救人。日后南美洲的渔区，再也不去了。”

都是缘分

过了一段时间，张老板典当的奔驰车已经到期，原本留的电话无人接听，我亲自跑到他的公司一看，没想到公司招牌已换，人也不见踪影。我询问左邻右舍，才知道原先的渔业公司已经转卖，张老板还住在基隆老家。

到了他家，我心里凉了半截，昔日意气风发的张老板瘦到只剩三十多公斤，脸色焦黄，仿佛一推就倒。

我紧张地问：“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家人搭腔：“上次的事情太严重，拖垮了整个人，医生说，他的肝有问题，时间……时间不多了。”

我愣了半晌，不知该说什么，他主动开口说：“船的事情已经解决，当给你的奔驰车我不要了，请你帮忙处理。不好意思，我知道会亏钱。放心，以后有钱，我一定补偿你。”

我伤心地说：“钱不是重点，像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落得这种下场？”

“虽然日子不多，可是我心里很高兴，至少把人救了回来，帮助二十几个家庭团聚。”

他请我留下来喝茶，我心中难过，坐不住，赶紧找个借口告辞。走出门后，遇到好几位船工，其中一位正是上次去看病的越南人，我打招呼说：“最近身体好不好？”“没问题，现在换了一个老板。”“你今天来看旧老板？”“大家轮流，只要在码头的人，每个早上，一个人来送饭，一个人带他散步、打扫。”“有薪水吗？”

他摇摇手说：“没有钱，大家自动自发，因为老板是个好人。”

没多久，我就接到张老板去世的消息。

人跟人的相遇都是缘分，老板与员工也是，真诚地待人，他人一定可以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