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多远"山西丁村

2019-07-26 12:53
人与自然 2019年3期
关键词:汾河

三番五次到晋南的丁村,就有了想成为那里村民的想法。这并不是说我想成为十万年前生活在旧石器时代的丁村古人,也不是说我有多羡慕明清时期以商业叱咤大江南北的丁村先人——他们辛勤奔走为今日的丁村留下了20多院被列为国家级文物的优雅民居,我甚至拿不准,今天生活在丁村的村民是否比别处的人们多一些幸福感。我只是有一个自然而然的愿望:想成为丁村的村民在那里生活,像几乎在那里生活了一辈子的陶老师一样。我觉得这样一来,我的人生轨迹也许就能有一道值得我永远怀念和称道的辙印了。丁村绝对是一个值得回归和怀念的地方。

奇怪的是,連好多山西人都不知道丁村。距山西临汾市襄汾县城数公里的丁村规模并不大,慢悠悠半个小时足以转遍全村,但它却拥有两个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这在全国恐怕独一无二。

丁村就静静地卧在古汾河切割成的沟塬下,现有272户人家,1087人,百分之七十的村民姓丁。最早记载是在明永乐年问建村,大约是其他地方的丁姓人氏在人口压力下,加之汾河水位下降,才迁移到汾河河谷的河滩丛林和沼泽里,然后花大力气将之开拓为可耕地,后来又有外地的外姓人陆续迁入,大部分是中原的河南人。全村占地面积约5000亩,其中3000亩为耕地.分布在汾河河畔。汾河和同蒲铁路分别从村后流过和经过,但丁村似乎与不远处吞吐出大量百万、千万富豪的煤矿无关,与轰鸣而过的火车无涉。

说起来,汾河是山西人的母亲河。十几万年前,她孕育了处于人类中期的“丁村人”;他们和大象、猛犸一起生活在汾河两岸的莽莽原始森林里。丁村就由于发掘出“丁村人”而声名大噪——“丁村人”为早期智人化石,距今二十多万年,属于旧石器时代中期的中问阶段遗存,正好填补了北京猿人到山顶洞人之问的空白。1953年,筑路工人发现了石器和脊椎动物化石。1954年大规模发掘时,发现了3枚人类的牙齿化石,为一个10余岁小孩的门齿2枚,臼齿1枚;1976年在同一地点的砂砾层中,又发现一个小孩有顶骨化石。“丁村人”的石器加工更细,在技术上比北京猿人有显著的提高,应属古人阶段的人类,与现代黄种人接近。与其共生的动物化石有梅氏犀、披毛犀、纳玛象、野马、野驴、葛氏斑鹿、赤鹿、转角羚羊和原始牛等,以及青鱼、鲤科鱼类、蚌类和蜗牛等软体动物化石,距今约10至5万年,显示了“丁村人”当时是以狩猎和捕鱼为生。这些重大考古发现,使得“丁村人”遗址1961年就成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来设立了丁村博物馆。陶老师本是临汾市人,当年作为当地派出的助手协助前来考古发掘的中国考古学界裴文中、贾兰坡等大师,从此再没离开,退休前一直担任丁村博物馆馆长。

汾河于山西就像黄河于中同。早在春秋时,晋饥,秦输粟于晋,是靠汾河的水力将粟米漕运至晋都绛;汉武帝至河东祀“后土”,坐着高大的楼船,“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那水波粼粼,船号冲天,怎不让汉武帝慨叹,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至南北朝,后秦主姚兴派他的帝弟姚平率兵四万伐魏,就在襄汾的“柴壁”(今名柴庄),被魏军截汾水将之弄了个“赴汾而死”——全军覆没。一直到清朝康熙年间,襄汾段的汾河仍然是“波吼地雷,滟灏之险”。道光咸丰年问,丁村商人在陕西泾县贩的食油,也是通过汾河漕运至新绛再发往曲沃县的。那些商人经商致富后于明清两代建设起的民居群,后来也成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无论如何,如今已很难将眼前发出刺鼻腥臭味儿、几近干涸的汾河,跟上述景象联系起来。

丁村虽然坐拥两个同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却没有一个像样的公厕,也几乎不能洗淋浴。后来由文物局出钱铺上了石板路,但没铺的地方完全泥泞,下雨、下雪皆如此。除了偶尔有零星的游客光顾一下,村里常常是冷清而寂寞的。青壮年几乎都走空了,孩子也都送县城里上学,小学校的教学楼成了村支部和村委会的办公楼,村里只能见几个老人和几个妇女在活动。多数人窝在家里打麻将,少数做点早已可以不做的手工,以打发漫长的农闲时光。春夏季偶尔也可见人们下地干农活——土地基本上实现了机耕,由农户花钱请来人机耕种收割,他们白己只是施施肥、除除草什么的,有的除草工作,都由除草剂来完成了。他们还用黄豆到作坊里换豆腐,一斤豆子换一斤半豆腐,用麦子去换馒头……规模化经营和市场化分工,正在难以抗拒地改变着过去的精耕细作和伴随农舍手工的农业文明,大量的T业塑料制品取代了过去人工制作的器皿、家具。在这里,民俗传统与流行文化、手工工艺与现代企业生产、温情的民间社会与冷淡疏远的现代人际关系已然搅裹在一起,传统的以亲缘团体为核心的农村社会正在瓦解之中。我觉得,他们既没有完全生活在过去的文化传统荫庇下,对未来也没有什么想法和希望。像大多数地方的中同人一样,他们只为眼皮底下的钱活着。这,当然不是诱发我想在丁村生活的原因。也有人坚守着一些美好的传统。

退休后的陶老师依然住在建成于万历二十一年的一所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里,自称“盛世闲人”,每天与过去形影不离,但也不曾与现实脱离。他不仅对“丁村人”时代的考古文物了如指掌,还收集了大量明清商人的帐簿、往来商务信函、家书,沉溺于研究丁村的历史文化,悠哉白得。博物馆馆藏的大量柱础、碑刻、拴马桩、石槽等等也得白他的悉心收集。他是临汾地区文化领域唯一的正高职研究员,同时作为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老,帮着排解各家的疑难事情,鉴定欣赏古物,指导古家具修复,写写对联题签,甚至还为常常求上门来的老乡看风水……中国的风水观念以人间和天然之问的交互作用为预设,而风水对人的影响是不可否认的。在婚丧生育和年节等等关口,人们仍本能地、惯性地向传统文化寻求支持,陶老师因此成为丁村的灵魂人物。他住的万历年问古院落门口有一株苍老的柿子树,院子不大,黄墙厚重结实,青瓦整齐沉稳,门窗简朴对称,没有丝毫多余的雕凿装饰,却充溢着浓厚的古色与古香,古意十足,看样子还能矗立个几百年。只要一走进去,就能感悟到,时间就是一种文化,时间本身就有尊严就很庄重。我打心眼里喜欢明式建筑,当然包括已故王世襄先生力推的明式家具,也喜欢陶老师的坐活方式。一个人到老的时候,有一个自己惬意柄居的归宿, “俯仰观宇宙,不乐复何如?”

村里辟为博物馆的,就是村里大户丁氏的大片宅院,北片是包括办公区在内的“丁村人”时代发掘出的各种文物,有各种旧石器,各种古动物、古生物化石,甚至象牙、纳玛古象的骨架等等;南片是人们常走的参观区,有丁村明清婚丧嫁娶各种民俗文化的详细展示。还有几个精美院落没开放,它们大多相互连接串通,而且户门高大畅达,可供做生意拉货物载银两的大车出入,富有的主人的轿子车更不在话下。门上有生动造型的铸铁门环,有的宅院问的格局、雕饰已然是清代的繁杂风格,而且充溢着白乾隆后刻意张扬的浓厚的理学气息,如有一院的石刻对联就大书着:“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还有“省三悖五”之类。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另一院的一块牌匾: “厚德雅怀”。另一所“耕读”院的砖雕对联很有禅意,更令我属意——“牖下听鸡谈,庭中寻杵答”。不少村民还生活在祖先留下的老宅院里,明显的新物,就是垂挂在门外多姿多彩的手工布艺门帘。还有一对老人饲养了一头耕牛,经常趴卧在老宅门口反刍。村子的东西南北,还分布有小小的、孤零零的庙殿,几不见香火。一口以前使用的古井早已倾圮荒废。这些明清建筑,比起晋中平遥等地的世界文化遗产,不仅时间上要早300至100年,而且无论规模还是特点,一点都不逊色,其中的石雕、木雕和砖雕,在北方都算得精细别致,有的还特别有味,少见出其右者。

我常常落脚歇息的,是一所乾隆十八年完工的老院,院子虽显逼仄,房子的进深也施展不开,但建盖者很用心,因地制宜延续了明代建筑的简朴厚重,将神龛、炕和壁柜等空问都充分利用起来,也因其后人的精心打理,十分的温和舒适,尤其主人夫妇做的地道山西面食,香辣可口。男主人丁大哥曾做过村长,由他茶余饭后的讲述,将我带入丁村人许多不为人知的领域,了解到现在丁村人的种种矛盾冲突和喜怒哀乐,这里就不一一表述。

丁村面食之精还有其他面相。村里有老妇人会用发面制作精致而美的花馍,大多是各种村庄里常见的小动物形象,如猫啊、狗啊、猪啊、鱼啊、小鸡啊、蛤蟆啊之类,也有小朋友们的稚拙造像,那都是小朋友们很喜爱的,大人们也同样欢喜。那些花馍完全是民问艺术家们逼真而动人的创造,直接来白于他们身边的生活,实在太美太生动,简直舍不得下口吃掉,也不会将它们与下肚的食物联系在一起。过去逢年过节,或是娶妻生子,做花馍是人们的必须,现在随着现代生活的迅猛来临,花馍也渐渐退出他们的生活了。

幸运的是,随着对传统文化的重视,一些村民主动积极地开始了对一些已经奄奄一息的文化的恢复和抢救,如土布的纺织,如朴拙的刺绣,如剪纸窗花。他们纺织的土布厚实朴雅,散发着棉花和土地的芬芳,用其做成的床單和被套等,一直是我家里常用的。

至今,我也未能如愿在丁村久住,每次最多待上七八天,所以,她还是一个我常常梦想着回去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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