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万明
那一夜
那一夜,鸟鸣堆满博峪山。采花的姐姐跟着月光走丢了。
那一夜,果耶乡的篝火烧得很旺,少年嘎代坐在牛皮垫上,他没有梦见进城的阿爸。
那一夜,燕麦熟了,镰刀挂在马厩的墙壁久了。
那一夜,白龍江的浪花突然安静下来,树下的香菇却吐气如兰。
桑烟缭绕的翠峰山,失明的转经人坐在一块大石上,静候尘世的消息。
那一夜,栏里的牛羊,痴痴望着星空。月亮在天上走了一圈,又回到山背后。
那一夜,晚睡的孩子恍然梦见出走的阿妈,又回到高山寨子。酥油的清香,浓浓地飘进柴门。
那一夜,闪电刺疼了大地。一个哥哥去了拉萨,一个哥哥去了羚城,弟弟被一场意外的泥石流带到天堂。
那一夜,拉卜楞寺的大殿跪下来那么多僧侣,为苦行者读经。酥油灯照亮生命秘密的通道,那么多亡魂踏上轮回之路。
那一夜,我给舟曲的友人留下一封书笺,然后背着一袋诗歌上路。甘南展开辽阔的牧场和山水,接纳我的泪水和忧伤。
那一夜,我在怀念的路上,反复跌倒又爬起来。
那一夜,我掏出内心的苍凉为逝者送行。
玛尼石
谷口的雪停了,玛尼石上的雪还在飘。
那么多雪,在替孤独的玛尼石念经。
骑手上了山冈,带走妻子眼中的黎明和骨头。
山下,玛尼石迎风诵唱,为远行的骑手。也为集市上贩羊皮一夜未归的异乡人。
暮秋。玛尼石的嘴唇越来越凉。
转经人来时,牛羊吃空了草原,鹰驮走黄昏的苍茫。
远远地,有人听见玛尼石的颂词里,秋天在哭。
雪还在飘。
风在诵经
秋天抵近山头。寨子半坡的荞麦熟了。再过一夜,阿爸的镰刀就能派上用场了。再过一宿,妹妹就嫁到舟曲城了。鹰啊,如果我外出,你替我捎一句话:“我在尘世月光下静候一封迟到的书简。”
落日啊,如果我的马车陷进苍茫,你就替我转告亲人:
“乡愁会在深夜敲开门扉。
割了荞麦,阿爸就老了。
离开舟曲城,妹妹的泪水就枯了。
我手持一把灯火,沿着河滩行走,看见前世的孤独亮了。
高高的天葬台:风在诵经,鹰在打坐。
天堂的大门为低处的灵魂敞开。
拉尕山
青草染绿秋日的马蹄,青稞摇醒沉睡的山坡。
拉尕山:风牵着白云亲吻了白龙江,闪电驮着黑夜踏上朝圣之途。
刚刚跳完锅庄舞的巴藏汉子啊,你一定要记住姐姐黎明前丢下的一堆悄悄话。
一定要把准备好的青稞和酥油交给即将远行的夏河青年。
从四川若尔盖和阿坝来的转经人,坐在拉尕山口歇息时,望见汹涌的白龙江,像一匹鬃毛猎猎的白马,昂头朝武都奔去。
时光在牛羊身边走动。对岸松林里,鸟声如涛。
木耳枕着风声睡去。
采药女子下山了,她的背篓里装满天麻。
落日踩着苍茫,收起最后一道金光。
灯火渐次亮起时,从大峪乡来的羊皮贩子领着相亲的黑脸弟弟,住进舟曲城的客栈。
藏地的鹰
骤雨过后,一只鹰挣脱黑云的羁绊,朝甘南辽远的天空鼓起大翅。
甘南的天空,是阿妈深藏多年的一面铜镜,牧羊女出嫁时,用泪水一遍一遍洗过。
鹰啊,你此刻在天空翱翔的姿态,多像飘进阿妈眼里的一朵牧谣。
你此刻在晨光中的倩影,更像游离在牧羊女身边的不败爱情。
只有藏地天空,容得下你的苍茫和孤独。只有藏地闪电,能照亮你的锋利和勇猛。
黑夜里,佛展开一条经路,一直通向藏地的天空。
尘世上,有那么多人,已经踏上白霜一样深邃的路。
白龙江林场
运送圆木的卡车,开出白龙江林场时,黄昏正从鸟翅上滑落。
岷县的伐木工老王和舟曲的护林工老李,目送最后一挂卡车缓缓驶出林场,像送一位退出山林的老人。卡车庞大笨重的身躯沿白龙江逆流而上。过了腊子口安检站,才能爬上铁尺梁。
卡车撞疼铁尺梁的夜色时,离岷县近了。
白龙江林场的伐木工老王,恍惚想起卡车上坐着自己的女人,带着一纸离婚协议,回了娘家。
露水打在林场空空的院子。舟曲的护林工老李,拉了拉老王的衣襟。今夜,他们真的像一对三十年的兄弟。在白龙江林场空空的院子,他们更像两堆孤独,相互暖着。
对岸的林子从明天起就封山了。
他们余下的时光,真的就离瘦瘦的鸟声更近了。
河风
河风吹动上游的白龙江,对岸厚密的树林里,那么多青翠的叶子,朝日光下低头。
舟曲林场的伐木工正在午睡。
河风绕过他们的梦境,侧身在林场的一根圆木旁停下来。
远处。一根牛骨头,躺在草地中,像一段安静的旧时光。
一堆灰烬,靠近发黑的石头。像外乡人丢在秋后的一件皮衣。
从宕昌来的瞎眼艺人,背着一袋青稞,穿过舟曲城。
左边尕海,右边碌曲。尘世间,一对失散的兄妹,终于在洮河边相遇。
恍惚间,有一只手牵动大地的衣角。那是一只从舟曲过来的藏獒,朝迷途的瞎眼艺人,伸出阔大厚重的红舌头。
暮秋了。
河风吹动玛尼石,也吹空路上的苍凉,为黑夜进藏的朝圣者,铺上一层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