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的水獭

2019-07-26 12:53赵英俊
人与自然 2019年3期
关键词:水獭三江鲤鱼

赵英俊

玉树,海拔3700米,是一座被水环绕的城市。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你的偶然一个回眸,看到的或许是嘉那玛尼石的经幡,是康巴人真诚的微笑,是河流的波光粼粼,以及一只正在河流中嬉戏的水獭。在结古,有一个健康的水獭种群正在和人类比邻而居。一天,一只水獭回窝后和一只间进来的豹猫遭遇了……最后,水獭走了,带着肥大的身躯在沙滩里踉踉跄跄,只留下沙滩上那凌乱的脚印,豹猫暂时占领了这个地方,独自躺在舒适的石头凹巢里。但显然,水獭是不会这么轻易认输的。于是,几乎每隔几天,水獭和豹猫之间你追我赶的场面就会在红外相机前再现……

和水獭相遇在,一个发情的季节

和扎书记、仁青达杰去水獭窝的时候,是三江源的12月。挡不住的寒风直接冲进衣领里,在衣服里乱窜。此时澜沧江的水势小了很多,水色略微泛蓝,岸两边都已结上了冰,踩在上面“咔哧咔哧”地响。

仁青达杰是我们在昂赛的社区监测员,负责管理好白己的一台红外相机之余,他告诉我们,他家附近经常可以见到水獭。于是我们就额外支持了他一台红外相机,希望知道更多关于水獭和河流的信息。

半个月之后,仁青达杰兴奋地告诉我:

“sang,相机里,两个有了。”在藏语里,水獭叫做“sang”。

两只水獭?有意思的信息。

恰好扎书记也在乡上,于是就一起开始了这趟寻找水獭的小旅途。

扎书记叫扎西东周,昂赛乡的书记,土生土长的杂多人。三年前从县上调到昂赛之后,这个笑起来眼睛放光的康巴汉子,总是陪着我一起出野外,不管是扛着照相机爬山,还是越过流水湍急的河道,扎书记总是让我们领略不符合他体型的矫捷。

刚走了一小段,扎曲河边的冰面和沙滩上,就开始出现一个个凌乱的小脚印。一个硬币大的网点前面伸出四个小圆脚趾头,没有任何组合规律地排列着。显然,这里不止有一只水越往前走,脚印越密,看来越来越接近水獭的活动中心了。

理所当然的,在看到水獭脚印后,扎书记就冲到了最前面。我和仁青达杰则在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阿吾达杰,再sang,什么时候两个大的,在一起的有了?”我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好用汉语如何准确表达“发情”这一个拥有极大信息量的词语,所以只好这样描述。

“就这个时候有了,在差不多明年2月嘛,3月嘛,扎曲冰没有的时候,小崽就带出来了。”

好吧,看来我们真的很有可能记录到了一对情侣水獭的蜜月生活。

沿着扎曲河又走了一段,眼前已经看不到路了。达杰指着稍远的地方对我们说: “那里,水獭玩的地方就是。”

我们抬头一看,原来是江边一个天然的小山洞,逆着光,但仍能看见里面纵深有2米,铺着厚厚的一层沙土,沙土中问有一个明显的动物“卧坑”。山洞的两边都漫着江水,显然,水路是进去的唯一通道。

“水獭经常来的就是。”仁青达杰告诉我们。

我和扎书记都选择站在江边张望,希望在不打扰它们柄息环境的同时,能够有幸看到它们一眼。

和众多的动物比起来,作为河流生态系统顶级食肉动物的水獭是一个略显“矫情”和“苛刻”的物种。必须有干净的水流、丰富且多样的鱼类、鼠类以及鸟类等食物,还要有较长的没有任何破坏和干扰的河道,以及河岸上有隐蔽的地方供产仔和休息,如此多的要求,让水獭并不那么常见。也因为这一点,让水獭成为河流生态系统的伞物种、旗舰种和指示物种。

中国目前总共有三种水獭:欧亚水獭、小爪水獭和江獭。我们所追寻的水獭就是欧亚水獭。传统上对于水獭皮的利用,让三江源的欧亚水獭近年来的数量急剧下降。随着近些年相关保护措施的开展,让水獭的数量逐渐有了恢复的迹象。

目前,借助社区监测员的努力,我们已经在通天河和澜沧江畔,记录了若干水獭活动的痕迹。水獭,或许正在慢慢地回来。

“咔登,我们昂赛山上有sa(雪豹)、林子里有zie(金钱豹)、水里面还有sang(水獭),你说我们昂赛好不好?”回来的路上,阿吾达杰骄傲地问我。

“再,更好的没有了呗。”

我想,还是要感谢扎书记、阿吾达杰和诸多像他们一样的本地人。无论是源于根植在心底、熏陶于文化的信仰,还是现代保护理念的促动,他们都给这个社会保留了一个这样的地方。在这里,我们能够看到人与动物的共存,看到一个健康以及完整的生态系统,看到未来的希望。

那份对于动物发白內心的喜爱,是这个寒冷的冬季最温暖的感动。

希望明年冰雪初化的时节,能够看到水獭和它的小崽。

一座几十万人与水獭比邻而居的城市

傍晚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总会在格萨尔王广场上遛弯。广场是玉树州府结古镇的中心,硕大而敞亮,夏天会举办许多的活动。

发源于雪山草原之上的禅古河和扎曲河在这里汇聚,沿着河道整齐生长的杨树,绿得像极了草原的颜色。

玉树,海拔3700米,是一座被水环绕的城市。

扎曲河和禅古河汇聚后,一路波涛荡漾流入到20公里外的通天河,随后穿山越岭,跌宕起伏后于东部人海。河流与水是如此神奇,把数千公里范围内本无关系的地方和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同饮一江之水。

不同于我们对于三江源高寒荒漠、雪域崇山的印象,位于峡谷之中的结古其实是建在河流湿地之上,气候温润,两条河流成为了这座城市的风景线与基石,橙黄橘绿,色彩的变化都倒映在水里。

在藏语里,玉树有“遗址”的意思,而经历了灾后重建的焕然一新,让过去和现在于这里交汇。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你的偶然一个回眸,看到的或许是嘉那玛尼石的经幡,是康巴人真诚的微笑,是河流的波光粼粼,以及一只正在河流中嬉戏的水獭。

欧亚水獭主要吃鱼类,但也会吃鸟类、昆虫、青蛙、甲壳类及细小的哺乳动物。它们柄息在淡水的环境,包括湖泊、河流、溪涧等。它们也会柄息在沿海地区,但需要定时回到淡水区清洁(洗个澡)。

在中国,水獭整体的生存状况都不理想,从珠海到东北,从四川到云南,虽然经常有水獭的信息,但都片段零星,这一方面说明了水獭作为中国广布种,依然分布在广大的区域,但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很少有地方尚存有乐观的健康种群。

在全球,自18世纪起,由于认为水獭祸害鱼群,以及对水獭皮毛的需求,人类开始大量猎杀水獭导致其种群数量开始减少。到20世纪中叶以后,水獭又受到环境污染(杀虫剂)、柄息地破坏以及鱼类枯竭的影响,种群继续大幅下降。

在青藏高原,白2000年以后,由于传统文化以及保护政策的进一步推动,对水獭皮毛的需求几乎停止,但在气候变化以及人为活动干扰下日益脆弱的柄息地环境,依然是影响种群恢复的限制因素。

但在这些限制之下,我们依然在结古,在熙熙攘攘的数十万人群的旁边,看到了在河流里蹿上蹿下、好不快活的水獭。

在扎曲河与禅古河,白2017年开始,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在玉树州和玉树市两级林业局的支持下,调查了20多公里的河道,记录了近百处的水獭活动痕迹。

而在河道边,我们共设置了7个红外相机点位。很幸运,其中5个相机点位都拍摄到了水獭活动的影像。在刚刚过去的一个月时间里,共记录到了超过40次的水獭活动,并且呈现出稳定的活动节律。可以看出,这些区域是水獭同定的活动地点。

水獭是一种娱乐性很强的动物,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觉之外,就是“玩”,不顾一切、白娱白乐、没来由地自High地玩。

这些调查信息告诉我们,在结古,在二十多万人生活的城市,在每年吞吐量达25万人次的巴塘机场旁边,有一个健康的水獭种群正在和人类比邻而居。

我们在河边散步与嬉戏之时,水獭正在我们脚旁的河道里自娱自乐。你的一个偶然的远望或者回眸,都有可能和水獭对视,它会嗖地钻进水里,然后留给你一个漂亮的尾巴。

人与野生动物的共生共存,不过如此。

想来,我们是幸运的,在三江源,我们山上有雪豹,林子里有金钱豹,而河流里还有水獭。这三种旗舰物种在一起,帮我们建立一个立体的生态系统,让我们看到这个区域保护的希望和方向。

这也给我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更加原生态的河道,而不是水泥堆积的堤岸,从而给予水獭更多的柄息地;更干净的河流,污水和垃圾处理;更少的人为干扰,反盗猎以及宣传教育;更多的食物,对鱼类资源的保护,防止捕捞等。

一个物种的保护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幸运的是,这块区域已经被全部纳入到了巴塘国家级湿地公同内,从玉树州林业局到玉树市林业局,都将开展进一步的监测和保护工作。

当一只水獭在通天河里吃到了一条大鲤鱼

山水从2017年开始关注三江源区域的欧亚水獭研究与保护。它们的种群看起来很不错。不仅澜沧江上游的扎曲、长江上游的通天河,乃至玉树州州府结古镇的河道里,二十万人生活的旁边,都可以看到水獭的身影。

当你坐在3700米的高原上,看着夕阳烧红了整个山岚,一半月色笼上树梢的时候,水獭正在你旁边的河道里捕食、跳跃与嬉戏,想来,很少有比这更酷的事情。

在结古,我们分出了6条样线,通过走样线、红外相机监测以及拣屎分析DNA的方式,想要调查水獭生存的现状和威胁。

水獭那些不停地刨坑、翻滚和来回走动的身影,恰是一条河流中灵动和生命的最好代言。

在此,还要额外地致敬下我们的水獭铲屎官们。作为一个专业的拣屎团队,我们内部分成了好几个铲屎小组,和水獭小组相比,雪豹铲屎官们显然要幸运一些,雪豹屎大而成型,形状规则,便于携带。而水獭屎湿度高烂成泥,粘在石头上,把它抠起来简直是一场愉快的冒险!

当样线走多了,红外相机监测久了,难免会发现一个问题。比如,为什么有的河道水獭密度就是比其他河道高不止那么一点半点呢?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

决定动物分布密度有很多因素,比如柄息地质量、食物丰度、人类干扰程度等。其他因素姑且放下,我们发现水獭密度高的区域内,显然食物的种类和数量要更多些。

水獭吃鱼,偶尔也吃吃两柄爬行类、老鼠和鸟。在一个面积不大的结古镇里,本来这些食物差异并不显著,但在一些河道里,却多出了一些额外的物种。

那是因为,有些靠近寺庙的河流,成为了定期的放生活动点。随着鱼类逐渐替代传统牛羊成为放生的主要对象,鲤鱼和鲫鱼就在玉树的市场里层出不穷。我们的红外相机曾经拍摄到水獭捕食一条大鲤鱼的照片。鲤鱼很大,有3-4斤的样子,在镜头里,乍一看比水獭还要硕大。

鲤鱼是一个很强大的物种,美国的鲤鱼泛滥已经让美国本土鱼类生活在了水深火热之中。但没想到的是,在气候寒冷的三江源,鲤鱼同样能够活下来,并且活得也不错。

青海水文监测站的监测显示,在三江源,外来放生的鲤鱼和鲫鱼已经实现性成熟和繁殖。这代表着,不仅被放生的鱼类能活下来,还能生产出下一代,至此,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这其实挺尴尬的。

一方面,鲤鱼这样的杂食性鱼类,对本地鱼类烧杀抢掠、占地为王,快的一年可以长一斤,占据了河流里的大部分营养能量,作为三江源河流里的“暗黑势力”,直接成为河流里的霸主。

而另一方面,或许就是这些被放生的鲤鱼、鲫鱼,供养了水獭,帮助我们成功引回了水獭种群,成为大城市周边最绚丽和灵动的一道风景。

这让我想起了峨眉山的猴子,以及老在寺庙周围活动的那一群又一群的岩羊。

虽然有点纠结,但如果我们把水獭保护的目标定为“恢复水獭的野外種群”,而不是“恢复水獭在大城市周边的种群”,那就会清晰很多。

首先,无论放生鱼类对水獭有何种作用,作为外来物种,诸如鲤鱼、鲫鱼这样的放生行为必须停止。除此之外,我们需要调查在结古镇周边,是否还有适合水獭的潜在柄息地,如果失去了那些放生的食物来源,这些新的柄息地能否接纳水獭的生存。

好在科学研究和调查可以帮我们来回答这个问题,铲屎官收集的粪便正在源源不断地提供到实验室,这些粪便可以帮我们回答有多少只水獭,每只水獭吃什么,适合水獭生活的柄息地模拟在哪里,扩散廊道如何等等这些问题。

回到放生这个话题。虽然很多人对放生颇有微词,但在三江源,我倒觉得放生其实没有那么可怕。与很多纯粹功利性的放生不同,在三江源,放生依然源于对万物生命的尊重,对于众生平等的关注,而正是这种深入到每一个牧民内心深处的文化与信仰,帮助我们保留了三江源这个物种的失落世界。

比如在讨论流浪狗问题的时候,有一派的观点是应该直接杀掉。其實如果我们今天鼓励牧民去杀掉流浪狗,那么明天,他们会不会就去杀掉雪豹、金钱豹和水獭呢?毕竟,每一个行为的背后,都在深深地影响和改变一种观念与文化。

我们需要做的,或许不是简单粗暴的制止,而是规范放生的行为,引导放生本地物种或者鼓励本地人参与野生动物保护之中。

豹猫与水獭,选择纠结症的烦恼

这里要讲述一个水獭和豹猫的故事。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经过一晚上的辛苦觅食之后,我们的主角水獭君回到了它的长期据点,一个舒适宽敞的石头洞。

这是一个挺不错的地方,深深凹进去的石头,从外面完全看不到底的洞穴以及踩在上面可以印出一个个脚印的小沙滩。

沙滩上沙石细小,松软温润。顶上岩石坚硬,可以遮阴避阳。而由于临河比较近,如果遇到危险,水獭还可以迅速地游回河流里。

在整个河道里,这简直是一个冬暖夏凉、舒适安全的选择。

水獭君是一个对柄息地很桃剔,甚至有点苛刻的家伙——干净的水质、充足的食物、隐蔽的巢穴。在这条河流上,能够进入它法眼的地盘并不多,而这儿,恰是它很喜欢的地方。几乎每隔几天就要来巡视一圈,然后上蹿下跳地和白己玩上一场游戏。

等等,那是个啥?一抬头,水獭君吓了一跳。

“田螺姑娘?”难道有其他水獭直接登门来相亲了?

不对,这家伙有纹身!纹身!纹身!

水獭君吓了一跳,同样被吓的,还有这个有“纹身”、混社会的家伙——豹猫。

豹猫,猫科,顶级食肉动物。在中国的广泛分布,让豹猫成为了内地很多生物多样性被严重影响地方的“最后的底线”。

豹猫的强大表现在它对于各种生态系统的适应能力,而这种适应,很好地表现在了三江源。在森林、草原乃至河流旁边,都有豹猫的身影。

这一次,它甚至直接闯进了水獭的家里。豹猫应该是知道这是水獭的窝的,尿液和粪便标记的味道,吃剩的鱼骨,无不彰显着水獭对这块土地曾经的主权。

但一条河道里,好的地方并不多,一只喜欢吃鱼的豹猫,必须为了白己的生活和未来而努力。

在藏语里,豹猫被称作“xiu da”,有“树上的老虎”的意思,这很好地形容了豹猫善于爬树以及带花纹的特性。

带着这种猫科动物与生俱来的白信与从容,豹猫决定在水獭的窝里来一个“抄底”。

水獭俯下身,准备好攻击姿势。

“你来了?”

“我来了。”豹猫一丝鬼魅的微笑,它就像是流水一样,从河道里漂了进来,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水獭道: “你好像在等我?”

豹猫道: “我是在等你。”

水獭道:“你知道我会来?”

豹猫点点头,道: “我知道你非来不可。”

一番宁静,连每一丝流水的声音都听得清晰如故。

高手过招,飞花摘叶,一招已然足够。

水獭走了,带着肥大的身躯在沙滩里踉踉跄跄,只留下沙滩上那凌乱的脚印。

豹猫暂时占领了这个地方,独自躺在舒适的石头凹巢里,意味深长地嘹望着远方。此刻,只有它才能体会“胜利者的孤独”。

但显然,水獭是不会这么轻易认输的——我的领域很大,但没有一寸是多余的——对于领土和主权完整的坚守,是水獭的底线。

于是,几乎每隔几天,水獭和豹猫之问你追我赶的场面就会在红外相机前再现。

看起来,和水獭共享这片土地的,还不仅仅是豹猫,还有赤狐、香鼬、川西鼠兔、岩鹨、红翅旋壁雀,甚至牦牛。

经过这些日子的研究,我们发现水獭的存在可能为三江源河流生态系统的许多动物都提供了重要的生存资源:

水獭吃剩的鱼类,乃至粪便,可能都会被当做重要的食物以及盐分的来源。至于粪便,没办法,虽然水獭的粪便摊在石头上的样子简直五味杂陈,但是牦牛就是会舔啊,这个独特的口味,让吃着牦牛肉、写着文章的我简直欲罢不能。

如果以上的推断得到验证的话,水獭便会成为河流生态系统的关键物种。也就是说,它的存在直接关系到河流生态系统的运转和健康。让我们期待,更多的野生动物和水獭一起共存的画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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