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丘壑,眉目作山河”

2019-07-26 03:58李诗杨宁小倩
当代党员 2019年14期
关键词:青木石漠化岩溶

李诗杨(见习) 宁小倩

“6月21日,钙华(一种化学沉淀物),西南大学。”

6月19日下午,从桂林去往重庆的高铁上,85岁的中国科学院院士、水文地质学家袁道先,从衬衣左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备忘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最近的工作安排。

此行,袁道先要前往西南大学作一场关于钙华的学术报告。

每个月,袁道先都要上演“双城记”。

在桂林,他是中国地质科学院岩溶地质研究所第一任所长,仍在一线致力于岩溶研究;在重庆,他是西南大学地理科学学院教授,仍带着学子在野外科考。

桂林和重庆两地,袁道先每个月至少要往返一次。

85岁,本该颐养天年,但袁道先偏不。

8000米深岩溶是怎么形成的?

岩溶地下水系统突发污染事件如何预防?

……

从事地质研究60多年,已是我国水文地质学研究泰斗的袁道先,至今仍然有19个岩溶研究问题,让他探索不止。

对岩溶地质学研究的好奇心和责任感,支撑着他的研究生涯。

作为我国第一位岩溶地质领域的院士,袁道先把地球系统科学引入岩溶学,提出岩溶动力学理论,为我国的水电建设、铁路工程地质工作和农田水利水文地质、工程地质工作作出了重要贡献。

“心中有丘壑,眉目作山河。”

从当年风华正茂的青年到如今白发苍苍的老者,袁道先心中装满了祖国的山海沟壑,眉目间自然流转出山河湖海之势。如今,他依然在岩溶研究的道路上奋力前行。

结缘·一腔热血图报国

6月20日下午,西南大学地理科学学院。

“你们好!”听闻此声,只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提着一个帆布口袋,疾步而来,一边忙着问好,一边拿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

这就是袁道先老先生。

走进办公室,左侧的书柜装满了书籍、材料,中间办公桌上堆放着文件,右侧的储物柜上,放了好几张他在全国各地和地质队合影的照片。

一说起地质工作者,人们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个从峰林谷地到峰丛洼地,从天坑地缝到深潭溶洞的身影。

神秘而刺激,有趣而危险。

“您是如何走上地质研究之路的?”

“当年是响应政府的号召,国家缺乏地质学研究的人才。”坐罢,老人家顿了顿,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

时间回到新中国成立初期,百废待兴,当时全国的地质人才仅有200余名。在周恩来总理的亲自委托下,谢家荣、李四光等“老地质人”创办了南京地质探矿专科学校,为新中国培养地质人才。

为支援新中国地质建设,袁道先毅然决然地报考了南京矿专。

“为此,我还和家里闹了不少矛盾。家里对我寄予厚望,原本希望我继续留学深造。”出生于浙江诸暨一个书香门第的袁道先说。

袁道先的童年是伴随着枪声和炮火长大的,对其影响深远。

1937年八一三淞沪会战,早先随父亲迁居上海的袁道先被迫返回老家,母亲在这期间不幸去世。

1943年,袁道先迁往重庆青木关镇,于1944年入读原中央大学附属中学,1946年抗日战争胜利后才随校迁往南京。

“那时候每当日军的敌机来了,我们就要从教室跑到防空洞里躲起来。”动荡年岁,袁道先如饥似渴地迷上了《人猿泰山》等国外探险小说,对野外的好奇心像一颗种子悄悄萌芽。

在南京矿专两年的学习完成后,袁道先正式开始了他的“地质人”生涯。

奔波·晓行深谷,夜枕涛声

1955年,西藏和平解放。为解决西藏供电问题,袁道先代表地质部加入国务院西藏工程勘察队,负责拉萨第一座水电站建设的勘察和雅鲁藏布江、乌江沿线的水能资源勘察。

晓行深谷,夜枕涛声,成为袁道先在险象环生的西藏工作中的常态。

一次勘察中,勘察队路过隆子县的一段峡谷。袁道先脚底突然打滑,险些坠入脚下汹涌的江水中,幸好一个负责给勘察队带路的藏族姑娘及时拉住了他。

而类似的惊险时刻在袁道先的野外勘察经历里,只是九牛一毛。

有一次,袁道先在桂林下洞考察地下河时,一条金环蛇(剧毒蛇)从他的眼前爬过。千钧一发之际,袁道先迅速拿出工作锤把那条蛇砸了个稀烂。在返途的路上,他和助手发现蛇越来越多,直到跑出洞,才从当地老百姓口中得知自己闯入了蛇窝。

“野外勘察是有危险的,但也是有趣的。”袁道先在向我们讲述这些惊险时刻时,显得云淡风轻。除了有些佝偻的脊背和银白色的头发提醒着我们,这是一位已入杖朝之年的老人外,他精神矍铄,充满朝气和活力。

离开西藏之后,袁道先回到中央直属地质队。机关工作的日子,他没过多久就坐不住了。

1958年前后,全国地质工作大发展,各省纷纷建立地质局,袁道先也由此从中央直属地质队调离。

他先后担任了山东水文地质大队、云南水文地质大队技术负责人,地质部南江大队第六水文地质大队副总工程师。

在这期间,袁道先接触到越来越多的岩溶问题,开始专门从事巖溶研究。

从青藏之巅到东海之滨,从南海诸岛到北国边疆,他奔波于广袤的国土数十载,在幽深的洞穴、冰冷的岩石间,探寻破解岩溶研究的奥秘。

钻研·活成一部新中国地质事业发展史

经过几十年潜心研究和广泛调研,袁道先提出岩溶地下水最基本的特征是含水介质不均匀性的概念,并创立了岩溶动力学理论。

1978年,袁道先出任地质矿产部岩溶研究所第一任所长,开始走出国门。

十几年间,他跑遍了世界上45个有岩溶的国家。

经过对比,袁道先归纳出我国岩溶的四大特点:岩层古老、坚硬;地处季风气候区,雨热配套,岩溶发育水动力强,水化学环境好;地质构造抬升运动强烈,岩溶发育多样;西南岩溶区未经大陆冰盖刨蚀,多样的岩溶形态得以保持。

“我国是研究岩溶的宝库,应为世界作出更大贡献。”凭着这份担当,袁道先于1990年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出“地质、气候、水文与岩溶形成”国际地质对比计划,被选举为国际工作组主席。

“国际地质对比计划”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重大科学计划之一,于1972年和国际地质科学联合会共同创立。在袁道先领衔之下,得以顺利进行。之后,他又主持了4个国际地质对比计划的研究,为中国的岩溶地质研究赢得了广泛的学术声誉。

1991年,袁道先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

2008年2月11日,对中国岩溶研究领域甚至地质研究界来说是个重大的日子。

这一天,世界岩溶研究中心挂牌落户到中国桂林,落户到中国地质科学院岩溶地质研究所。

这是我国地质学界的一件大事,也是中国岩溶研究者的光荣。

除了学术研究,袁道先心中一直挂念着岩溶地区的环境问题。

原来,岩溶除了带来丰富的地下水、油气、矿产和旅游资源外,也带来了岩溶地区生态环境脆弱的问题。

西南地区石漠化问题一直是脱贫攻坚路上的拦路虎,“一碗泥巴一碗饭”的生存境况让当地老百姓苦不堪言。

针对这一“病情”,袁道先开出了“药方”:石漠化治理应因地制宜,坚持以水土流失综合治理为核心。

不仅如此,袁道先还牵头联系十几位院士,向国务院提交石漠化治理建议。

经过不懈努力,“西南岩溶地区石漠化综合治理”被纳入我国“十五”计划纲要,并在“十三五”规划中继续进行。

如今,重庆南川的金银花种植基地,在治理石漠化的同时,还创造了经济效益,这就是石漠化治理的典范案例。

……

聊到一半,袁道先起身往书柜里想找一找当时申请国际岩溶研究中心的日记。

“当时的日记,这里的办公室也有吗?”

“从我工作起,我就开始写工作日记,都是些流水账而已。”老人家笑着,除了办公室,家里的工作日记本叠起来早已有几大摞。

然而,袁道先口中的那些“流水账”,却是一部新中国地质事业发展史。

为师·言传身教,桃李满天下

重庆青木关镇,见证了袁道先人生的起点和归途。

中学时代,袁道先至今还记得英文老师带着全班,在青木关的一片芦苇荡前,背诵莎士比亚的文章。微风轻拂,地下河缓缓流淌。

晚年时光,青木关镇建成了西南大学地理科学学院的地质基地,袁道先每年都要带着学生来这里,做地质实验。

同一个人,同一个地点,袁道先也成了老师。他接过昔日恩师的“教鞭”,继续传道授业解惑。

时光的轮转,身份的转变,教育的传承,让老人家感慨万千。

“上个月,我还带着当年的中学同学,去青木关转了转。”袁道先说。

当年的那条地下河,仍然静水流深。袁道先带领着他的学生们在这里,取得了不少学术成果。

除了青木关之外,袁道先在西南大学工作期间,按照野外和室内教学结合的思路,先后建立了6个野外实验基地。

2000年,袁道先受邀到西南师范大学(现西南大学)地理科学学院兼任教授、博士生导师,编写了《现代岩溶学》教材,亲自培养岩溶研究人才。

在他的影响下,西南大学有了重庆第一个自然地理博士点和自然地理博士后流动站。

年逾古稀的他,依然站在教学前线,坚持亲自为學生授课、指导论文,甚至带头野外科考。

“搞地质不是一门只需要坐在书斋里搞的学问,必须要到野外去,要结合实践。”袁道先总是这样教导他的学生们。

除了注重理论联系实际的治学思路外,袁道先在培养学生方面看重的另一个问题,是要有好奇心。

“对科学问题有好奇心,不把读书当作一个枯燥的东西,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素质。”

回顾袁道先几十年的地质工作生涯,也正是因为好奇心,才让“搞地质”成为他愿意从事一生的工作。

春去秋来,袁道先培养出了200余名硕士、博士毕业生,其中不乏优秀的岩溶研究者。目前,他带领的团队里大多数成员都申请到了国家级项目,一半以上有留学经历。

岩溶事业后继有人,新中国成立初期只有200余名地质工作者的惨淡光景已经一去不复返。

“我从未听到过袁先生对野外科考有过任何抱怨,他始终保持着高昂的热情和执着。因为这份热爱,袁先生才能持之以恒地专注于岩溶研究,这一点很带动人。”袁道先的弟子王宁,如今已经是云南省地质调查局的技术负责人,老师对岩溶研究的热情和专注让他一直念念不忘。

采访快要结束,我们在老人家的笔记本上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

字迹并不苍劲有力,每一个字却重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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