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芳,1975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鲁迅文学院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杂志转载。著有散文集《空庭》《隐约江南》《南极之南,远方之远》,中短篇小说集《纸飞机》《六如偈》。現居苏州。
一
丁娅踅进小巷,青石板路没走几步,发现这里新开了一家店面“周易预测”。她忍不住张望了下,一个身材矮小、眼睛很大、眼神滴溜乱转的男人身穿道士服倚在门口。他说:“大姐,要进去预测一下你的人生命运吗?婚姻、事业、财运、功名、健康……都能从中知晓。”
丁娅摆摆手,没搭腔,继续往前走。
铜雀关的幡旗在夕阳的映照下很有岁月沧桑感。二十年前,丁娅和几个男生夜游乔平城的铜雀关、吴桥。黑魆魆的夜空飘荡着神秘的气息,有狗在叫唤,丁娅脚一滑跌在吴振怀里。他们在吴桥河岸口的乌篷船上度过了整整一个夜晚。江枫渔火对愁眠,是的,暗中丁娅和吴振手揉在一起,彻夜难眠。
丁娅不想回忆起吴振。
吴振是她人生的第一个劫,也是最大的劫,至此她都没有跳过。铜雀关关台上爬山虎茎藤缠绕,似老妇人脸上纵横的皱纹,她喟叹了一声。不晓得,今天动了什么心思,竟还跑到这儿来。
巷子里卖海棠糕、梅花糕的小铺子仍在。丝丝缕缕的红绿素夹在糕团点心里,太甜,她不是很喜欢吃,但小时候的味道还在,就顺手给父母带了一些。
她有些犹豫,想折回去,去“周易预测”的店铺,测测自己婚姻、功名、事业,包括健康。最近失眠厉害,尤其是五峰小学出了个安全事故,那无赖家长时不时半夜打电话给她,吓得她神经衰弱,眼睁睁看着天色由暗转明。
其实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却偏偏落在她头上,要她来承担。
五峰小学的顽皮孩子课间非要将圆珠笔套含在嘴里,被当班老师发现抢掉一回,老师一个转身,他又将笔套塞入口中。好了,出事了——笔套卡在喉管,孩子送到医院抢救时,成了植物人一个。父母哭天抢地,也没有用。偏偏母亲已经摘除了子宫,第二胎也是无望。父亲当年是黑帮混混、地痞流氓一个,他拒绝正常解决问题的途径,索性成天到学校闹事,殴打保安、扰乱校门口秩序、痛骂校长,差点一把火烧了学校。
丁娅是街道负责分管文教的副主任。主任板着脸对她说:“扛着——要妥善处理好——人民内部矛盾最容易激化——坚决不能成为反面典型!”
公务员得二十四小时开机。于是,混沌朦胧的夜里她还在虚无的梦境中挣扎,急促的手机铃声如划破夜幕的剪刀一寸一寸地凌迟她。
“丁娅……你这个女人……你倒是睡得心安……我的孩子还在鬼门关转悠,你的良心给狗吃了吗?”
她耐下性子,好言相劝,说:“可以走正常的司法程序,我们也希望孩子早日醒来,早日康复。”
“你们这帮断子绝孙的!”对方醉醺醺咒骂着,用最恶毒的语言,好像她丁娅是个化粪池,所有恶浊的脏东西都可以倾倒在她的身上。
她的手脚是冰凉的,被窝里的热气也消失殆尽。
没个男人,谁都可以欺负她,街头的地痞流氓也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辱骂她。
她真想辞职不干了!甩手走人,可是去哪儿呢?四十多岁的女人除了坐在政府部门的位置上,她能做什么呢?开网店?微商?百无一用是书生,即使借她一百个一千个胆,她也不敢辞职;她如果真辞职的话,她的父母说不定气得两眼一黑——撒手去了。
那个小道士像施了隐身法,突然站立在丁娅面前。街边的两株梨花开得正旺,雪白的花瓣飘零在青石板上,有种不知身世的哀怜感。小道士双手合掌,口中喃喃“无量天尊”。
丁娅还是没有理他,但神色里凸显出无助无依。她急急忙忙地往前走,不明白这道士凌空而降到底是什么兆头。
二
头痛得厉害,因为睡眠缺乏的缘故。
丁娅努力在化妆镜前描眼线抹粉底霜。她遗传了母亲眼袋深的特征,没办法,只能靠化妆术来弥补。客厅里椭圆形花梨木殷红厚重的桌子上,放着母亲煲好的银耳莲子羹。她呷了一口,没有什么胃口,但不能拂母亲好意,逼着自己又喝了小半碗。
母亲已经去菜市场了。父亲在阳台上看报纸,风度不减当年,戴着老花眼镜的头略微抬了一下,喊了声“娅娅——”
丁娅乖巧地走到父亲身边,帮他捏了一下颈脖。父亲说:“晚上早点回来,少喝酒。”
丁娅点点头,这句话,是父亲每日的嘱咐,听着听着,有种温暖和辛酸之感。就如同眼前这扇日日跨出和归来的红漆大门。她少女时期在这儿长大,未料婚姻的突变让她又折回这个家。家是她逃避的港湾,这扇门外充斥的是谎言、阴谋、放荡和尔虞我诈,是她最痛恨的,也是她无力招架的,所以,她宁愿躲在门内——父母永远不可能来欺骗自己的孩子。
她今晚必定要去喝酒,因为失眠得厉害,酒精是她唯一的救世主。
即使是乏善可陈的工作应酬,她也会去参加。在人前她还是有气场的,街道副主任,打扮好了也是美女一枚,身姿虽称不上袅娜,但有成熟妇人的韵姿,尤其是她的酒量压场,这是在座的男同胞所折服的。当年她为了帮第二任街道主任谈妥招商引资的事情,在众多土豪面前连喝了六杯高脚酒杯里的白酒。举座哗然,继而掌声雷动。
现在政策变了,文件严禁公务员集体聚餐。但人情还是要有交往的,就缩小范围再缩小范围。丁娅是他们必定邀请的一个对象,理由很简单,她酒量好,没有家庭,单身离婚女人,自由、空虚得很。
酒确实是个好东西啊!喝到六七成的时候,丁娅眼前云蒸霞蔚,温情的、旖旎的芬芳在向她袭来,男人的头凑到她耳根边说话,低低的,软软的,她可以笑得花枝乱颤。第二任街道主任喜欢喝了酒以后把手搭在她的腰眼上,但仅此而已。
记得五六年前,那时喝酒人多,一大桌要十二个人物,他们还喜欢配对组成一个个临时家庭互相敬酒。气氛好得无法用语言表达。和丁娅配对的是一个学校的副校长,五十不到,身形高大。日久生情,一次次的临时配对让他们有了错觉,好像他们真是夫妻。那次十二个人物集体住宿在山清水秀的度假区,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好不容易大家都有时间出来休闲,一定要喝个畅快。当酒喝到八九成时,丁娅的腿软了,副校长扶着她回了房间。然后,他就亲吻她,慢慢解开她的衣服。开始做那个事的时候,他却终止了温存和语言上的交流。黑暗中,丁娅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最后“嗷”的嚎叫一声,身体抽搐了两下后,就急匆匆提上裤子去了卫生间,然后带上门悄无声息出去了。既没有给她在床边倒上一杯白开水,也没有半句温言软语留下,只剩一个全裸的她蜷缩在被子里——这到底算哪门子事儿!
对于这件事,丁娅惊愕,出离愤怒,好像她成了局外人,她要替这个蜷缩在被子里的弱女子抱打不平。男人——怎么可以这样——这么粗暴、草率地对待一个女人!她并不是贞女,要他负什么责任,偶尔的一夜情也是在她允许范围内。但从此这个男人见了她有一些敬而远之的感觉,仿佛她会讹上他,真是奇了怪了!她心中憋着的冤气向谁说呢?只好自己消化。
算了,不谈这些无情无义的男人。没意思。
回到酒桌吧。她是恋上了酒,酒是她的兴奋剂、安眠药、救世主。她还有一个本事,就是酒再多,也绝不在人前出丑,包括在她的父母面前。当她踉跄从小巷摸回到家,能立马调整好呼吸和脚步。“哐当”门开了,母亲或者父亲问一声,“娅娅你回来了?”她“嗯”一声,躲进自己的房间,拿过一个垃圾桶猛呕,然后扎好塑料袋口,第二天趁父母还没醒,猫着腰丢到门外的大垃圾桶。
三
小道士站在日落时铜雀关影子里,奇人异相,惹了不少游客回头张望。
他年龄其实并不小,面留髭须,手上青筋突出,估计有三十多岁。只不过身形小,有小侏儒的感觉——这种话不能随便瞎说,说了说不定有厄运,呸——呸——呸,丁娅朝自己的嘴巴轻打三下,意味她收回刚才的说法。
大名鼎鼎的灵谷寺,就坐落在此处,晨钟暮鼓之声萦绕在老百姓的生活起居中,很有韵味。沿街有素斋馆、佛教图书馆、佛教书画家协会……灵谷寺北楼在新建,街的右侧一段成了大工地,地基挖得很深,几个和尚在工地平台上吹牛。有一次,丁娅无意中看到寺庙墙角挂着一块旧木牌,木牌上有若干个小木条——仿佛机关单位工作人员出勤一栏表,她细细念了名字:法净、圆胜、圣觉、妙龙、龙文、隆琇、昌勇。
这有点意思,丁娅想——皈依前,他们都有红尘俗世中的名字,张磊?柳承?施斌?名字含着父辈的希望或寄语——受戒了,师父另取法号,他亦不是原来的他了。
这道士在佛门圣地游荡来抢生意赚钱,实在有些突兀、新奇。
小道士偏偏又降临在丁娅眼前,他叫她:“姐!”
叫声亲切,一点也不含糊。
“姐,你有烦心事。”他还真像亲弟弟一样,口齿伶俐迎上去。
丁娅蹙眉。
“姐,看你眉心紧锁,眼神有些迷离,像在寻找什么,你很长一段时间处于紧张状态——如果不解开,你恐怕夜夜失眠。”
丁娅暗惊,还真是高人,看面相就能知晓大半。去还是不去呢?正犹豫间,迎面又来一个身材修长、寬衣大袍、面容俊秀的道士。他称呼小道士“师兄”。小道士和俏道士合拥着将丁娅请到了他们的办公处。
一个小门面,正中供着红豆杉关羽木刻,上有一小镜框“道法自然”。丁娅一愣,知道寺庙伽蓝殿会供奉关羽,怎么道教中他也占着重要地位?她怎么就鬼使神差被请进了这门。俏道士仿佛是小道士甩出的杀手锏,短短几秒钟让丁娅头晕目眩了几下。
也好——人生的命运,其实到了她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期盼。从上大学起,她就注定是在劫难逃了——才上大一,就被吴振的甜言蜜语、狂轰乱炸所征服。他是英语系的,在雪天和她邂逅于校园,雪纷纷扬扬,他们一大群人打雪仗堆雪人玩疯了。他在皑皑白雪中表白他的爱意,她也以为自己是白雪公主,瞬间得到了王子的护佑,激动得发颤。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吴振老早就调查清楚了她丁娅的父亲是国企老总,而雪天邂逅也是精心策划的。
她垂下头悲哀地想,她的人生命运一开始就是被人设计安排好的。
大学四年,她的生活几乎被吴振包围着。他接她看电影、吃饭、压马路、听音乐会……他屏蔽了她与其他男生的交往,她就是他的一个骄矜、自负、可怜、低弱的公主。他是外省人,毕业后要留在乔平城绝非易事。丁娅父亲出马,给他安排了全市最牛银行里的职务——他们继续恋爱,恋爱是风花雪月,是镜中游鱼,是雪山飞狐,是神雕侠侣。他们在乔平城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举办结婚喜宴,六十桌!她穿着曳地婚纱穿过嘉宾席时,听见一片赞誉和羡慕声,人人都说郎才女貌,说好幸福的一对啊!
恋爱七年,修成正果——婚后四个月,火速闪离。
个中滋味,只有丁娅尝透。
俏道士说:“姐姐!”——他居然会说乔平话!又糯又甜又润的发音,听得人骨头有些发酥。就像《牡丹亭》里的柳梦梅对着杜丽娘的画像,一声声喊个不停。
俏道士说:“婚姻去了,就去了——下一段正在春分那日等候你。”
丁娅一惊又一喜,她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啊!
俏道士又说:“无赖小人纠缠,虽然心烦,但也是会否极泰来,为你的前途扫清阴霾。”
丁娅又是一惊一喜。句句都点中要害,符合辩证法。
四
男人堵住了丁娅的道,是故意的。
男人黑陈着脸,头上抹着油。男人奇奇怪怪地看她。丁娅觉得气短,头皮发麻,青石板巷子竟然还有一段路未走完!她想往左边走,男人也往左边蹭,她想往右边跨,男人马上侧身往右边挤。天黑了,突然间一块黑沉沉的幕布将天、地、巷子与外界隔离得严严实实。丁娅还没喝酒,竟感觉像是喝了一斤白酒的后怕,脑袋晕晕沉沉,几乎要短路,她不晓得这个古怪的男人要做什么。
他开口说了一句话:“你啊晓得我来找你做什么?”
嗓音偏哑,干涩里有股烟毛气。丁娅一惊。半夜里她就是被这嗓音吓得六神无主——五峰小学的无赖家长,他骂她断子绝孙——
她假装没有领会,胸腔里有一千个小锣在咚咚咚敲,她有气无力地说:“你认错人了——”
男人顶住她,把她逼到斑斑驳驳的墙角,墙上飘着一面旗,旗上是“素斋”两字。男人的头发里有股松香味,丁娅竟一下子想到小学时拉二胡的老师总要抹一点松香到弦上,然后再开始演出。男人哈出的气喷到丁娅脸上,丁娅有些受辱的感觉,她实在没底他究竟要干什么。
其实他的五官并不可怕,她居然还有心观察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个子也比较高,她被他完全遮蔽在黑暗中。她的喘息声响起来,她其实应该是仪态有风姿的,她捋头发……他进一步顶她了,碰触到她的身体。她慌张、惊惧,但却柔软起来,像吸足了水的海绵开始膨胀。旗子在风里哗啦啦直响。青石板两边的店铺老早打烊了。
她像在海上颠簸,海浪掀翻了小舟,她满口都是充满腥味的海水。
他说话了,嘤嘤戚戚:“其实——我晓得我找错人了,这事跟你不搭界,可是我憋得慌——”她嘴巴里还残留着被他进攻时强吻过的唾沫。她咽了下口水。他抚了下她的头发,她一怔,那松香味道十分舒服地潜入她鼻尖,她浅浅地笑了下,摇摇头。那笑容恰似皇帝下了道诏书,他猛烈起来,双手直接插入她的身体。
——恐惧、迷蒙、混沌、神秘、飘扬、错乱的五分钟。
她心里荡漾着什么东西呢?她已经分辨不明了,这比喝了一斤白酒还要来得说不清楚。断片了,彻底断片了——她想不清是怎么发生的,她踉踉跄跄从青石板街全身而退时,发现自己的下身湿透了,好像淋漓尽致小便过一场。有一个情人在远处藏在角落里注视着她,她的表情竟是如此生动而精致,春风拂过,什么吴振,什么副校长,什么主任,皆是狗屁!俏道士站在店门口,拱手作揖,他还是风清月白的,一笑牙齿白净得耀眼,他还小着呢——隐隐约约间,好像是侏儒小道士的脸——这和她丁娅又有什么关系呢?
呀呀呀,远处传来评弹声,弦子拨了三两下——蒋调,《玉蜻蜓》中的经典段落,“世间哪个没娘亲?可怜我却是个伶仃孤苦人。”
丁娅想,我是孤苦人,从来没有过孩子。他也是孤苦人,半路上失了孩子。
突然有了贴心贴肺的悲悯感,她倚在石凳上,默默流了一会泪。天也变得快,说下雨就下雨了,一阵乍寒,雨点洒在远远近近矮屋的瓦檐上,发出沙沙微响。丁娅窸窸窣窣加紧脚步走,她原本答应街道同事去酒桌碰头的,现在脚酸、腰酸,她的脸颊红得发烫——只能推脱了,她说,她病了,突如其来病倒了,她只想窝进松软软的被子里,睡它个天昏地暗。
五
周六,丁娅陪父母搓麻将。
三缺一,并不碍事,照样打牌,规则是不吃牌,只是碰或者杠。他们已经玩了二十年,不习惯外人在场,一家三口搓搓麻将聊聊天,时间很快就会打发掉。
父亲今天出牌有些犹豫,想半天,然后重重按下去。丁娅一看,正好是她需要的东风,刚想碰,父亲清清嗓子说:“娅娅——”欲言又止。
母亲的表情也是极不自然的,她喝口茶,同样喊她小名,“娅娅——”
丁娅疑惑地停住了手。
父亲还是把口中的话说了出来,“我们年纪大了,想考虑买一块墓穴,现在什么东西都涨,连这玩意儿也是的——人呐,总有那么一天,你去帮我们看看哪儿墓地风水好些——趁早定下来吧!”
丁娅不說话,过了半晌,逼出一句话:“那索性把我的也买好,三个人一家子还在一起——”
“娅娅!”话未说完,母亲重重喝住了丁娅。丁娅推倒眼前搭好的麻将牌,转身进了房间,一时间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她不想让父母担心,只能凝望着窗户外面跳动的鸟雀。梨花还未完全凋落,三四朵摇曳着。回头想想,父母七十好几的人,能陪她到底还剩多少年呢——这一直是她最恐慌的事情。
找个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可是,她不能到大马路上随便抓个男人嫁了吧——嫁人,说到底是要给自己安全感,给自己幸福依靠。她吃过这个苦头——婚后的吴振原形毕露,他成天约一些狐朋狗友到家里赌钱。开始时她还做夜宵服侍他们,结果越来越不像话了,赌钱赌得没日没夜。他输红了眼,她说他几句,他把她逼在墙角,暴打一顿。电影里才有的家暴镜头,竟落在她身上。这男人什么事都会上瘾,什么恶劣到极致的事也做得出。她是被飓风吹卷到岩石上孤苦的鸟儿,面临着被海浪吞噬的境遇——这是谁造的孽?她彻夜以泪洗面,这样的婚姻,这样的日子是无论如何也熬不下去的了。
她头痛欲裂。离婚后不少好心人给她介绍男人,相亲,约会,可是出场的男人几乎一个个都是奇葩,她无语得想写一本书《相亲血泪史》——公安局副局长四十岁丧偶,第一次见面后加QQ,发给她的尽是粉色少女裸体照,是变态狂吗?台湾富商与她约见新岛咖啡,侃侃而谈,说每天服用金枪鱼来使自己保持旺盛的战斗力,临走时非要将赠送的一碟甘蔗啃完,还一个劲地怂恿她一起吃。他吃完后是一桌的甘蔗屑,服务员拿纸巾擦拭,他把剩余半包纸巾一定要放在她包中让她带回去,说以备不时之需。
是她情商太低,还是男人这种异类秉性恶浊卑劣?
她不晓得是哪儿出了问题。
有时候,她真想一走了之,去浪迹天涯,管他娘的工作、领导!她到基层锻炼已经六年,却迟迟没有上调的迹象,主任换了三茬,一个个都是谋完私利以后拍拍屁股到局里拍新领导马屁去了。她已经没有后台背景,也没有像一般女干部们去潜规则献身——她耻于这种纯粹功利性的交媾,所以,她注定是一枚被管委会遗忘的棋子!街道里的芍药花开了几个春秋,有两株熬不住枯死了——她想,自己会不会也熬不住?
有时候,她真想一死了之。结束这种无味、无爱的人生,睁开眼和闭着眼是差不多的——但试想真的如此,最绝望痛苦的该是父母了——所以,她得好好活,活到父母不在的时候,她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咕咚一下吧——
六
自从那无赖家长与丁娅在青石板巷狭路相逢后,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了。
她的睡眠质量在一点点提高。
她窝在被子里的时候,脑海中经常幻化出那天的情形——那天她有没有喝过酒?铜雀关的旗帜飘扬得仿佛有水泊梁山英雄好汉在潜入。他是其中一员吗?他虽然蛮横,但他是在配合体贴着她的孤独。他的手关节有力,但摸到她乳房时化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他好像很抱歉的样子,可是又积极进攻。他懂得她身体内部的语言,转承起合,风行水上,一步一招。天色应该完全黑了吧,她是在颠簸的船上,是的,没有人瞧见,他和她在障眼法的迷雾中完全消失于虚无状态中,剩下的,是一种欢愉,是一种藏在俗世后恶毒天真的欢愉。
不知不觉,她进入了梦乡。那个男人在梦境中再次造访她。海棠糕的香味萦绕过来,还有青团子糯糯的甜香在浮动。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他躺在医院中那可怜的植物人儿子,他也再不用恶毒的语言咒骂她了——他怎么舍得?他的手掌——她记得很清楚,生命、事业、爱情三条主线十分鲜明地伸展着,她好像还扳过他的手掌细细研究了一番。这说明了什么?她被他托起来,腾云驾雾。黑暗中他是善变、神秘莫测的,她该称呼他什么呢?不知道——迷迷糊糊中,她一觉睡到天明,脸色也渐渐变得红润。
她倒是期望他再打电话来。
她把手机放在枕头最近的地方,她怕自己睡得太沉,一下子听不见铃声或者说找不到手机。母亲在外面忙乎,拖鞋摩擦着地板发出“嚓嚓”声。她听着听着,合眼睡着了。结果客厅里父亲的手机响了,是关于墓穴的事情。什么事都要趁早啊,据说北京一些地方已经无墓可葬,逝者要转葬河北。——她在梦境中惊跳起来,她以为是她的手机在拼命震动——她要上摩天楼了,摇摇晃晃的电梯将她送到101层,望望外面是水天一色——芍药、牡丹、山茶全开了,姹紫嫣红,她无所谓开得多旺盛,她只是在期待那个无赖家长索性无赖到底吧——
有一次半夜,她手机终于响了两下,“嘟——嘟——”长音,还等不及她细看,对方又掐掉了。号码是奇怪的数字和符号组合在一起,仿佛天外来客来得蹊跷。她怔怔地出神,无法弄清事情原委,最后只能倒头再睡。
天气日渐转暖,青石板路边的墙藤蔓依依,在日影下更见一番景致。
丁娅数十天没有来这里。她在办公室喝龙井茶,上好的明前茶,新芽嫩得水灵灵将整个春天烘托出来。她通过渠道查清楚了无赖男人的档案:
陶郑亮,男,四十二岁,二十岁当兵,转业后自己开过小型内衣厂,但三十二岁时企业因经营不善倒闭。后来就一直没有正式工作。
年龄只比她大两岁——她在别人给她说媒时最怕对方已经垂垂老矣,也怕是比自己年纪轻的小鲜肉。反正,年龄是个横杠子,她需要同龄人来嘘寒问暖和她相依相伴。
当过兵!而且是坦克兵!怪不得,身板很不错。
——你想做什么!
——准备相亲么!
——他已经进攻你了,滋味是那么好受!
——他真是个无赖啊,让你这般牵肠挂肚!
——你疯了吗?
她这样没由头的胡思乱想把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她捧着龙井茶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幸亏办公室走廊一个人也没有,没人瞅见她意乱绯红的脸。
七
她终究熬不住,又去了青石板路。
青石板路尽头是铜雀关。关隘不愧是关隘,仍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英雄霸气,多少年来,一直未变。据说是明代抗倭的重要遗迹。幡旗飘扬在湛蓝的天光中,有一种华美不愿消逝之感。这儿是古城重要景点,游人不断。
可惜周边环境没有完全治理好,两边挨挨挤挤的各色店铺看得让人心烦,卖丝绸的、卖珍珠项链的、卖玉石的,很多都是廉价的赝品。丁娅不晓得卖主立在风中招揽游客,一天会有多少盈利。邓丽君歌曲漂浮在卖臭豆腐的油锅上,有些甜腻和悲凉。
她走过“周易预测”的店铺时,下意识放慢了脚步,往里瞅瞅,却瞧见侏儒道士和一个面白清瘦的女子各捧一碗粥,在吸溜吸溜吃。女子蹲着,不时还往小道士碗里夹萝卜干。
就是一对过日子的小夫妻啊。
丁娅眼巴巴地盯着,看得眼里有点湿润。一碗白粥,冒着热气,粘稠绵密,倒也还原出了小夫妻俩平时的相濡以沫。她不免唏嘘感慨——把脸对着墙壁,墙壁上的爬山虎仿佛一只只小手拨动着她内心的弦,阳光洒在绿色爬山虎的缝隙间闪闪烁烁。
屋子里的小道士在喊她:“姐——姐!”
她含糊应答。她问:“还有一个道人呢?”
“噢,他上天台山道观了——城市里空气闷,他走在大马路的四岔路口缺氧,头晕,适应不过来,前几天还是回山上去呼吸新鲜空气了!”
“竟然有这回事!”丁娅略微有些吃惊。那俏道士预测了她的婚姻和前途,自个却匆匆忙忙上山寻清净了。她喉咙口紧了一下,掏出一张有关墓穴的方位图,递上300元钱。小道士取出罗盘,寻思了半天,说:“这墓穴藏风纳水,山水有情,山水为我所用,天地人合为一体,是真正的好地方啊!”
丁娅谢了小道士,发现小道士髭须上还沾着一粒米粥,不禁笑出声来。小道士照照镜子,也不好意思呵呵了两声。清瘦女人走出来,个子比侏儒小道士高一倍,她应该能够抱起他当玩具甩的——丁娅肚里暗自好笑。
屋子里的复合地板是木状纹,有曲水流觞的感觉。
侏儒道士说:“楚狂上山修行了。”
丁娅明白过来,楚狂是俏道士的名字。他人生得俊俏,取名也性情,索性把李白诗句中的“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楚狂两字拿来用了。丁娅“嗯”了声,她的头往里间一探,小房间床上被子叠铺得不留一丝皱褶,节能灯悬挂在床中央。墙上一只钉子,挂着藏青色道士袍。还有一只猫蜷缩在床边的藤椅上心满意足慵懒地打哈欠睡觉。
丁婭问侏儒道士:“道长你怎么称呼?”
“我叫往生。”侏儒道士双腿一盘,眼神滴溜转到丁娅眉心,“姐,心情好了很多啊——”
“往生——往生——”丁娅并没回答他,只低低念叨着他的名字。好像哪里听说过,是的,佛教里有《往生咒》,用于超度亡灵的。他又怎么会用这个名字?
往生也不讶异,咧嘴一笑。
往生说:“姐如果得空的话,不妨里头喝杯茶。”说完将里间帘子一掀,光线齐聚。丁娅好奇地走过去,哪想到帘子外面别有洞天:临街一河,河边栽着杨柳树和桃树,下有蒲团茶席,晚春的花瓣柔嫩稀少,飘在河面上有濛濛隔世之感。
鸟雀在枝头偶尔叫唤了几声,清幽怡人——丁娅说:“奇怪了,外头喧嚣嘈杂,没想到你这儿是真正藏了风水宝地。”
清瘦女人泡了一杯普洱茶递给丁娅说:“要是楚狂在,他能泡一手好茶,还会在柳树月下吹箫。”
不用多讲丁娅已经想象出了那种画面,碧水悠悠,箫声袅袅,竟然有这档子好意境好情韵的地方。她突然想到了生命中收到过的唯一一首情诗,抄在毛边纸上,纸有点发黄,字确实很飘逸:
在春天
我爱水,爱它收起了从内心涌起的波浪,
爱它恋爱时,总是清澈得要命。
小半个世界的花都在开。我爱花开。
流云过后天空湛蓝,
我爱那蓝,像在
一种很深的爱中不知爱为何物
我爱春天,
爱春天里措手不及的变化,
花朵摇曳,开花的声音像消失的秘密。
我爱这相遇,
和在不经意间错过的部分。
不知道哪个男生塞到她桌肚里的,她当时读了以后有惊鸿一瞥之感,心颤然一动。可惜半天时间不到就被吴振翻着,他将毛边纸揉成一团,嘲笑说:“什么破诗,你们中文系的男生就是酸不溜秋、无病呻吟,连署个名都没胆量,混什么混啊!”他把纸团扔进垃圾桶,也不管她是否同意,然后嬉皮笑脸拽着她去舞场跳三拍子了。
丁娅没法朝吴振发火,她抱着吴振的腰,吴振摩托车一加速两人就留下一股青烟在校园中。
现在回想,她只觉自己糊涂得要命,自始至终她何时主动掌握过爱的滋味?
丁娅坐了片刻,抬脚走人,打开玻璃门时恍惚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她的心咚咚咚急速跳了几下,头皮也有点发麻,好像是的,也好像不是,她的双脚在发软——她恨自己的不争气。那人往铜雀关方向走,走路时孔武有力。是的,他叫陶郑亮,她应该大声喊他的名字,名字是专属一个人的,陶——郑——亮!这名字朗朗上口,应当掷地有声——可是她喉咙干涩,发不出一个字。她只能眼巴巴看着他脚步匆匆。他是去看望他的植物人儿子吗?这十天来他没有再打夜半电话咒骂她,究竟是什么在发生质的变化?
八
路边的垂丝海棠开得粉洁,但一夜风雨引得落红无数。花瓣飘零在污水泥淖中,未免让丁娅伤感不已。
她细想,其实最没良心的人是吴振,他才是彻底的无赖。
当初离婚夫妻分割财产时他死活要拿现金,婚房还贷着款,她成了冤大头,问亲朋好友借了一笔巨款支付给前夫,同时还要承担昂贵的月贷。回到婚房,那个无赖男人把什么都席卷而空,她的品牌胸罩、内裤、化妆品,统统被他带走了——她已经哭不出什么了,也罢,也罢,什么痕迹都不要留下来!她再也不想在这伤心地方住下去,索性搬回娘家,160平方的房子就这样空关着,而她还要省吃俭用挤出钱来供这个充满悲伤与无耻记忆的房子。
吴振对她所谓的爱真是彻头彻尾的一出戏啊!耗时七年,演技精湛,为的是什么?她依稀记得他们新婚蜜月赴泰国度假时,当人妖迈着美腿挺着酥胸站立在观众席上,他竟抛下丁娅,拨开人潮,疯狂地追逐着人妖,享受人妖的亲吻和抚摸——丁娅张口结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吴振竟有这样一面。之后,人性的多棱镜不断折射出另外内容——她除了惊诧、失望,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怀疑——我是怎么成为一个傻瓜沦陷在如此荒谬虚伪世界里的?
她原本在高校上班,大学毕业时父亲身居高位,自然有不少人巴结,所以她顺理成章留校做了辅导员。她多愁善感的文艺性情也是适合留在菁菁校园中的,男学生邀她同台演唱《千千阙歌》,女学生把樱花粉色花瓣洒落在她的白纱裙上,她依旧可以是城堡中不惹尘埃的公主——可是,吴振吃不消了,他终于找到一个理由一定要她调换工作:高校工资太低,而乔平城管委会公务员副科级位置正好空缺。凭借丁娅父亲的人脉,这是轻而易举的事,从此丁娅可以在官场上长袖善舞,实现她的政治前途!
她懵懵懂懂,对政治一点也不敏感,可是,他和她父亲替她决定了。她想,就这样吧——她爱他,得为他多考虑些,自己牺牲一点算什么。况且,公务员是当时人们羡慕的肥差——高薪养廉,工作轻松又有地位,何乐而不为呢?
丁娅没有预料到世事变幻,回想往事只能懊恼自己没有主张,凡事不能干脆爽气地拒绝。如今,吃那腌臜气——几茬主任都把自己情妇调到了局里,独独对她置之不理。她何尝不想脱离这喧嚣杂乱的城乡结合部,原指望辛辛苦苦工作得到领导赏识早日提拔,现在看来是一场空。
有时细想,会万念俱灰,越想越没意思。只怪自己,一开始就做了睁眼瞎。很多次,丁娅想负气地走到外头,任凭雨啊风啊把自己彻彻底底浇灌一场,反正没有人疼惜,还不如大病一场来消磨这无聊的人生时光——可如果真病了,又怕父母焦灼的眼神,哎——哎——
借酒消愁,她所能采取的措施就是邀约几个人,喝它个昏天黑地!
丁娅跌跌撞撞从出租车钻出来时,出乎意料没有往家的方向走,她浑身酒气,她要去铜雀关的青石板巷子。因为落了雨,天比以往更加黑沉,她一点也不怕。天越黑越好,一黑到底才是真正的好!她心里落了个人,那个人在她的骨髓血液里腾挪跳跃作法。她想他肯定在他们交媾过的老地方等着,那青石板路的缝里,那长满苔藓的老墙里,那爬山虎的叶子里,都散发着一种无耻的欢愉味。
啊,一想到这些,她全身的细胞都被激活了,二十几年的被沉闷压抑的情欲都被喚醒了。他应该来!他肯定会来!他不来她明天就冲到他的家中脱光他的衣裤将他生吞活剥!
她靠在墙上,气喘吁吁,手脚颤抖。
人影幢幢,依稀有人在过来。
膀大腰圆,孔武有力。
果然!他不是袭击她,而是捕获她。不!是她在捕获他,袭击他!她里面的穿着极易掀撩开去,微风拂进,是荡漾着花香蜜香的沉醉。来人好像是他,肯定是他,他这回更加生猛,但猛中有柔,要揉碎她的心房。
其实她完全可以开口说,去开个房吧,彻彻底底舒舒坦坦地感受。可是她怕耀眼的灯光,怕一进了豪华酒店,又是狗日的最后只剩卫生间里无情的马桶冲水声。现在不一样,有爬山虎的叶子挠着她的发丝,有苔藓在亲吻她的肌肤,还有青石板光滑的肌理在一次又一次挑逗她内心潜在的欲望。她宁愿就这样,在黑夜里晕厥,甚至死亡,她都觉得她的人生总算活过了!她心甘情愿!那一刹她就是被击中的圣徒,或者是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充满了殉道者特有的虔诚和喜悦感。
他的喉结反反复复动了很多次,他想说话,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手指间夹着一朵淡紫色的小花,一来,他就把它斜插在她的耳鬓。他将她的长发轻轻撩起,有种酥痒的感觉,他小心翼翼地摆弄着花的姿态,想如何来获得最佳效果。她低头莞尔,脑海里竟有了古人“呵手试梅妆”的闺房之乐。啊,自己无耻又玲珑——小小的卑微的一朵淡紫的花如此轻而易举掠夺了她的欢心。
月色蒙蒙,她看见他眉宇间有颗小拇指大小的黑痣,她闭上眼睛,轻抚了下,有隆起的圆凸感。不知道为什么,她凑上去轻吻了那颗黑痣。男人的脸就在她的鼻息下,她慢慢慢慢地从黑痣到眼睛到鼻子,接着主动亲吻了男人的嘴巴。
好吧,此时无声胜无声。这回,是她截断了语言的河流。亲吻后,她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另一只手牵着他右手不断摆渡,是啊,她要用他的手将他们两人送到对岸去,因此要齐心协力,要悠哉悠哉,要风行水上,要花开富贵。
远方依稀有鸟雀啼鸣、狗吠声。灵谷寺的大钟也在这时候响起,醇厚绵长。她一动不动。她已经到岸了,浑身湿透了,她在阒寂的黑暗里眨巴着眼睛。她努努嘴巴,示意男人离开。男人用手指理了理自己充满松香味的头发,慢慢消失。他原本就是从黑暗中来,又从黑暗中离去,其实压根儿谈不上消失。她觉得自己饥肠辘辘,似乎什么东西也没吃过。对,她要去补充能量。她快速整理好自己的襟衫。青石板路的尽头右拐有一家永和豆浆店,零点开门,她十分想吃油条,蘸糖,喝豆浆。
对,油条要两根,一根不过瘾。
要成双。
九
丁娅琢磨了很久。
她想去医院看看那孩子。于情于理,这一关,她是绕不过去的,那就从容地面对,看看那孩子,沉睡了四个月的孩子。
医院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孩子睡得很香甜,有生命的迹象,可就是不愿醒来。他双眼紧闭,睫毛在忽忽闪动,仿佛就是和世间的人开一场玩笑,不,应该说是恶作剧,他是要做一个超级超级长的梦,来打破世界吉尼斯纪录。丁娅摸他的脸,温热。他会醒来的,她柔软地想,并轻轻地攥了一下他的手指。
父子长得很像,眉毛、鼻子、嘴巴,哪儿都像。
其实来之前她有点顾虑,会不会碰上他?当然,若是碰上了,她也会轻描淡写继续她的探访。作为街道领导,看望一个患病的植物人孩子理所当然。她认识他吗?当然不认识。他们之间一点瓜葛也没有。
丁娅来回在病房踱了几圈,看静谧的孩子呼呼沉睡。她忍不住弯身亲吻了他的小手,小手上满是打过点滴的药水味道。她耐心地唱儿歌给他听,企图能唤醒他: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没打到——
打了小松鼠——
一二三四五——
门咿呀忽然开了,进来一对男女。丁娅一愣,女的神情憔悴,一脸焦黄,苦唧唧的眼神似乎宣告她所有的泪水都已经流干了。男人戴一顶帽子,遮了大半张脸,身形高大——是黑夜中的他吗?丁娅不知道如何描述和捕捉,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
丁娅恍神了近十分钟,男人用热水给孩子擦拭脸、颈脖子、手、脚、身体。男人没有和她说话,好像她是一个隐身的外星人。女人也麻木了,斜坐在病床边的一张躺椅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男人干活。丁娅没有料到事情会这么奇怪,病房里的苏打水味道营造了一个非常理的空间。像一台独幕剧,在同一个舞台上,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各人似乎都不牵连,但冥冥中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丁娅深吸一口气。是啊,她不认识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找出若干细节来牵扯上。她得走了,眼前这个男人她并不熟悉,他的背有点佝偻,手掌粗大,举止迟钝。
唯一能对上号的,是他侧过脸来时,眉宇间圆凸形小拇指大的黑痣。
空气瞬间冷凝,像半透明的玻璃液,浮在半空。丁娅急急忙忙要逃脱困境。推门走的时候,男人投来木木的眼神,这唯一的一次交会让丁娅感到了生命的束手无策。
丁娅到单位的时候,春雨连绵。清明、谷雨两个节气挨在一起,使江南的水滴滴答答总流不停。十點钟的会议,她最后一个到会场。感觉脑海里有两张底片,慢慢合拢,产生叠影,模糊,再模糊,变为清晰。主任说话了,主任喉咙里有非常浓的痰,主任舍不得吐掉。丁娅脑海中有啪的响声,那底片上的投影一会儿是黑夜中的陶郑亮,一会儿是白天病房中的陶郑亮,忽然之间又合二为一。
主任很高兴,神采飞扬,眉毛舒展得像鹦鹉的翅膀。他转过身来对着丁娅特地表扬,说:“丁娅啊,你真是工作细致到位,不愧是名校高材生,心理疏导相当出色!现在五峰小学的植物人事件已经妥善得到解决,孩子的父亲同意走正常司法途径,保证不再无理纠缠。”
丁娅听见会议室热带鱼缸中滋滋的电流声,小丑鱼穿梭在水草间来来回回,它也在纠缠吗?现在没有人纠缠了,事情和平解决,这么说,是她的功劳?
主任笑眯眯地说:“要给你记一大功。”
丁娅慢吞吞回笑了一声。
会议进入下一个环节。乔平城吴桥区不肯拆迁的头号钉子户终于同意拆迁了,事情都他妈开始爽朗起来了!主任给另一个副主任也记了一大功。会议的第三个环节是黑幼儿园要取缔,老百姓举报——不仅乱收费,给孩子吃过期食品,还有施虐现象,这样的幼儿园坚决取缔!这件事情由丁娅副主任主抓,希望尽快落实。
哎呀,事情多来哉!一环接一环。
不管如何,今晚要喝几大杯。庆功也罢,压惊也罢,她只觉得胸腔中有一团模糊不清的块状物要飞跃而出!喝,白酒三两,高脚酒杯中一晃,依稀能照出人影,颈脖一仰,眼眶一热,放眼是花好月圆、人间胜景。
十
那一晚,她大醉。
再有本事也掩饰不了喝醉酒的尴尬场面,这是前所未有的。当一把手主任来敬酒的时候,她喉间的半透明液体喷飞出来,现场直播,害得主任的上衣都是腌臜酸臭汁物。众人有些傻眼了,幸亏主任很大度,一边说没事没事,一边用湿毛巾擦拭掉浊物,还安排一个女服务员扶着丁娅到卫生间。
丁娅吐得一塌糊涂,主要是喝了混酒,白酒之后加红酒,红酒两瓶灌下去,不起反应才怪呢!她自己彻底断片,在酒店沙发上醉睡了三四个小时。她腿脚无力,却一个劲吵着要回家。回家!回家!不回家是万万不行的!男同事一个个有些犯难,谁送她回家呢?她已经走不成路,若要强行回家上车,除非是背着她……当着众人的面,去背一个烂醉如泥的单身离婚女人,只怕从此闲言碎语不断……有人小心翼翼问了她家里电话,女服务员打过去,她爸爸接的。众人松了一口气,之后一个个溜之大吉。
丁娅父亲到达酒店时,月朗星稀,七旬老者扶起烂醉女儿,不免唏嘘要落泪。但终究没有,他浑厚的充满慈爱的声音一直没有变过,“娅娅,娅娅……小心,有爸爸在,你没事的……”多亏了女服务员忙前忙后,一起出力把丁娅抬上出租车。
丁娅恍惚间攥紧了父亲的手,像拽住一根救命稻草,越拉越紧。父亲百感交集,说不出其他话来,只是呼唤着她的小名,一遍又一遍安抚。
丁娅夜间做了无数场梦,梦见外婆棺材板拆光,变成一条赤膊鱼到处游弋。又梦见吴振浑身插着鸡毛,到家里巧取豪夺。该死的,陶郑亮也来了,他这回穿着军装,坦克服,很有样子。他拉着她钻到坦克车里,前面战火纷飞,他们一边驾驶,一边又很奇怪地做起那事,熟门熟路,如同开车,本能条件反射,拨档、加油门、减速……做到后来,就根本管不了外头是水漫金山,还是烽火连三月的僵局。好像还有周杰伦的歌声,哼哼哈兮,快使用双节棍,如果我有轻功,飞檐走壁……
她在梦境中哭哭笑笑,一会儿她窈窕通明,楚楚夺目,是走到哪里都能照亮别人的人;一会儿黯然失色,惶惑不知归路。父母在她床边置了几杯水,醒来喉咙焦毛冒烟,喝下去真用得着。
她是凌晨四点醒的,刚睁开眼时悚然一惊,瞬间又有飞机落地的安稳感。父亲躺在她房间的沙发上,金丝眼镜还架在鼻梁上,不敢拿掉。茶几上一杯浓茶,满满的,没动几口。愧疚感顿生她的心头,她结结巴巴,又将自己裹到被子里。屋外黎明已至,芭蕉叶子窸窣乱响,鸟儿也在枝头跳来跳去鸣叫。清晨,又一个清晨,等会阳光应该是通体透明万般好!
十一
不久之后,丁娅被一个巨大的恐慌惊吓住——她的月事迟迟未来!
一开始以为自己太累,身体处于疲乏状态,难免会有些错乱。隔了几日,还是没有动静,丁娅心慌了,每次上厕所直愣愣盯着内裤,倒吸凉气、头皮发麻,但也无济于事。
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能向菩萨祈求,菩萨啊菩萨,渡一切苦厄,一定要帮她把眼前的难关渡过。
她去灵谷寺长跪。说实话内心深处,她多么希望有一个孩子能相守,能陪着他长大,他也陪着她老去,她甚至有过去采集优秀精子人工授精的荒唐念头。可是如今真正莫名其妙得胎,她想她定然被世人诟病,尤其是公务员的身份,未婚先孕,会面临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单位会因此在年终评选中被一票否决,她丁娅不仅可能会被开除公职,也将成为千古罪人。
——再说了,哪里得来的胎?她又不是简狄,吃了玄鸟蛋受孕从而生下“契”。真是被人笑话死了——那个藏在背后的野男人到底是谁?
她寝食不安,五一黄金周天天在寺庙念佛打坐。阿弥陀佛——菩萨千万要显灵哦!
五一后第二周,丁娅的月事姗姗而来,它像一个骄矜的小姐,搭足架子。丁娅瞧着内裤上的点点红色,五味杂陈,悲欣交集。
她瘫软在沙发里,浑身抽搐,流了一场泪。很奇怪,这场泪无遮无掩,透明真实,仿佛从她少女时代到现在做了个总结性的概括。她在泪中洗涤了自己,将酣畅、痛苦、屈辱、欢欣一并搓洗得十分彻底——泪眼朦胧中,她抬头看窗外,天色凝敛,西边有一大抹绛色的彤云,而不远处的建筑重重叠叠,建筑内的人群如蝼蚁移动。
流过泪后的她轻装上阵。她冲了个澡,挑了件素服,化了淡妆,幸好哭时未将眼睛彻底哭肿,她长长吁了口气——她既不想在吴振的劫难里奔突,也不想在有关陶郑亮的恍惚中虚度了。
她想去青石板路“周易预测”后的柳树下喝十年醇的普洱茶,然后听箫一曲。
还真巧了,楚狂从天台山修行回来暂住几日。丁娅掀开帘子遇着他,小伙子正抚着古琴弹《普庵咒》。他神采俊逸,光华朗照,二十多岁青春模样和着修道的少年老成,竟成了如此标致之可人!
听往生讲,楚狂高中毕业后就四处游山访道。他身着宽大汉服,挽发髻,穿木屐,完全摒棄了世俗之眼光而率性游走——一开始父母急得发疯,以为他走火入魔,又担心他饿死在乱岗之中——谁料楚狂在天地中得了仙气,一如他最崇拜的李白、陶渊明等古人,飘逸自在,放荡不羁。夏日在乔平古城门饮酒累了就席地而躺,以天为被,宽大汉服遮脸避蚊;冬天红泥小火炉,诵道德经喝滚烫热茶。端午节自己做香囊,元宵节自制灯笼。登黄山,临沧海,完全逍遥于古人最简单诗意的闲情逸致中。
丁娅忍不住慨叹,他小小年纪就活得很明白。人和人之间,区别太大了。
《普庵咒》沉静空灵,琴韵缭绕在河面上、柳条间。大音希声,缥缈思千古。末了楚狂双手轻按在古琴上,朝丁娅微微一笑。
“坐。”
“诺。”
她不晓得自己怎会应答这一声。反正茶是她念想中的十年醇普洱茶。茶汤色泽红浓,红中透紫黑,匀而亮。喝下去更是顺口、醇和、舒服、坦荡。清风徐来,悠哉游哉,楚狂泡茶也是得了道一般清尘出幽。
“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故名立夏也。”楚狂冒出一句文绉绉的话,丁娅很快知会。时光流逝总是悄无声息,春日已经完全告别,如今是立夏了,回家该和父母一起吃几个咸鸭蛋,尝尝蚕豆、莴笋等时令菜。平常小日子的舒心,她已多日没有体味了。
楚狂意态沉稳,声音也比以往浑厚。该二十二岁了吧!世俗生活中二十二岁的小伙子哪个不是愣头青,哪个不是在父母的庇护下吃现成饭?——是谁给予楚狂这种禀赋从小悟道呢?——上苍吧,上苍是不公平的,他厚此薄彼——他随心所欲——
丁娅胡乱想着,差点被热茶烫着,楚狂说:“姐,你不要三心二意,在场就一定要在场……”
丁娅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小伙子确是人精了。
楚狂又说:“清微之风,化养万物者也。”丁娅应诺,万物中的东西皆是平等有灵性的。
清谈一阵,很符合魏晋风度。丁娅起身告辞,她好像通透了许多。
十二
母亲突然生病了。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是说不清楚的,说来就来。
一家人好端端地打着麻将,母亲出了一张牌“东”,就往后仰,然后就不省人事。120送到医院,说是高血压引起心力衰竭。丁娅完全吓蒙了,在重症室望着和呼吸机连通的母亲,眼眶里的泪水直打转。倒是父亲冷静,听医生分析,安排一件件事项,父亲对丁娅说:“天没塌下来——”丁娅努了努嘴。在街道里她也算女强人一个,为何在父亲面前,她就是期期艾艾、悲悲戚戚、慌慌张张的一个小女生?如果母亲真没有了,她该到谁的臂弯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