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苍印钞

2019-07-25 17:46何进平
南方周末 2019-07-25
关键词:印制

何进平

备战财政下的特殊企业

1965年秋天,一支由国家财政部和中国人民银行总行派出的勘察队,从陕西南部的南郑县悄然翻越横跨川陕两省的米仓山,进入了四川北部山区。此时的米仓山,层林尽染,红叶流彩,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勘察队却无暇顾及米仓山美景,仔细地勘测着川北的山峰与河流。

其时,中国社会经济生活的重中之重,是三线建设。东南沿海有美国重重包围,北部边疆有苏联百万陈兵,无时无刻地威胁着建立仅十余年、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的新中国。三线的划分和建设,实则中国的备战举措。三线建设以举国之力,短短几年时间就在13个省区兴建和迁建了两千余家企业,建设了一个以军工为主、民用为辅的企业体系。

在所有的三线企业中,1965年秋天翻越米仓山的这支勘察队所勘测、选址和将要建设的企业,是唯一一家既不生产任何军用产品,也不生产任何民用产品的特殊企业。最终,勘察队选定了地处米仓山南麓、东河边上的四川省旺苍县孙家坝作为企业地址,经财政部和中国人民银行会审后上报国务院获批开建。

1966年5月4日,作为落实周恩来总理“备战财政”设想的重要环节,以嘉陵江重要支流东河命名的三线企业“东河印制公司”正式开工,大批干部、工人和技术人员,从北京、沈阳、上海和成都集结到孙家坝,中国人民银行副行长胡景云在工棚一声令下,顿时,绵延数公里的工地上,人声鼎沸,机器轰鸣,公司所属的热电厂、造纸厂、熔炼厂、印刷厂以及那个时代特有的“企业办社会”的医院、学校、球场、俱乐部等附属设施,在东河边的“三沟两坝”上,同时开建。

按照一般战争形态,一旦有外敌入侵,必然会竭力破坏我国的财政体制和货币体系,以迫使我军的后勤保障和我国战时民生陷入严重混乱甚至崩溃。为此,备战的财政体制必须要有应对的规划:当地处北京、沈阳、上海等一线地区的印钞厂遭受敌人的轰炸损毁时,政府要保证有足够的货币供给,以供战时之需以及市场、社会的稳定——东河印制公司就肩负这个战略性使命。建在四川北部旺苍深山沟的东河印制公司,是印钞公司,它的产品,是国家的法定货币人民币。当时,东河印制公司是全国唯一一家按照集印钞、钞票纸生产、贵金属提炼、供水发电、印刷机械研发制造为一体的多专业、多门类的大型综合性企业设计建造的,在国家的备战财政体制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故而,东河印制公司是相对封闭和独立的,自己发电,自己造纸,自己熔炼,自己印刷,且严格保密,解放军的两个步兵连负责警卫。公司建在三线地区,是保证战时也能顺利生产;而平时,由于地处偏僻山沟,各种社会因素很难影响到公司的运行。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东河公司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坊间流传着许多关于钞票印制的传说。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个印钱的东河公司,几十年后我走进东河公司,尽管还有一长段高墙铁网隐约显示着东河公司当年的风光,却已神秘不再,且和大多数三线遗址一样,残垣断壁,杂草丛生,成为人们怀旧的场所。

2019年4月15日,我和几位朋友陪同高中同学萧梅驱车400公里去造访东河公司。1976年,萧梅考入东河公司技校,毕业后在代号502的东河公司造纸厂工作6年,把18岁到24岁的人生,献给了东河公司。萧梅说,在最美好的青春岁月,她却不敢恋爱,不敢结婚,东河公司太远了,太偏僻了,她想回成都,想回家。

就在大家都以为平时极少谈及东河公司的萧梅对东河公司并无多少怀念时,车到502,当年的车间、宿舍、广场仍伫立在米仓山下,触景生情,萧梅突然激动起来,呜咽不已,热泪难抑,一直哽咽着为我们介绍当年的情景。萧梅自己也说不清楚,回到平时并不想念的东河故地,为何如此动情。

不敢恋爱的青春,也是青春。所有的青春都值得怀念!

曾经有一座红军造币厂

前溯32年,旺苍曾有过一座造币厂。

1932年12月,为突破国民党军队的第四次“围剿”,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1.6万人撤离鄂豫皖根据地,且战且走,千里转移,由陕南进入川北后,迅速控制了国民党统治相对薄弱的通(江)南(江)巴(中)地区,成立了川陕省苏维埃政权。1933年3月,立足未稳的红四方面军又粉碎了川军田颂尧部的“三路围攻”,巩固了川陕革命根据地;6月,红四方面军在旺苍的木门寺召开了一次载入了中国共产党党史的会议,史称“木门会议”,根据地领导人张国焘、陈昌浩、徐向前以及王树声、李先念、程世才等一干红四方面军重要将领悉数出席会议。按照“木门会议”确立的方针政策,红四方面军取得了一系列战斗的胜利,主力部队扩编为5个军8万人;川陕根据地面积扩大到4.2万平方公里,人口六百多万,建立县级苏维埃政权23个,成为仅次于中央苏区的第二大革命根据地。

1933年2月,刚刚成立的川陕省苏维埃政府,迅即颁布了《川陕省苏维埃组织法》,决定设立川陕省工农银行,“制造苏维埃货币,统一币制,流通苏区金融”。

这就要求根据地必须要有自己的造币厂。

川陕根据地早期的中心,在四川通江县,1933年11月,隶属于川陕省工农银行的川陕省造币厂(即红四方面军造币厂),在四川通江县城成立,后为躲避敌机轰炸,转移到通江县安辑寨(今永安镇得汉城村)。1934年下半年起,随着红四方面军总部、川陕省委、川陕省苏维埃政府等党政军机关进驻旺苍坝,川陕根据地的中心逐渐转移到旺苍,1934年11月,川陕省造币厂也搬迁到旺苍县黄杨乡(今黄洋镇)一个叫烂槽沟的地方,相距32年后兴建的专事人民币印制的东河公司所在地孙家坝,仅有8公里。

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两代印钞厂建在同一个地方的,唯有四川省的旺苍县。

造币厂成立后,由川陕省苏维埃政府财政委员会主席、川陕省工农银行行长郑义斋亲任造币厂厂长。郑义斋在军内的职务,是红四方面军总经理部(供给部,即后来的后勤部)部长。郑义斋把川陕造币厂分为石印局和铸造厂两部分,石印局负责印刷纸币和布币,铸造厂负责生产银元和铜元。1933年11月18日,川陕省造币厂成立当天,生产设备已全部安装完毕,当天即生产一元币值的银元300枚。

这是川陕革命根据地第一批自己的货币。

1930年代早期,四川从北洋时期就开始的军阀混战,形成了四川独特的军阀“防区制”,稍成规模的军阀占据一块地盘,就形成自己的防区,占山为王,各自征税,滥收苛捐,自发货币,横征暴敛。为此,很多军阀都开设有自己的造币厂,这就为川陕省造币厂提供了设备来源。川陕省造币厂的机器设备,全部是红四方面军击溃军阀后缴获的:1933年1月,红军突袭陕西镇巴县,缴获陕西军阀王三春制造铜元的机器及铜料;8月,红军攻占四川营山县,缴获四川军阀杨森的造币厂设备;9月,红军查获四川军阀李家钰设在四川南部县谢家河的造币厂。

其中,1933年10月,红四方面军发动“宣达战役”,击溃了曾任四川督军的老牌军阀刘存厚部,占领了达县、宣汉等地,把川陕根据地从川北扩大到川东。同时,缴获了刘存厚设在达县的造币厂的机器设备138台(含兵工厂设备),著名的红军女将领张秋琴,亲率5000名红军战士和民工,连夜分拆这批当时四川最好最新的机器设备,分秒必争地运回根据地,解决了川陕省造币厂的设备之需。

八十多年过去了,川陕省造币厂出产的“红军货币”,已成为极其珍贵的红色文物。2018年7月10日,从旺苍采访回成都第二天,我委托送仙桥古玩市场一位经营古币的商家帮我收藏一张川陕省造币厂印制的、由当年红四方面军总政治部秘书长、在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上被提名为国家副主席候选人的传奇革命家廖承志设计的纸币或布币,至今无获。这种纸币、布币,除了四川几个老区的红军博物馆有收藏外,已不见存货现世;而一元币值的银元和500文币值的铜元,存世极少。2018年8月,在香港“夏拍古银锭机制币专场拍卖会”上,一枚正面上方铸有“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下方铸“川陕省造币厂造”,背面上方铸有“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下方铸“一九三四年”字样(均为繁体字)的锤子镰刀地球仪花纹的壹圆银币,以15600美元成交。

历史还以这种方式印记着四川深山沟里的红军造币厂。

1935年4月,郑义斋带领红军战士将造币厂的机器设备拉到东河,沉入亭子沱和马家渡两个深水区后,随部队参加长征,成立仅一年半的川陕省造币厂,结束了自己的历史使命。1936年10月,三大主力红军在甘肃会宁会师后,郑义斋奉命西过黄河,任红军西路军供给部长。1937年3月14日,郑义斋携军费赴西路军总部,在甘肃省临泽县石窝沟遭遇马家军,郑义斋命警卫班战士携军费冲出包围,自己操机枪掩护,战至弹尽粮绝,壮烈牺牲,时年36岁。

红军的银元,每一块都带着烈士的血迹。

把黑夜照得很远很亮

备战体制的特点就是效率。

东河公司的建设期为三年,作为全部建设原材料和机器设备包括每一颗螺丝钉都要外运进来的多门类大型企业,这是一个相当紧迫的时间。孙家坝还没通火车,所有到东河公司的人员和物资,都通过宝成铁路运送到离东河公司最近的广元车务段的白水火车站,再转运到孙家坝。宝成铁路是当时四川北上出川唯一铁路,运输极其繁忙,列车很难保证准点,停靠白水车站的客货列车已难分昼夜,一天24小时的任何时间段,只要有列车停靠白水,必有去东河公司的人员或物资。从北京来东河赴任的筹建指挥部党委书记、总指挥贺晓初下令,凡来东河公司的人员和物资,到了白水立即转运,不得停留。

于是,“川流不息”成了白水到孙家坝30公里山路上的一道风景。平时少有人烟的旺苍山区,因为建设东河公司有了几分热闹和几多看热闹的人。

2018年7月7日,我因大雨被困旺苍,无法按计划去东河公司旧址采访,就在县城一家小面馆与杨姓老板父子聊天。老板73岁的父亲杨大爷告诉我,修建东河公司那会儿,他老家就在白水公社的公路边上,公路上一天到晚跑的都是东河公司的大解放(卡车)。那时不通电,他老伴儿家在山上,当年就是为了看汽车,看晚上把黑夜照得很远很亮的汽车灯,他俩才相识相恋成为一家人的。杨大爷回味着甜蜜中的酸楚:“山头的女子哈(傻)哟,为了天天看汽车,彩礼都没要就嫁人了。要是喊拿彩礼,我哪里拿得出来哟!”我笑着提出想与大婶聊聊,杨大爷自豪地说,老伴儿不在旺苍,在广元城陪孙子念书呢。

这样的故事,旺苍还有很多。

临走时,老人感叹道:“那时候,守着一个印钱的工厂,我们没钱花。改革开放,我们有钱了,东河公司又没了。”

东河公司的烟囱、厂房、宿舍相继建起,一个现代企业的雏形展现在米仓山下。因为是保密单位,当地老乡好奇东河公司是干什么的,纵马联想,猜测纷纷。那时,东河上还没有那么多桥,平时,东河公司职工休息时去赶个场,进城办个事,都是坐摆渡船过河,时间长了,与摆渡船的师傅就熟络起来。一天,摆渡师傅兴奋地对坐船的东河公司职工说:“我现在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了。”边指着发电厂巨大的冷却塔说:“你们生产原子弹!”职工们哈哈大笑说师傅你猜错了。

1969年10月,东河公司505厂一号机组一次性发电成功;1970年3月,503厂贵金属精炼提纯一次性成功;1970年7月,502厂钞纸生产一次性试车成功。至此,东河公司的每一个工厂、每一个车间、每一道工序,都进入了全面待命生产阶段。那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年代,东河印钞人把自己封闭在旺苍山沟,高标准、高质量地完成了从短绒棉(钞票纸生产原料)投料到钞券出厂的托拉斯式印制企业的全部建设和安装调试,万事齐备,只待国家下达生产指令。印钞关系国计民生,必须严格遵守国家指令,不是想印就能印的。东河公司有严格的保密制度和严密的警卫制度,甚至连每张钞纸印制后的纸屑回收,都有严格的规定,就是要保证印制过程不出一丝一厘的差错。

1972年,国家指令下达,中国人民银行发行的第三套人民币中的伍圆券、贰圆券,由东河公司印制,至此,东河印钞人正式进入国家金融运转体系,成为维系国家金融安全乃至国家主权和尊严的一部分。1985年,东河公司又接印第三套人民币中的拾圆券,那是当时面额最大的钞票。第三套人民币1962年4月发行,1990年结束发行,2000年7月停止流通,可以肯定地说,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中国人,没有人没使用过东河公司印制的钞票。

全世界的钞票印制,都面临伪造和变造问题。可以说,防伪是钞票印制的首要技术,也是先进的钞纸生产技术和先进的印刷技术的叠加。1972年,东河公司已生产出达到国际先进标准的固定水印和满版水印两种钞纸,分别用于伍圆券和贰圆券的印制。我同学萧梅在东河公司造纸厂工作时,负责的工序就是在钞纸上加装网络,这是一种防伪安全线。1985年东河公司就使用加装了防伪安全线的满版水印钞纸印制拾圆券人民币,有效地阻隔和大大加重了伪造的难度。时至今日,世界各国的钞票印制,防伪技术仍是第一位的,现在人民币的高科技防伪技术,是第三套人民币无法相比的。不变的,是印钞人技术上永远比伪造者领先的创新精神。

有意思的是,第三套人民币退出流通后,立即成为收藏界的抢手货。在第三套人民币的7个币种中,正面为车工图案的绿色贰圆券,单张收藏价格高达2000元,比票面价值高出1000倍。为什么是车工而不是炼钢工人(伍圆券)、不是大团结(拾圆券)的价值最高,收藏有收藏的逻辑,外人不得而知。仅有的一点巧合,是东河公司首次使用了满版水印钞纸印制贰圆券,不管贰圆券的收藏逻辑是什么,仅此一点,就足以让东河印钞人感到骄傲。

食堂饭票可以流通

尽管是国家乙类一级保密单位,久而久之,当地百姓也都知道了东河公司是印钱的工厂。

那还是贫穷和低收入年代,正如与我在旺苍县城小面馆聊天的杨大爷所说,守着印钱的工厂没钱花,但全国人民用的钱都是在旺苍印制的(其实还有其他印钞厂),还是让旺苍人民有了一丝自豪。

旺苍是革命老区。红军时代,十余万人口的旺苍有1.2万人参加红军,除去老弱妇孺,几乎一半的男丁都参加了红军,是名副其实的红军城。“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红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战斗部队而不是只做通讯、医疗等后勤保障的妇女独立师,就是在旺苍组建的。妇女参加战斗的事例,古今中外都有,但都是个别英雄人物和小规模的分队,编制为师一级战斗部队的,红四方面军妇女独立师是世界军史上迄今为止的唯一一例。

旺苍山川,传承着忠诚、信任的红色基因。

人民币是国家信誉支撑的不记名信用券,谁捏着人民币,谁就拥有了与票面额相同的物质财富。东河公司周边的乡亲们,或许不明白货币背后高深复杂的金融内涵,但知道钱是国家发行的,是东河公司代表国家印制的。旺苍老区红色基因的逻辑是,只要是国家的,就值得信任。

1982年6月,成都解放仪表厂技师邹贵宝去东河公司505厂维修仪表,预计10天时间,他在东河公司招待所住下,领了东河公司补助的饭菜票。一天傍晚散步时,邹贵宝在村杂货店偶然发现,东河公司所有食堂的饭菜票,都可以在公司周边流通,金额和信誉度与人民币相同。还有一次邹贵宝过河去县城办事,也用东河公司的饭菜票在饭馆吃了饭,在商店里买了日用品。仪表维修提前完成,剩余的饭菜票,邹贵宝全部买了木耳、核桃等山货带回成都。邹贵宝说,他因工作关系去过很多工厂,包括三线企业,单位内部食堂的饭菜票可以在周边市场随意流通的,只有东河这一家。

旺苍老区人,把人民币的国家信誉转换成了印制人民币的东河公司的信誉。

进入改革开放时代,备战因素消失,因备战而建的三线企业重新调整。1993年,东河公司搬离旺苍。离开了东河,印钞厂自然也改了名称,东河公司从此成为历史。为写作本文,我两次到东河公司探寻、采访,凝视着静静流淌的东河,我时常在想:1965年那支踏遍了米仓山的选址勘察队最后决定把印钞厂建在旺苍,是一种偶然;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两代印钞厂都曾建在旺苍,也是一种偶然。两个偶然组合成一段饶有趣味的历史,让后人在探访这段历史时,感受战争的牺牲,感受备战的艰辛,感受创业的劳苦,也感受一天比一天更有希望的时光。

从1966年兴建到1993年搬离,东河公司在旺苍印钞27年,除了印制7种援外钞券、3种国库券以及无以计数的纪念性金银制品外,共印制人民币钞券7个品种计138.213亿张,维系着我国国民经济从濒临崩溃到走向繁荣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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