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修宪删除“先军思想”，金正恩改革图新

2019年4月10日，七届四中全会召开，金正恩进一步提出将建设“经济强国”作为主要政治任务，这表明朝鲜的经济建设已非单单停留在经济层面，而是上升到更高的政治层面。

南方周末记者 郑宇钧

一条3个月后才正式公布的消息，透露出朝鲜正在发生巨变。

2019年7月11日，朝鲜通过“我的国家”网站刊载了2019年4月11日新修改的宪法全文：在第59条中，删除了“先军思想”“大安工作体系”“青山里精神”等朝鲜前两代领导人金日成、金正日主政时期确立的一些指导思想。此外，新宪法明文规定：国务委员会委员长“代表国家”，这意味着金正恩成为宪法规定的国家最高领导人。

据朝中社报道，2019年4月11日召开的朝鲜第十四届最高人民会议第一次会议，不仅对执政党及国家领导层进行了改组，还明确了朝鲜面临的中心任务：把国家的一切力量集中于经济建设，并且再三要求“更高地举起自立自力的旗帜”。

“先军政治是万能宝剑”，朝鲜前领导人金正日在生前多次重申。2011年12月17日，金正日去世。2012年1月1日，金正恩在被推举为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官的第三天，来到朝鲜人民军105坦克师团视察。金正恩的爷爷金日成和父亲金正日曾于1960年8月25日一同访问该部队，此后，朝鲜将8月25日定为“先军领导开始日”。这被旅日朝鲜人总联合会机关报《朝鲜新报》解读为他要秉承父辈的遗训，“继承先军政治”。

军队总人数排世界第四的朝鲜，军民比例一直高居世界第一。时移世易，朝鲜如今已不再是“军事优先于一切”，对外开放的大门，在一点点地打开。

“大米比子弹 更珍贵”

金正恩重振朝鲜经济的决心早有端倪。在父亲猝然离世之后不久，他即作出“大米比子弹更珍贵”的表态，与金正日“没有糖果可以活下去，没有子弹就不能生存”的讲话有着鲜明区别。

金正恩主政后，急行军式地推进“核经并进”的新战略。2013年3月，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全体会议通过相关决议，实行经济建设与“核武力”建设并行的“新战略路线”。

一场时隔36年再度召开的全国代表大会，被外界视为金正恩的执政根基进一步巩固的重要转折点。朝鲜劳动党第七次党代会（下文简称“七大”）于2016年5月6日开幕，在“七大”所作的报告中，金正恩多次强调，要落实2016年至2020年“国家经济发展五年规划战略”。

这是自1980年代以来，朝鲜第一次宣布国家经济发展五年计划。在工作报告中，金正恩提出要把朝鲜建设成为“五大强国”。

在“七大”上，朝鲜最高权力核心中央政治局常委，从变动了三年多的“四人体制”“三人体制”恢复到了五人领导机制。这五人都是党内官员出身，没有出现军队代表。

“七大”召开后的第二个月，2016年6月29日，在朝鲜最高人民会议第13届4次会议上，原有的“国防委员会”，改编为“国务委员会”。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却意味深长。朝鲜宪法赋予国务委员会的权力包括：制定旨在贯彻“先军政治革命路线”的国家重要政策，领导全国武装力量和国防建设工作等。由此可见，国务委员会不仅负责国防，对朝鲜经济、政治、党务等涉及“国家重要政策”工作，也有很大的决定权，向外界释放金正恩重视经济生产、发展民生的信号。

在金正恩上台后的几年里，朝鲜曾多次进行导弹试射与核试验，接近美国动武“红线”。2017年11月29日，朝鲜中央电视台宣布，当天成功试射了最新研发的“火星-15”型洲际弹道导弹。金正恩全程观看导弹试射，并宣布“完成了国家核武历史大业”。至此，“核经并进”的战略，有一个目标得到了确认，金正恩得以腾出手来，把精力倾注在另一个目标上。

拐点出现在2018年4月的七届三中全会。金正恩提出，将进行国家战略转型。在新战略路线中，朝鲜将集中全部力量发展经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

2018年12月，在金正日就任人民军最高司令官27周年纪念日，朝鲜劳动党党报《劳动新闻》号召全体人民子弟兵冲在经济建设路线的前列。与过去每逢纪念日就宣传“核强国”建设事业形成鲜明对照，占据朝鲜媒体头条的，逐渐成了经济建设。

据朝中社报道，2019年4月10日，七届四中全会召开，金正恩进一步提出将建设“经济强国”作为主要政治任务，这表明朝鲜的经济建设已非单单停留在经济层面，而是上升到更高的政治层面。

在第二天开幕的朝鲜第14届最高人民会议第一次会议上，金正恩被推举为朝鲜国务委员会委员长，最高人民会议常任委员会委员长、内阁总理等国家领导人纷纷换人，朝鲜新一届国家领导班子就此亮相。

在这次会议上，朝鲜财政相奇光豪作了报告。报告显示，2018年朝鲜国家财政总支出的47.6％用于发展国民经济，36.4％用于全面发展社会主义文化，15.8％用于巩固国防力量。奇光豪在报告中还特别提到，朝鲜国家投资比2017年增加4.9％，重点用于推进元山葛麻海岸旅游区、渔郎川发电站等关系民生的工程。

内政上大刀阔斧，外交上金正恩也展现出更大的宏图。崔善姬、李洙墉、金英哲、李勇浩名列朝鲜国务委员会新任委员名单中。他们是朝鲜外交的核心角色，在两次“金特会”和朝美领导人的书信外交中，或扮演信使角色，或站在对美谈判的第一线。外交人士在国务委员名单中占据越来越大的比例，意味着金正恩更加重视外交与扩宽国际话语权。

通过对国家领导层的改组，金正恩事实上确立了“外交、经济并进政策”，“核武力”建设让路于融入国际社会。

先军政治与制裁困局

宪法，是国家的根本大法。在上一版朝鲜宪法中，第59条为“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武装力量的使命是贯彻先军革命路线”。而在新版宪法中，第59条修改为“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武装力量的使命是坚决拥护以伟大的金正恩同志为首的党中央、拥护劳动人民的利益，保卫社会主义制度和革命的成果，祖国的自由和独立、和平不受外来侵略”。

先军政治，提出于金正日时代之初，那是朝鲜经济最困难的时期。金日成时代的朝鲜经济，曾一度是“东亚奇迹”。至1990年代，由于苏联解体、冷战格局的消亡，朝鲜外援型经济发展模式受到严重冲击，国内爆发粮食危机，乃至陷入“苦难行军”的困局。雪上加霜的是，1994年5月30日，在美国的提议下，联合国安理会提出对朝鲜进行核项目调查并对其进行制裁，第一次朝鲜核危机爆发。

“没有糖果可以活下去，没有子弹就不能生存。”这是1995年元旦，金正日在视察两江道蟠松哨所时发表演讲所称。一切以军事工作为先，一切以军事工作为重，这次演讲拉开了朝鲜“先军政治”的序幕。1994年，金日成逝世之后，金正日继承了金日成的最高领导人地位，开始了长达17年的执政。蟠松哨所位于朝鲜两江道，以雪景壮观著称，雪花常被朝霞映得绚丽夺目。2002年，朝鲜为推广观光事业，推出了“先军八景”，其中就包括“蟠松哨所的雪景”。

军队在这个国家的地位不断强化。1998年和2009年，朝鲜两度修宪，将国防委员会在宪法上的地位提升到第二位，仅次于最高人民会议，更将国防委员会委员长明确定为“国家的最高领导人”，其职责由原来的“领导总体的国防工作”变为“领导国家的总体工作”。身兼国防委员会委员长的朝鲜最高领导人，领导作风也带着鲜明的“先军特色”，多用军事术语来表达治国理政，在经济领域也宣扬“歼灭战”“150天战斗”等。

各类特殊的纪念日节点，“先军”也是被高举的口号。在2015年元旦，金正恩重新拾起祖父金日成时代的传统，恢复了中断19年之久的新年贺词。那一年，金正恩治下的朝鲜，迎来了先军政治20周年的纪念。他在贺词中传递出一个强硬信号：“国际舞台上强权嚣张，正义和真理惨遭践踏的现实，清楚地证明我们高举先军的旗帜，是多么地正确。”军人优渥的待遇，也让参军成了朝鲜民众优先的选择。

先军政治，让朝鲜重视服务军事的重工业，关系民生的农业和轻工业被放在次要地位。

先军政治的24年，朝鲜承受了一次又一次严厉的制裁。2016年3月2日，联合国安理会一致通过对朝鲜核计划和弹道导弹计划实施制裁。这是22年来最严厉的制裁，进出朝鲜的所有货物要经过强制性检验，对武器全面禁运，并限制朝鲜出售煤炭和金、铁、铁矿石和钛等矿物。

朝鲜半岛局势一度高度紧张。2017年3月17日，时任美国国务卿蒂勒森表示对朝鲜的“战略忍耐”政策到此为止。对朝鲜第6次核试，特朗普于2017年9月19日在联合国大会上，形容金正恩为“小火箭人”。而金正恩则于两天后，首度针对美国发表电视讲话，扬言要让特朗普这个“疯老头”付出代价。2017年12月22日，安理会一致通过更加严厉的对朝制裁新决议——柴油和煤油的进口限制在每年50万桶、在2年内将朝鲜劳工遣送回国。

制裁生困，困中求变，如何走出“制裁—试验—再制裁—再试验”的朝核问题死结，金正恩面临严峻考验。

“我们需要一点时间， 做好准备”

近两年，为了解除制裁、走出国际社会的孤立，金正恩开展旋风式首脑外交，接连访中、访俄、与文在寅首次会晤、与特朗普举行历史性的新加坡“金特会”。但在河内“金特会”谈判破裂以后，国际制裁依旧岿然不动，半岛无核化的进程也陷入停滞，这让金正恩明白，朝核历史问题难以在朝夕间解决。

于是，在第十四届最高人民会议第一次会议上的施政演说中，金正恩表示，“没必要为了急于解除什么制裁，而执著于美朝首脑会晤”。

金正恩决定先推动国内改革，向内发掘潜力。2019年4月公布的修订后的新宪法，删除了“大安工作体系”和“青山里精神”“青山里方法”等朝鲜特色经济建设方式。

金正恩执政后，强调管理人的作用，并不断推动实施扩大企业(农场)自主性的社会主义企业责任管理制，如今，改革被法律认可。修宪分别用“社会主义企业责任管理制”和“革命性经营方式”取代了原来的两大方式。

这时，柳暗花明，一度停滞的半岛无核化谈判，迎来转机。2019年6月30日，特朗普主动邀约，金正恩闪电应约，在板门店举行了历史性的美、韩、朝三方首脑会晤。尽管局势有利于朝鲜实现转型，但现代化转型之路仍极其坎坷。面对美国可能反复的极限施压政策，朝鲜目前以战略克制应对，以进一步推进半岛无核化进程，并换取南北经济合作的松动，乃至于制裁的部分解除；此外，通过争取韩国文在寅政府的支持，建立南北信任，朝鲜试图为解除制裁寻找更多的外部认可。

金正恩时常给外界以惊喜，比如展现他对现状清醒的认识。2018年4月，板门店，金正恩在与文在寅的朝韩领导人首次见面中，罕见地提及朝鲜发展的短板。当文在寅提出“非常想从北方去长白山看看”时，金正恩回应：“现在我们各方面的条件还不行，你们从韩国这么舒服的地方来，肯定会有不习惯的感觉，所以，我们需要一点时间，做好准备。尤其是我们的交通不行，听参加平昌冬奥会回来的人说，南边的高铁速度特别快，真希望我们也有这种高铁。”

施行了24年的先军政治虽退出了法律舞台，但仍将长期影响着朝鲜社会发展。在朝鲜的官方宣传中，先军政治的源头被追溯到1926年，与金日成提出“主体思想”是在同一年代。日积月累下，以主体思想为内核的先军政治理念，基本成为朝鲜各阶层相对稳定的社会文化心理。

变化在越来越多地发生。23岁的邹佳玥来自中国沈阳，现在是金亨稷师范大学朝鲜语专业的大四学生，她已经来朝鲜留学5年了。据新华社7月5日报道，邹佳玥说，近年来在平壤有大批出租车投入运营，新建的加油站和休息站越来越多；以前可以购物的商场只有一两家，近年来平壤新建了不少商业中心，许多地区也出现了一些以出售外国商品为主的中高端商店，外国人可以自由出入。而平壤市民的心态也更开放，在餐厅等公众场所，会更积极与外国人交流。平壤市内一家餐厅已经可以提供电话点餐、送餐上门服务。一个更开放的社会、一个更缓和的前景，也许正在徐徐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