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西鸿
他把吃饭解释为人征服自己之后的休息和庆祝,很有意思。
聚餐吃饭是一个正经事。在法国聚餐吃饭,对很多中国人来说是件苦事,想不到吧,吃法国人的饭有两个苦,一是总感到吃不饱;二是吃的时间太长。在法国人家寄宿过的中國学生都有一个经验:开餐时端上一个铺着几件薄熏肉片的碟子,轮流给一桌子人分,每人谨慎地挑一件放在自己的碟子里。主莱也仅仅是一盘烧土豆。对那些一顿可以吃一整只鸭的后生仔,这些法国莱还不够塞牙缝,离开餐桌还要到外面买零食充饥。不过去法国餐厅吃饭又是另一回事,整顿饭吃的时间特别长。所有法国餐厅的惯例都是吃饭时间很长,从头道到甜点,要逐件上,逐个碟子吃完。法国餐厅座位之间的空间又特别窄,等待每道莱之间,吃撑了的那个人,连站起来透口气的空间都没有。法国人又喜欢讲话,好像两个人面对面时沉默就显得没礼貌,必须找个话题,连讲带吃,去一趟餐厅,没有两三个小时下不来。
所以我听到法国人抱怨不想一个人吃饭,认为单独就餐是件苦闷的事时就很理解。我原以为人饿的时候能单独面对美食,该有多自由,抓着红烧猪脚躺沙发上喝啤酒,想怎样就怎样,还抱怨什么。我一个在法国的表兄,从来不肯单独就餐,晚上下班回家,如果没有妻儿在餐桌前等候,他就不吃晚饭直接上床,所以他们家老婆孩子无论怎样都要等他回来才开饭,还要耐心倾听他在餐桌上诉说一天在外头的漂泊,工作上的烦事。他们家要等人齐才举筷,成了吃饭的规矩,这个规矩避免了他们家任何人在厨房孤灯下闷声填肚子,避免独食这件心理上的悲苦事。
我们家有个老租客,最近他退租,我们把房子重新装修时才发现住了二十七年的单身租客,他的厨房只有一只微波炉,没有灶头炉火。老租客是文化人,四面墙壁连厨房都挤满书架,好像他长期把书当饭吃,以半条面包、几粒炒花生充饥。但一个人能在没有灶头的房子住二十年,可见一个人的做饭的悲苦,不设厨房也罢。还有人觉得一个人上餐厅也是件古怪事,似乎说这个人孤独得没有朋友。确实, “食”实际上是一种态度。终于,前几年阿姆斯特丹有人开了“独食”餐厅,据说是为那些以“独食”为耻辱、宁愿不吃饭也不一个人吃的孤独者特别设计的。餐厅所有桌子都设在一起,让孤独者看起来不那么异类,使他们外出时没有被他人孤立的感觉。继荷兰人发明“独食”餐厅后,纽约、伦敦、柏林都陆续开了,不过就是在法国行不通。独食餐厅没有市场,法国人觉得就餐是一个节日,如果你一个人过,孤身一人,你还过什么节。
有时我也想,能用一两句话概括什么是法式生活艺术吗?法国时装设计师卡斯泰尔巴雅克这样说:法式生活艺术其实是一种“态度”。他这个时候就举了吃饭的例子:外国人不明白街上的法国餐厅里一堆堆的法国人花那么长时间吃饭。是的,我们都不明白。时装设计师说:法国人把时间花在吃饭上,表示这个时候法国人是“停下来”的,什么东西停下来?“征服。”法国人吃饭时表示他们不“征服”了。一个人什么时候可以停止征服?是在他征服了自己的时候。
人得要先征服自己。卡斯泰尔巴雅克在北非的摩洛哥出生,六岁返回法国读书,二十一岁创立自己的时装品牌,我们对他把法国名著《小王子》的头像挂在时装模特胸前很有印象。如果说色彩能表达人的情绪,那卡斯泰尔巴雅克就是一个具有乐观精神的设计师,创造了以色彩风靡世界的浮华空间。他把吃饭解释为人征服自己之后的休息和庆祝,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