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广
暮春有落花,深秋有落叶。选两句古诗词来渲染一下:宋人欧阳修词云,“雨横风狂三月暮”;宋人柳永词云,“昨夜西风凋碧树”。
每到暮春,常常想起的是欧词中的那位闺中少妇。深深庭院,静锁一人。任凭人上高楼,那堆烟似的杨柳依旧是,遮住了热切的望眼。唯有院中秋千与花朵,可以暂且慰藉一颗空寂的心灵。
阳春三月的风雨突至,狂风把美艳的春花吹落吹残,横雨又把花身打湿打上了泥巴。曾经年少轻狂的我,一度把面对此景的词中女主人公“泪眼问花”的行为视作矫情之举,直至深度阅世之后,才意识到,人之命未必比得上花。林黛玉的《葬花吟》里有言:“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说到底,古人惜花和惜春,都是在惜人。韶华虚掷,岁月空添,是世人不能承受之暗伤。即使英豪如辛弃疾者,也吟出了“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的慨叹。
相较于暮春花落之感伤,深秋叶落显出的则是一种性情成熟的静美。一夜秋风,吹落了不少的树叶,平铺秋叶的院落总是别有一番情韵。
枣树、榆树和槐树的叶片狭小,双脚踩下去,踩出的是软绵绵的触感和簌簌轻响的声音。挥动扫帚打扫时亦然。柿子树、核桃树特别是泡桐树的叶片宽大,水分消散殆尽的叶子堆砌地面,两足踏上去,踏出的是干而脆的触感和哗哗作响的声音。挥动扫帚清扫时亦然。
学生时代,卫生委员问我是打扫教室还是打扫清洁区,我的选择一直是后者。喜欢打扫清洁区的理由可以有许多种,我唯一的理由是我喜欢落花,也喜欢落叶。记得中学时代,轮到值日的那一天,我会早起去学校,与同学们一起手持扫帚,把校园里一棵棵泡桐树下宽大的落叶扫成一堆复一堆,再把它们砌成一个更大的落叶之堆。接着燃起一堆篝火,我们就围着噼啪作响的火堆狂欢。
落叶不扫则更见一种诗意。羡慕宋人曹勋山居的那个庭院——“寂历秋风晚,闲庭落叶深”。羡慕宋人陆游穿行的那条街巷——“晓行城南路,落叶满阡陌”。也羡慕唐人贾岛经行的那座美丽京城——“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被落叶覆盖的庭院、巷陌和城池都无一例外地染上了秋之静美。
不过,要想游赏最为静美的落叶,还需移步去一座空山。唐人皎然去了:“秋风落叶满空山,古寺残灯石壁间。”宋人吴潜去了:“为谙世上空花景,最喜山中落叶秋。”宋人释行海去了:“夜寒不作东归梦,坐听空山落叶声。”
原来,静美的境界里不止有诗意,更有禅意。拥此禅意入眠,再无尘世惊扰。宋人饶节就曾有诗云:“挽石枕头眠落叶,更无魂梦到人间。”真是一位潇洒出尘之人!宋人李洪也享用到了这份禅意,其诗有云:“阶前落叶无人扫,满院芭蕉听雨眠。”人生若能长久闲乐如此,夫复何求呢?
落叶从来不必全是感伤的意象,也从来不必全是伤感的诗句。西风落叶里,别有一种情味蔓延弥散。何况,秋天即将随西风落叶走到尽头,百花争艳的春天还会那么遥远吗?
其实,那位据说享年一百余岁的唐代高僧寒山早就告诉了我们对待深秋的最佳方式和心态——“秋到任他林落叶,春来从你树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