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泽润,胡月,曹慧菊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近年来,方言资源保护,从民间到官方都得到了高度重视。2015年,著名媒体主持人汪涵资助发起“湖南方言调查响应计划”。几乎同时,“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启动。我们有幸参加到这些调查研究项目中。2019年4—5月,湖南师范大学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学科带头人彭泽润教授带领博士生和硕士生,先在耒阳市区用2天时间做了7个地点的声调普查,后来在耒阳西北部的永济镇,花了15天时间做了全面深入的调查,包括录音录像。内容涉及大约3 000字(分老年和青年分别录制)、3 000个词和200个句子,还有歌谣、故事、谈话等篇章和惯用语,总共调查录制1万多个音频视频文件。①
鲍厚星、陈晖把耒阳市的方言归属赣语,因为在耒阳市方言中,古代全浊声母清化,现在读塞音塞擦音的时候不论声调平仄一律送气[1]。钟隆林最早对耒阳方言开展系统的研究[2],但他所记录的耒阳方言是否符合耒阳市区的方言事实?当地人都知道耒阳市区四周的方言都跟市区方言有很大的不同,那么到底有什么不同?这种赣语跟附近衡阳的湘语、郴州的官话有没有互相影响?我们以前不很清楚。通过这次调查我们可以看到清晰的答案。
罗兰英对钟隆林的《湖南省耒阳方言记略》[2]没有出现入声表示怀疑,重新展开调查研究。后来,她的研究成果《耒阳方言音系》证明了耒阳市区方言是有入声的[3]。彭泽润、彭建国也支持罗兰英的结论[4]257。经过我们在耒阳的全面普查,我们开始猜测钟隆林(1932年出生在湖南耒阳)有可能是在耒阳农村长大的,他对母语的认识造成了对市区方言事实的错误判断。后来询问罗兰英,证实了我们的猜测,她告诉我们钟隆林是耒阳南边公平圩镇的。我们调查的公平圩镇大路村23组刘宗元的方言也正好是4个声调。调查团队回到长沙以后,彭泽润电话调查了长期在长沙工作、退休以后也居住在长沙的钟隆林。钟隆林的老家是湖南省耒阳市小水镇北部边界的江坡村(江边桥)大井背湾(在金山村南边)。小水镇也在市区的南边,距离市区只有6公里,比公平圩镇更加靠近耒阳市区。小水镇南边就是跟郴州永兴县交界的公平圩镇。钟隆林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方言母语跟耒阳市区方言的差异,到现在还自信地认为自己说的就是耒阳市区方言。其实他记录的可能就是自己家乡的方言,跟市区方言在声调上的明显区别就是:家乡方言没有入声,确实是4个声调,然而市区方言有5个声调。可见4个声调格局的官话已经从南边过来,覆盖到耒阳市区不远的地方了。当我们说到入声的时候,他觉得很奇怪,认为耒阳方言中不可能有入声。
声调是一个方言系统中最具系统性的要素,比声母和韵母更能体现方言体系的差异。所以,我们选择从声调入手,弄清耒阳范围内的方言差异。下面我们先分析普查的7个地点的声调格局和演变趋势,以耒阳市区方言声调格局作为分析的基础和起点。
为了使我们的听辨调查得到客观的验证,我们请罗兰英到调查现场录音②,然后用Pratt软件进行实验,得到“耒阳市区方言声调的实验图谱”,见图1。
图1 耒阳市区方言声调的实验图谱
从图1可见,耒阳市区方言声调,最高是上声的起点,最低是去声的中转点;最长是去声,最短是上声。45、35和33实际低半度。我们最终确定耒阳市区方言有5个声调,调值分别是:阴平55,阳平35,上声53,去声212,入声33。见表1。
在表1中,括号里面的调值是罗兰英用耳朵听辨确定的音高,跟我们实验的结果有细微不同,其中入声相差2度。不过这没有关系,入声是音系中最低的平调,这是本质特征。我们在其他地点用耳朵听辨调查到的入声也多数是33,印证了这个实验结果。
从声调实验图谱来看,耒阳市区方言的5个声调在一个音高连续区域,最高声调5出现在55、35、53里,这3个声调跟其他两个声调之间没有任何空白区域。可见,这个方言是没有假声声调的。
耒阳市区的方言除了保留古代的入声外,其他4个声调类型跟北京话一样,而且阴平和阳平的调值跟北京话也是一样的。但是,跟北京话相比,耒阳市区方言仍然存在一些演变上的差异:第一,古代汉语浊音声母的上声,在耒阳市区方言中一部分仍然读上声,一部分跟北京话一样已经归属去声,个别的归属阴平或者入声,显得演变规律不很整齐。例如“抱、厚”的白读是阴平。第二,耒阳市区方言入声基本保留,但也显得不稳定,因为一些古代入声跟北京话一样分别归属其他各个声调:根据罗兰英统计,归属阴平的最多,有10%,归属去声的也不少,有9%,归属上声的只有2%,归属阳平的只有有1%[3]。但是在我们的简要调查表格范围内受到例字限制,调查显示,没有去声和上声的例子。
下面结合我们另外调查的6个地点的语音材料一起分析。先把7个地点的发音人信息列举如下。每个地点前面说明在耒阳的位置,中间用“-”连接。把耒阳市区标记为“中心”,其他地点以中心为参照,说明在耒阳范围的什么方位。
中心-耒阳市区:湖南耒阳市区胡启孝,1927,男③;湖南耒阳市区罗兰英,1965,女。
西北-永济:湖南耒阳永济镇大河边村4组蒋水楼,1943,男;湖南耒阳永济镇永盛社区原来百里渡村4组伍连生,1955,男;湖南耒阳永济镇永济社区原来江家村5组江楚胜,1949,男;湖南耒阳永济镇永济社区原来永济村7组伍付生,1948,男;湖南耒阳永济镇永济社区原来百里渡村4组伍昭云,1943,男。
中北-大市:湖南耒阳大市镇长洲村6组蒋家政,1994,男。
西南-仁义:湖南耒阳仁义镇罗渡村17组谢涛,1993,男。
东北-马水:湖南耒阳马水镇东升村5组郑周成,1958,男。
东-东湖圩:湖南耒阳东湖圩镇小田村4组唐度春,1963,男。
南-公平圩:湖南耒阳公平圩镇大路村23组刘宗元,1961,男。
针对上面7个地点,我们用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制的《汉语方言调查表》中的声调调查的代表性语素逐一询问落实,得到表2数据。经过验证,我们决定采用罗兰英提供的市区方言各个声调的例子[3]。
注:表中省略号表示在我们调查的基本语素范围内,没有穷尽列举。其他地方都穷尽列举
我们根据表2数据提取重要的区别特征,再按照各个乡镇方言跟耒阳市区方言的接近程度进行排列,得到区别特征表,见表3。
注:官话化的4个声调格局是:阴平、阳平、上声和去声。表中“+”后面用逗号隔开的内容,表示少数字的归属。“-”后面括号内的内容,表示不具有表头特征的实际归属情况。单列“舅”和“一”是用两个常用单音词来做例子具体验证同类现象
通过对耒阳各个地区方言声调的取点普查,我们用地理语言学等方法来分析,得到以下主要结论:
第一,阴平和上声两个声调非常稳定并且一致。这是耒阳各个地区的人认同自己的方言就是耒阳话的重要标志。阴平和阳平的发音跟北京话的调值都一样(只有个别地方调值不同),上声和去声调换调值就是一样的声调类型。因此耒阳人学习普通话在声调方面相对容易。
第二,耒阳市区的赣语声调系统最接近衡阳市区老派[5]和新派[6]的湘语。我们把这两个地方的声调跟江西南昌赣语[7]进行比较,见表4。
原来耒阳方言的声调基本上跟属于湘语的衡阳方言一致,尤其是阴平、去声(阳去)和入声,反而跟属于赣语的南昌方言距离较远;耒阳方言的阳平调值跟衡阳方言的距离远,跟南昌方言的距离近。可见,耒阳方言的声调系统更多地跟衡阳湘语的特点保持一致。虽然衡阳方言的声调变化比耒阳方言的声调变化慢,但是也在走向耒阳方言5个声调的路上。
第三,耒阳方言有明显的官话化趋势。汉语从北方到南方以后,由于交通闭塞等地理原因,更多地保留了早期特征。北方的汉语被北方少数民族语言同化,声调大量减少。北方变化以后的汉语官话对南方汉语的影响,使得南方汉语官话化成为一大趋势。湘语在娄底这些相对偏僻的地方保存得比较好,在长沙、衡山这样的政治、经济和旅游热点位置官话化程度比较高。单独从声调方面来看耒阳方言的官话化,主要是声调数量的减少和声调音高跟西南官话的趋同。耒阳方言开始从赣语走向西南官话:入声消失以后基本符合西南官话的演变规律,归属阳平;去声调值也变得跟西南官话很接近,例如耒阳各地方言多数已经读降升曲折声调212。虽然在普通话推广的今天,普通话对移民方言的影响更大,但是外来人口习得当地方言的现象仍然在继续[8]。这可以说明在没有普通话的时代,主要通过“江西填湖广”[4]31,来自江西的耒阳人在保留赣语特色的同时受到耒阳本土方言的影响。
官话对耒阳方言的影响主要来自耒阳南部的郴州和永州两个方言区。在耒阳范围内,南部方言的同化力量最强,东部和西南部其次,北部相对稳定。耒阳南部的公平圩和东部的东湖圩在郴州和永州的西南官话的影响下率先官话化,入声消失,保持跟西南官话一样的4个声调的格局,其中南部更加突出。西南官话同化耒阳赣语,使耒阳赣语的入声消失有两个途径:第一,优先同化阳平,让入声直接归属阳平,例如南部已经完成,西南部已经做好了准备,阳平已经是低声调11。第二,如果阳平调值相对接近西南官话,就给入声找一个音高更加接近西南官话的声调做归属处所,例如东部,入声归属的处所是去声。这是因为东部的阳平读35,比较高;去声读212,比较低,去声更加接近西南官话阳平的音高特征。
东北的马水可能是下一个官话化的对象。它的去声已经率先变化成33,靠近入声11的调值,开始做好跟入声合并的准备。如果入声消失一定会跟其他4个声调中最低的33合并。合并以后,如果入声读去声调值,整个声调最低音高是3度,没有1度,不符合相对音高的区分规律,因此合并的方向是去声读入声11的调值。
西南的仁义,也在开始走向西南官话。阳平从上升的高音35改读具有西南官话特征的低音11。这个11,从保留入声的市区方言来推测,可能就是现在已经消失的原来的入声音高。同时入声在保留自己家园的同时也配合着变化,从原来的11改读原来阳平的35,把11音高让出来给阳平,保证阳平的调值优先跟西南官话保持一致。这个格局的调整就是阳平和入声各自保留自己的家园,但是要求相互对调音高,动力就是要保证阳平的调值率先接近西南官话。
第四,耒阳市区顽强地保持赣语本色。耒阳方言虽然有明显的官话化趋势,但市区比较完整地保留入声的特点,说明市区方言还是本地的优势方言,能够持久地保持自己原来的赣语特点。但是也出现了入声不稳定的因素。这些不稳定的例子,在归属非入声的时候,不是跟西南官话一样主要归属阳平,相反归属阳平的最少。因此在郴州、永州这两个全国罕见的双方言区流行的官话,对耒阳市区方言的声调几乎没有影响。可见,耒阳市虽然在衡阳市的最南部,靠近郴州,但是官话还没有覆盖到市区来。郴州、永州的本地土话内部分歧非常大,有时一个村子讲一种土话,不同土话之间很难听懂。而耒阳方言内部有更多的一致性,不需要外来的官话去帮助沟通,所以耒阳市周边的方言虽然也在被官话同化,但是没有形成官话和本地土话并存的双方言格局,是单一方言的自身变化。
第五,耒阳方言声调数量减少有4个演变步骤。结合江西南昌的赣语和湖南其他方言的声调分布格局来看,耒阳赣语方言声调演变至少有4个步骤。首先是去声合并。去声合并在耒阳市范围内已经全面完成,但是在长沙市范围内阳去逐渐合并到阴去才刚刚开始。例如“现在”的“在”从单独做词的11调值(阳去)改读55调值(阴去)。然后是入声内部合并。例如耒阳市区,已经不区分阴入和阳入,而是比较完整地保留入声。接着是入声半“移民”。例如耒阳西南的仁义,古代清入“移民”到阴平,浊入继续留守入声。最后是入声消失。耒阳南部的公平圩镇方言中古代入声现在全部归入阴平和阳平,入声消失已经全部完成。
第六,耒阳话是赣语,但保留了客家话的特点。尽管耒阳个别地区的方言在声调上已经具有官话特点,但是它们在词汇上还保留了很多非官话的特点。那么,耒阳各地方言包括耒阳市区方言到底是属于赣语还是属于客家话呢?事实上,赣语和客家话的主要特点一致,有时被合成客赣方言[9],甚至有人认为赣语和客家话只是说话人的心理认同差异造成的。下面我们对比几个词的说法。赣语说“吃茶吃烟吃苦吃不消”,客家话说“食茶食烟食苦食不消”;赣语说“是”,客家话说“系”;赣语说“活鱼”,客家话说“生鱼”;赣语说“今日”,客家话说“今晡”。耒阳话中的这些词都和赣语一样[10],但是跟“今日(今天)”对应的“今夜(今晚)”,耒阳话混合了赣语“今夜”和客家话“今晡”的说法,形成“今晡夜”。演变过程是:“今晡”隐蔽“晡”的意思,保留形式,再加“夜”。公式:今晡(=今天=今)+夜=今夜。可见,耒阳话是赣语,但是却有一点客家话的痕迹。从这些词来看,赣语接近湘语,客家话接近粤语。当然,赣语、客家话和粤语的关系要做全面的对比才能得出更加准确的结论。
最后,我们可以展望,如果能够对每个乡镇甚至每个村做全面普查,从地理语言学角度[11]分析,也许我们能够有更多的发现。
注释:
①这次持续17天的耒阳方言调查,得到了耒阳市委市政府及永济镇党委和政府的支持。要特别感谢的领导有:段林毅、资满义、刘洋、谢东平、肖希求、谢俊青、伍洁琼、罗卫青、阳检球、蒋海明等。
②罗兰英,1965年在耒阳市区金山路蔡子池街道办事处化龙居委会10组出生,现为湘南学院教师。录音地点为耒阳市永济镇,录音时间是2019年5月4日。选择罗兰英调查,是为了方便与她的成果中用耳朵听辨的声调数值进行对比,而且方言的声调调值不容易在几代人之间发生系统变化。
③发音人信息及调查结果来源于罗兰英《耒阳方言音系》,载《湘南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