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明生 范从来
内容提要 中国经济正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推动货币政策框架转型,营造符合高质量发展要求的货币金融环境至关重要。本文回顾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货币政策框架的演变过程,并与全球货币政策框架的主流变化趋势进行了比较,分析了货币政策框架变化的内在逻辑,从中总结中国货币政策调控的实践经验,探寻中国货币政策框架转型的方向。本文认为,中国货币政策的新框架应该顺应世界货币政策框架的演变趋势,增加稳定物价的权重,同时应当考虑经济发展的阶段、经济转型的程度以及社会制度的要求。
关键词 高质量发展 货币政策框架 实践经验 转型
一、背景与问题提出
党的十九大提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社会主要矛盾发生了深刻变化。为了解决经济发展中不充分和不平衡问题,中国经济正在从高速增长阶段迈向高质量发展阶段。为了更好地实现高质量发展目标,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强调,要围绕高质量发展的需要来制定经济政策和进行宏观调控。传统的总量型货币政策在服务实体经济发展方面日显乏力,货币供应量指标与经济的相关性也在下降,①金融资源向实体经济的传导并不十分顺畅。这就要求我国继续深化金融改革,除了要贯彻执行稳健的货币政策,综合运用多种货币政策工具发挥结构性引导作用以外,更为重要的是进一步推动货币政策框架转型,从本质上化解当前中国货币政策面临的困境。②
从世界范围来看,主流的货币政策框架演变过程主要围绕货币政策目标展开。首先,面对1929年至1933年的经济大萧条,凯恩斯在《就业、利息与货币通论》中指出是市场失灵导致了经济中的有效需求不足,主张采用宏观政策进行总需求管理。随后,以适度通胀换取经济增长的菲利普斯曲线,③为20世纪80年代以前多目标制的货币政策框架提供了理论基础。再者,到了20世纪80年代,世界主要经济体陷入“滞胀”困境,稳定物价的理念得到强化。④随着经济研究工作的深入推进,货币主义代表人物米尔顿·弗里德曼研
* 基金項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研究专项项目“新时代中国特色经济学基本理论问题研究”教育部“创新团队发展计划”滚动支持项目“经济转型期稳定物价的货币政策”
① 易纲:《货币政策回顾与展望》,《中国金融》2018年第3期。
② 黄益平:《如何理解当前的货币政策》,《中国金融》2019年第4期。
③ A. W. Phillip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Unemployment and the Rate of Change of Money Wages in the United Kingdom 1861-1957,” Economica, vol.25, no.100, 1958,pp.283~299.
④ 张晓慧:《中国货币政策》,中国金融出版社,2012年,第112页。究发现,菲利普斯曲线只是一种短期现象,长期内可能不存在。 M.Friedman, “The Role of Monetary Policy,”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58, no.1, 1968, pp.1~17.以卢卡斯为代表的理性预期学派认为菲利普斯曲线在短期内也不存在。 R.Lucas, Econometric Policy Evaluation: A Critique, in K.Brunner and A.Meltzer, eds., The Phillips Curve and Labor Markets. Carnegie-Rochester Conference Series on Public Policy.1, New York: American Elsevier, 1976, pp.19~46.而以稳定物价作为货币政策的主要目标,具有透明度高,能够克服动态不一致等优点而受到广泛采用, F.E.Kydland and E.C.Prescott, “Rules Rather Than Discretion: The Inconsistency of Optimal Plans,”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vol.85, no.3, 1977, pp.473~491.全球货币政策目标框架开始收敛到稳定物价的单一目标制。
然而,中国并未追随全球货币政策框架的演变轨迹,我国建立起的是以数量型为主的间接调控方式,采取的是多目标制的货币政策框架。 周小川:《“十一五”时期中国金融业改革发展的成就》,《中国金融家》2011年第1期。从实践结果来看,中国货币政策框架根据经济形势变化不断调整,也取得了良好的调控效果,经济保持平稳较快增长、物价水平保持总体稳定。可以说,中国货币政策框架在不断转型的同时,自身也在积累宝贵经验。 张晓慧:《货币政策的发展、挑战与前瞻》,《中国金融》2015年第19期。现阶段,这种货币政策框架的调控效果似乎难以显现,推动中国货币政策框架转型逐渐成为共识。 张晓慧:《中国货币政策》,中国金融出版社,2012年,第7页。比较一致的观点是随着我国金融市场不断发展完善,货币政策的调控框架需要从数量型向价格型转变。实际上,“货币政策框架作为中央银行进行金融宏观调控的制度基础,只有与经济发展阶段相适应,才能更好地发挥金融调控作用”。所以,需要思考如何形成符合高质量发展阶段的货币政策新框架。
二、高质量发展阶段货币政策的重要性上升
2018年7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分析当前经济形势的会议中,提出“六稳”工作,并将“稳金融”置于“稳投资”的前面。一般来讲,如果经济面临下行压力、就业形势严峻,依照过去的做法,按照凯恩斯理论应该把“稳投资”放在首位。而中央这次提出的“六稳”工作是将“稳金融”放在“稳投资”的前面,突出强调了金融对稳定经济增长的重要性。所以,在经济高质量发展阶段,作为重要的金融政策,货币政策将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
第一,我国宏观调控的市场基础日益完善,货币政策将发挥更大作用。2018年我国经济增速为6.6%,尤其是2018年第四季经济增速有所放缓。过去,在经济存在下行压力时,按照凯恩斯理论,可以通过财政支出拉动投资,刺激总需求,使经济向均衡运动。但是在实践中,发达国家主要依靠货币政策对经济进行逆周期调节。例如,为应对2008年金融危机引致的经济衰退,美联储将利率降低到零下限。同期,我国则主要按照凯恩斯理论,采取财政刺激计划,实现了经济回升。可以看出,中西方应对危机导致经济衰退的首选经济政策存在差异。其原因在于,货币政策赖以发挥作用的市场机制发育程度存在国别差异。西方发达国家的市场机制更为完善,而我国市场机制尚未完全有效,相较于货币政策,通过财政支出直接拉动总需求更有效。
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经济由计划逐渐向市场转轨,市场调节机制尚不完善,财政政策是主要的宏观调控手段。虽然财政政策有力地推动了中国经济高速增长,但是投资过热和物价大幅波动等经济失衡局面时有发生,不利于经济长期健康稳定的发展。然而,随着我国经济不断发展,金融市场日益发展完善,市场逐步在金融资源配置中起到决定性作用,货币政策的作用效果更为有效。21世纪以来,我国基本实现了经济较快增长同时物价基本稳定的局面,这主要得益于以数量型为主的货币政策调控框架发挥了重要作用。 徐忠等:《中国货币政策转型——转轨路径与危机反思》,经济管理出版社,2018年,第93页。
第二,通过货币政策稳定预期,为市场主体创造适宜的货币金融环境。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国经济存在下行压力,加大了企业经营困难,为此要将相关政策落实到位,提振民营企业对经济发展的信心。有研究表明,在经济存在下行压力的时候,营造有利于企业形成盈利预期的宏观经济环境才是促进民营经济发展的充分条件。 刘树成:《民间投资增速严重下滑与宏观经济波动》,《中国工业经济》2016年第11期。因此,现阶段稳定市场主体预期十分重要。从凯恩斯价格预期理论来看,经济下行时,市场主体预期悲观,预期价格下跌,企业长期贷款需求萎缩。 J.M. Keynes, A Tract on Monetary Reform, London: Macmillan, 1923,pp.24~26.传统凯恩斯学派主张实施财政政策,依靠基建托底实现经济稳定。费雪则主张发挥货币政策作用,防止经济陷入“通缩陷阱”。 I.Fisher, Booms and Depressions: Some First Principles, New York: Adelphi, 1932, p.39.
实际上,从2018年底的统计数据来看,我国PPI和CPI同比涨幅回落的同时,基本建设投资的增速也在下滑,这表明当前我国财政政策刺激总需求的效果有限。纵观改革开放40年以来,我国基建投资取得的成就——高速公路、高铁、桥梁等建设举世瞩目,相关的部分领域产能过剩(如钢铁工业等)与重复建设已成事实, 江飞涛、曹建海:《市场失灵还是体制扭曲——重复建设形成机理研究中的争论、缺陷与新进展》,《中国工业经济》2009年第1期;马红旗等:《我国钢铁企业产能过剩的成因及所有制差异分析》,《经济研究》2018年第3期。有研究表明这与我国的财税体制以及地方政府的财政激励有关。 席鹏辉等:《财政压力、产能过剩与供给侧改革》,《经济研究》2017年第9期。另外,我国企业存在明显的所有制类型差异,财政政策难以中性对待国有与民营企业,财政性资金更容易流向国有企业,而民营企业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却面临严峻的融资难问题,依靠财政支出拉动投资,刺激总需求的传统模式已然难以奏效。为此,积极的财政政策应该在减税、降费等方面下足功夫。同时,稳健的货币政策要保持中性偏松,维持市场流动性合理充裕,加大对实体经济的资金支持力度。
从中国经济实践来看,依靠财政支出拉动总需求的作用效果相对有限,并且大规模财政支出会增加政府财政负担。在这样的背景下,促进金融与经济的循环发展,提高经济的内生动力才是保持经济长期稳定的关键。因此,必须不断深化金融改革,强化金融服务功能,增强对实体经济的金融支持力度。具体来说,要处理好政府与市场的关系,避免财政政策越位或缺位,减少政府对微观主体的直接干预。政府應从管理者转变为服务者,制定好合理的市场规则,让市场主体自主运作。另外,短期内要发挥好货币政策的逆周期调节作用,稳定住市场主体的预期。中长期来看,要重视对货币政策传导渠道的“在线修复”,为经济发展提供稳固的金融支持。
第三,作为不断开放的经济体,中国的货币政策还要保持内外平衡。根据M-F模型,开放经济体的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在不同汇率制度下的作用效果存在差异。例如,如果一国允许汇率浮动,那么财政政策的作用可能会因本币升值以及净出口的减少而受限,相反货币政策的独立性和作用效果却能得到提升。也就是说,发挥货币政策的有效性需要更加灵活的汇率机制。我国在经过多次汇率市场化改革以后,人民币汇率的浮动区间有所增大,这会相应提高我国货币政策的作用效果。闻岳春和唐学敏实证分析了开放经济条件下中国财政、货币政策在应对内外经济均衡时的作用差异,他们的研究结果表明财政政策应对内外经济失衡时存在矛盾,而货币政策在应对内外失衡时能够表现出一致性。 闻岳春、唐学敏:《开放经济条件下的内外均衡及财政货币政策研究》,《武汉金融》2013第6期。可以说,就不断开放的中国经济而言,在应对内外部经济形势变化的时候,货币政策兼顾内外均衡的重要性在上升。
现阶段,我国国际收支双顺差已经基本趋于平衡。过去,由于国际收支双顺差,外汇占款不断增加,央行往往需要对外汇占款进行对冲操作,抑制了货币政策的独立性和主动性。随着国际收支趋于平衡,外汇占款导致的流动性供给减少,这将减轻央行被动对冲外汇占款的压力,为央行自主提供和控制流动性创造了条件,同时这也对央行调控货币流动性有了更高的要求。 张晓慧:《货币政策的发展、挑战与前瞻》,《中国金融》2015年第19期。因此,为应对当前我国经济存在的下行压力,货币政策首先要及时发挥逆周期作用,稳定内部经济大局。同时,为应对贸易摩擦等复杂多变的外部环境,货币政策还需要兼顾外部均衡,为国民经济发展争取有利条件。
三、中国货币政策框架的转型路径和实践经验
从1984年中国人民银行开始行使中央银行职能以来,中国货币政策框架的转型路径并没有遵循世界主流趋势,而是根据经济发展的实际需要不断调整。⑧ 徐忠等:《中国货币政策转型——转轨路径与危机反思》,经济管理出版社,2018年,第1、105~109页。
1.中国货币政策框架的转型路径
中国货币政策理论与实践的发展时间不长,但货币政策的调控框架已经经历了一次比较重大的转型,即从改革开放初期的直接信贷控制转向以货币供应量为中间目标的间接调控方式。时至今日,我国货币政策调控方式仍然是以间接调控为主,处在数量型向价格型的转变过程中。 张勇、范从来:《货币政策框架:理论缘起、演化脉络与中国挑战》,《学术研究》2017年第11期。另外,从货币政策的目标框架来看,虽然中央银行法对我国货币政策的最终目标有明确规定,即“维持币值稳定,并以此促进经济增长”。但是在实践中,我国货币政策的最终目标是动态调整的,大体经历了“发展经济、稳定货币”的双目标, 刘鸿儒:《关于当前我国的货币政策问题》,《金融研究》1983年第11期。然后转向“维持币值稳定,并以此促进经济增长”,再到“把握好实现币值稳定、经济增长、充分就业、国际收支平衡四大目标间的平衡,促进经济社会又好又快发展”的多目标。 周小川:《“十一五”时期中国金融业改革发展的成就》,《中国金融家》2011年第1期。可以看到,我国货币政策框架的转型路径主要分为以下两个层面:一是调控方式的转型,二是货币政策最终目标的变化。
第一,伴随着我国经济不断转型,货币政策的调控方式在适势而变。改革开放初期,延续着“统收统支”的计划经济思想,金融调控方式以直接信贷控制为主。1984年人民银行开始行使央行职能,随后1995年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人民银行法》,确立了中国人民银行的独立地位,明确了人民银行制定和实施货币政策的职能。1998年,我国货币政策的调控方式由直接信贷控制转向以货币供应量为中间目标的间接调控方式, 盛松成、翟春:《中央银行与货币供给》(第2版),中国金融出版社,2016年,第348页。市场化的现代金融调控体系开始不断建立和完善。从实践来看,过去一段时期,以货币供应量为中介目标的间接调控框架取得了较好的调控效果,有效地控制住了改革开放初期产出与物价高波动的局面。但是,随着利率市场化的推进和金融创新的发展,数量型调控方式的局限性开始显现,货币供应量的可控性、可测性以及与实体经济的相关性在下降,进一步推动货币政策调控框架转型被提上议题。 易纲:《货币政策回顾与展望》,《中国金融》2018年第3期。
主流观点认为,随着中国经济地不断转型,金融市场化改革也在配套推进,金融体系不断完善,市场开始在金融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市场机制发挥作用的条件已经开始具备,货币政策的调控方式亟需转向价格型调控方式。 徐忠:《新时代背景下中国金融体系与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经济研究》2018年第7期。但同时也要看到,我国金融市场的发展仍然存在很多不合理的管控,金融产品的定价和风险管控能力有限,同时汇率形成机制改革仍然需要继续深化,这些都在影响着利率传导机制的效率,⑧货币政策的价格调控基础,利率传导机制尚未完全形成。
所以,货币政策调控方式的进一步转型依然面临实践困难,需要继续深化金融改革,优化金融市场结构和功能,完善外汇市场体制机制。但是,深化金融改革是一项中长期工程,所以推动货币政策调控方式转型不可采取“一刀切”的形式、直接放弃数量调控方式。虽然现阶段货币供应量作为货币政策中间目标的局限性开始凸显,但是这并不能否认其作为货币政策中间目标的重要性, 范从来:《论货币政策中间目标的选择》,《金融研究》2004年第6期。货币政策调控方式转型不可能一蹴而就,量价配合仍然是当前货币政策调控的首选方式。只是从大的主流方向来说,推动货币政策调控框架向价格型转型是新时代高质量发展阶段的必然选择。
第二,伴随中国经济不断转型,货币政策的目标框架也在不断转型。我国货币政策的最终目标一直是货币政策理论研究中争论较多的问题。 谢平:《新世纪中国货币政策的挑战》,《金融研究》2000年第1期。从主流的经典货币金融学教材来看,货币政策的目标被总结为价格稳定、经济增长、充分就业和国际收支平衡。就我国而言,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我国市场经济体制不断改革,货币政策的目标框架也在逐步转变,大体上经历了从双目标,再到单目标,最后到多目标的转变过程。首先,从1984 年中国人民银行开始行使中央银行职能至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國货币政策目标是“发展经济、稳定货币”的双目标制。 刘鸿儒:《关于当前我国的货币政策问题》,《金融研究》1983年第11期。这一时期货币政策目标的表述实际上意味着经济增长目标优先于价格稳定目标。 范从来:《中国货币政策目标的重新定位》,《经济学家》2010年第7期。这种政策目标的选择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原因。因为改革开放初期,我国生产力的发展水平比较落后,人均经济总量在世界范围内处于较低水平,温饱问题亟待解决,以经济增长为主要目标是当时特定阶段经济发展的必然选择。尽管这一时期出现了多次较为严重的通货膨胀,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国民福利,扰乱了国民经济发展秩序, 林毅夫、蔡昉、李周:《中国的奇迹:发展战略与经济改革》,上海三联书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3页。但是从经济发展的结果来看,经济高速增长确实在短期内改变了我国贫穷落后的经济面貌。其次,1995年中央银行法规定我国货币政策以“保持货币币值的稳定,并以此促进经济增长”作为目标,使得价格稳定目标优先于经济增长目标,货币政策目标开始向维持币值稳定的单目标收敛。货币政策目标的这种转变无论是从理论分析还是实践检验来看都有一定道理。理论上,货币政策是短期总需求调控政策,而经济增长是长期问题。另外,按照货币主义学派的观点,货币政策长期不影响总需求,只会导致价格水平的变化。从实践结果来看(见图1),1978-1995年间,我国经济保持周期性的高增长,经济运行很不平稳,波动性较大,同时通货膨胀交替出现。不过,自1995年货币政策目标表述调整以后,我国经济增长率和物价总水平的波动明显下降,经济的稳定性明显增强。再者,新世纪以来,国际收支双顺差对我国货币供应量和物价水平产生了重要影响,所以中国人民银行不得不开始关注国际收支的平衡问题。 周小川:《新世纪以来中国货币政策的主要特点》,《中国金融》2013年第2期。这一时期,我国货币政策目标在稳定物价并推动经济增长的同时,还需要统筹协调国际收支变化,维持汇率稳定,货币政策实行的是稳定价格并兼顾其他目标的多目标制。 张晓慧:《货币政策的发展、挑战与前瞻》,《中国金融》2015年第19期。
可以看到,中国货币政策框架的转型过程取决于经济发展阶段的客观要求, 张晓慧:《中国货币政策》,中国金融出版社,2012年,第127页。并且始终注意协调好改革、发展、稳定的关系,确保了中国经济长期平稳较快发展。 徐忠等:《中國货币政策转型——转轨路径与危机反思》,经济管理出版社,2018年,第2、7页。
资料来源:中经网统计数据库并经作者整理绘制(http:/dbicei.gov.cnl)。
2.中国货币政策的实践经验
通过分析中国货币政策框架的转型路径,可以看到我国货币政策并未拘泥于经典货币政策理论的教条,而是更加注重实践基础上的理论创新。我国货币政策根据经济发展的实际需要进行相应调整,动态平衡着货币政策的多重目标。这使得我国成功经受住了亚洲金融危机和全球金融危机,并取得了经济平稳较快发展的良好调控效果,同时也积累了宝贵经验。 张晓慧:《中国货币政策》,中国金融出版社,2012年。
第一,货币政策的目标调整应由经济发展的特定阶段决定。从图1来看,1995年是中国经济运行阶段的一个重要分界点。1978-1995年,中国经济的产出与物价波动性都比较大,二者的波峰浪谷交替出现;1995年以后,产出与物价的波动性均明显降低,并且经济增长率开始一直高于通货膨胀率,呈现出物价基本稳定,经济较快增长的局面。为了进一步比较中国在1995年前后经济运行的重要变化,本文以1995年为界,将改革开放40年来中国经济运行趋势大体划分为两个阶段,并分别计算了这两个阶段的产出与物价的变化情况(见表1)。可以看到,1978-1995年,以标准差计算的波动性,中国经济增长率的波动性为341%,通货膨胀率的波动性为7.18%。1996至今,中国经济运行趋于平稳,经济波动性明显缩小,物价总水平基本稳定(见图1)。1996-2018年,中国经济增长率的波动性为1.94%,通货膨胀率的波动性为233%,呈现出产出、物价双稳定的良好局面。
中国经济运行态势发生变化的原因在于,除了货币政策目标转向更加注重维持物价稳定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与我国经济发展阶段的转变有关。一方面,改革开放初期为尽快摆脱贫困,解决民生温饱问题,我们需要较高的经济增长速度,因而不得已采取了以牺牲物价稳定为代价的政策,导致了高增长与高物价交替出现的现象(见图1)。随着温饱问题得到解决,高物价对人们经济生活造成的困扰促使我国开始转向更加关注物价的稳定水平。另一方面,所谓产出稳定理论上是指产出缺口接近于零,经济增长处于自然增长率水平,即充分就业状态下的增长率。改革开放以后,家庭联产承包制的推广,极大地提高了农业生产率,农村富余劳动力开始大量向城市转移,导致劳动力市场处于供过于求的非充分就业状态,所以未能实现货币政策的双目标。随着经济的不断发展,吸纳了大量的劳动力就业,我国失业率维持在较低的稳定状态,因此物价和产出双稳定得以基本实现。从中国货币政策的调控实践可以看出,经济发展的特定阶段决定着货币政策目标的调整变化。到目前这个阶段,中国货币政策已经可以维持产出与物价的双稳定。
时间区间
经济增长率 物价指数
平均值 标准差 平均值 标准差
1978-1995年 10.11% 3.41% 8.22% 7.18%
1996-2018年 9.05% 1.94% 2.20% 2.33%
1981-2007年 10.14% 2.96% 5.94% 6.81%
资料来源:中经网统计数据库并经作者整理计算(http://db.cei.gov.cnl)。
第二,货币政策框架转型需要兼顾经济转型的程度。放眼世界,20世纪80年代以前,凯恩斯理论为货币政策管理总需求奠定了重要的理论基础,为应对复杂多变的经济运行环境,货币政策被赋予多重目标。20世纪80年代以后,为了增强货币政策的独立性和透明度,克服动态不一致等问题,主要发达经济体货币政策目标框架开始向单一通货膨胀目标制收敛。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主要发达经济体的经济增长率和通货膨胀率的波动性显著降低,物价与产出双双稳定。有学者通过计算得出1981-2007年世界平均通货膨胀率为6.45%,经济增长率的平均值为3.03%。 杨继军、范从来:《“中国制造”对全球经济“大稳健”的影响——基于价值链的实证检验》,《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10期。这一时期也被盛誉为“大稳健”时期。 “大稳健”(the Great Moderation)是詹姆斯·斯托克(James Stock)和马克·沃森(Mark Watson)2002年首次提出的,参见J.Stock, and M.Watson, “Has the Business Cycle Changed and Why?” NBER Macroeconomics Annual, 2002, pp.159~218.现实经济的出色表现大大增强了人们对货币政策通货膨胀目标制框架的信心。 张晓慧:《中国货币政策》,中国金融出版社,2012年,第115页。与全球经济“大稳健”相比,中国经济的同期表现更为不俗。本文计算了1981-2007年中国通货膨胀率(CPI)与经济增长率的平均值(见表1)。可以发现,同一时期,与全球经济“大稳健”相比,中国经济增长率的平均值更高,通货膨胀率的平均值更低。
这一时期,与西方发达国家实施的单一通货膨胀目标制不同,中国货币政策尽管也很重视物价稳定目标,但同时还兼顾着其他目标。中西方货币政策目标存在差异的原因在于,西方发达国家的市场机制相对完善,而中国是转型经济体,市场机制尚待进一步完善。这就决定了中国货币政策应该兼顾经济转型的需要,相机调整目标,即中国货币政策多目标制与我国经济体制转型有很大关系。 周小川:《新世纪以来中国货币政策的主要特点》,《中国金融》2013年第2期。从中国货币政策的实践来看,一国货币政策的目标框架并不需要绝对地顺应全球货币政策框架变化的趋势,而应该结合一国经济转型的程度、经济体制特征等进行动态调整。只有符合自身国情需要的货币政策框架,才能适应经济发展的需要,维持经济稳定运行。
四、构建符合高质量发展阶段的货币政策新框架
现阶段,中国经济正在从高速增长阶段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迫切需要形成符合高质量发展需要的货币政策新框架。从中国货币政策框架转型的实践经验来看,货币政策框架的转型应兼顾三个维度,即经济发展的阶段、经济转型的程度以及社会制度的要求。所以,进入高质量发展阶段,中国货币政策的新框架也必须在这三个维度下进行定位。
第一,适应经济发展阶段转变的需要,推动形成符合高质量发展要求的货币政策目标框架。改革开放初期,我国延续的是“发展经济、稳定货币”的双目标制,将发展经济排在首位,这与当时我国经济发展水平比较落后的现实情况相对应。为了尽快摆脱贫穷落后的经济面貌,选择以经济增长作为目标是当时当地的必然选择。正是这种选择,帮助我国实现了经济总量和人民生活水平的历史性飞跃。但是这种快而粗放的经济发展模式延续下来以后,虽然带来了经济总量的攀升,但是经济发展中的不平衡、不充分问题尚待解决。从长期来看,经济发展需要更加注重质量和效益。所以中国货币政策的目标应该要转向关注经济的稳定性和质量的提升。另外,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为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我国经济增速不应低于65%。2018年,我国经济增速为6.6%,今后如果我国经济增速能够维持这样的相对稳定水平,就能够顺利实现“两个一百年”的经济奋斗目标。因此,问题的关键是要防止经济进一步下滑,为此货币政策要积极发挥逆周期作用,确保中国经济稳定增长、稳中向好。从中国经济运行实践来看,我国货币政策有能力在维持物价稳定的同时实现产出稳定。而产出稳定正是现阶段中国经济高质量发展以及“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的现实需要,因此我国的货币政策目标框架可以顺应全球货币政策框架的演变趋势,向单一通货膨胀目标制收敛。
第二,推动货币政策调控框架转型,营造适应经济转型升级的货币金融环境。十八大以来,我国经济不断转型升级,市场配置资源开始起到决定性作用,经济增长方式正从要素、投资驱动转向创新驱动,营造适应经济转型升级需要的货币金融环境十分必要。首先,伴随我国不断深化利率市场化改革,金融市场也在日益发展完善,货币政策的调控方式可以逐步向价格型调控方式转变。其次,随着外汇占款开始下降,央行主要通过各种借贷便利工具投放货币资金,而这种以国内资产为抵押(或质押)的货币发行方式,与外汇占款投放的货币资金直接进入实体经济不同,容易造成资金在金融体系空转。当务之急既要疏通货币政策传导渠道,又要探索新的适应经济发展需要的货币投放机制,才能有效缓解实体经济特别是中小企业的融资难问题。再者,进入高质量发展阶段,我国经济正处在要素驱动向创新驱动的转换阶段。同时应注意到中国民营企业贡献了70%以上的技术创新和新产品开发,也就是说民营企业的发展是驱动中国经济创新发展的重要力量。因此,迫切需要建立驱动创新的股权融资模式,大力发展多层次资本市场,加大对创新型科技企业的资金支持力度。 范从来:《建立驱动创新的融资体系》,《光明日报》2016年11月2日,第15版。
第三,货币政策目标框架转型还需要满足社会制度的要求。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制度内在要求保障和改善民生,而就业就是最大的民生。党的十九大明确指出,“要坚持就业优先战略和积极就业政策,实现更高质量和更充分就业”。另外,前面的分析表明,要实现物价与产出的双稳定,前提条件是经济处在充分就业水平。可以说,实现充分就业既是人民的需要,也是实现经济稳定增长的内在条件。所以,我国货币政策目标框架理应纳入充分就业目标。从实践层面来看,实现更加充分就业,需要着力推动民营企业发展,因为民营企业是解决城填就业的主力军。现阶段,经济面临下行压力导致中小民营企业经营更加困难。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切实解决中小微企业融资难融资贵问题,加大援企稳岗力度,落实好就业优先政策”。可以看到,支持民营企业发展与保障社会就业是相统一的。这也意味着我们应该将充分就业纳入货币政策目标体系。
五、结论
货币政策框架是央行调控宏观经济的重要制度基础,其随着经济发展的需要而变化,是一个动态的框架系统。 张晓慧:《中国货币政策》,中国金融出版社,2012年,第7页。从世界范围来看,各国货币政策框架都是随着经济发展的需求不断转型变化。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货币政策的实践表明,我国货币政策框架的演变并未遵循西方主流路径,而是根据中国经济的实际需要适时进行动态调整。
十九大提出,中国经济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同时对金融工作做了重要部署,就是要增强金融服务实体经济的能力。货币政策作为重要的金融政策,在支持金融服务实体经济方面,自然肩负着重要使命。但是,从当前我国货币政策调控效果来看,一方面货币供应量指标与经济的相关性在下降;另一方面虽然人民银行多措并举支持实体经济发展,但是民营企业融资难、融资贵的问题并没有得到显著缓解。为此,亟需进一步疏通货币政策传导渠道,推动货币政策框架转型升级,让金融活水能够顺利灌溉实体经济,实现经济高质量发展目标。
第一,中国货币政策的实践表明,我国的货币政策可以同时实现产出与物价的双稳定。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要更加注重经济增长的效益和稳定性。而我国的货币政策已经能够实现产出与物价的双稳定,那么我国的货币政策目标自然可以跟随全球货币政策框架的演变趋势,增加稳定物价的权重,逐步向单一通货膨胀目标制收敛。
第二,与全球经济“大稳健”时期采取的单一通货膨胀目标制不同,我国是在货币政策多目标制下实现产出与物价双稳定的,这与中国经济的转型程度有很大关系。现阶段,中国作为转型经济体的事實仍然没有变,中国货币政策框架转型仍然需要兼顾经济转型的程度。当然,随着我国不断深化经济和金融体制改革,金融市场体系不断发展完善,价格机制发挥作用的条件日益充分,货币政策的调控框架将逐步转向以价格型为主的货币政策调控方式。
第三,以人为本是社会主义制度的本质要求。关乎民生的就业问题,始终是党和政度牵挂的大事。另外,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必须注重经济增长的质量和稳定性,而产出稳定的前提是经济处于充分就业水平。所以,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该将充分就业纳入我国货币政策目标体系。
作者单位:彭明生,南京大学经济学院;范从来,南京大学长江三角洲经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韩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