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俊甫
齐王病了。
齐王生病本来不是什么怪事,但这次病情不一样。太医一个一个走马灯似的诊断,汤药一碗一碗鲸吞牛饮,什么用也没有。齐王卧在榻上,形容枯槁,双目无神,除了一声声长叹,话都懒得说。
太医院的太医都传遍了,药也吃得差不多了。大家对着痛不欲生的王妃和太子,默默地摇头。“灯枯油尽,大王怕是气数将尽了啊。”这话吊在每个人的嗓子眼儿,却没人敢说出来。太子明白,但他不想父王早去,齐国从一个泱泱大国,一点点没落,汇聚天下才子的稷下学宫,出现了建立以来从未有过的冷清萧条。周边国家又合纵连横,虎视眈眈,势局危殆。这副大厦将倾的烂摊子,太子担不起。
于是,他想起了游医文挚。
文挚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他的大名太子早有耳闻。据说有一次,文挚给人看病,仅仅观察了一下患者的后背,就指出了病人腹内的疾患,药到病除,声名大振。太子想试试,他派人从宋国请来了文挚。
文挚挎着药箱,迈着细碎的步子进了王宫。半炷香的工夫,文挚出来了,愁眉不展。
太子一惊,忙上前问道:“先生,父王的病如何?”
文挚深深吸了口气,又轻轻地呼出,回道:“大王病在肺气郁结。肺主气,司呼吸,肺气强盛,人就强盛,如此才能有气魄。没有气的参与,人体难免抑郁,茶饭不思。今大王诸事庞杂,心中焦虑,以致郁郁寡欢,方得此患。”
“可能治疗?”太子不想听文挚那些晦涩的专业描述,他只想知道结果。
文挚叹了口气,道:“大王的病倒是可治,只是……”文挚迟疑了半晌,不再吐口。
“先生有难言之隐?”太子再問。
文挚苦笑一声:“大王病在肺气郁结,只能以怒制气,激怒大王,他才能肺气通达。但……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惹他生气,无异于虎口拔牙,在下的命恐也难保。”
太子一听,一揖到地,恳声求道:“先生尽管放手医疗,只要能治好父王的病,我和母后会拼死向父王求情,以保全先生性命。”说罢,竟淌下两行热泪。
治病救人,医者天职,何况太子孝心可鉴。文挚推辞不过,只得应允道:“那在下就冒死为大王一治吧。”
于是,两人商定,三日后为齐王治疗。
事情传到齐王耳里,齐王很高兴,不管怎么说,事情总算峰回路转。齐王命太子在约定的时间摆下丰盛宴席,恭候文挚到来。没想到眼巴巴等了一天,也没见到文挚的身影。
“许是先生病人多,一时抽不出身吧?”太子安慰道。
于是再约。到了时间,文挚又爽约了。如是者三。
齐王终于坐不住了,在病榻上歇斯底里地嚷道:“他到底想要什么?财物、权力、土地、美女?本王什么都可以答应。可他不能出尔反尔,藐视寡人!一个小小的游医胆敢如此张狂,待寡人病好之后,定不会轻饶了他!”
正生着气,侍者来报:“文挚来了。”
文挚进了王宫,一改初见齐王时小心谨慎的样子,既不下跪,也不施礼。他斜睨了众人一眼,大大咧咧地把药箱丢到案几上,背着手在王宫里来回溜达了几圈,然后回身对侍者道:“可有酒肉?我有点儿饿了。”侍者怯怯地看了齐王一眼,有些不满地回敬道:“先生能否先为大王诊疗,大王已经等了先生九天了。”
文挚这才把目光转向齐王,鼻孔里轻轻“嗯”了一声,鞋也不脱就跳上齐王的卧榻,抬起满是泥泞的鞋底,在齐王的睡衣上蹭了蹭,然后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大王的病怎么样了?”
王宫内一干人等唬得目瞪口呆。齐王更是气得涨红了脸,他狠狠瞪了文挚一眼,本想发作,念起自己的病,遂又强忍怒气,扭身甩给文挚一个冷冷的背。
侍者在下面拼命摆手,要文挚下来。文挚一脸无视的表情,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指着齐王高声骂道:“你个昏君,骄横跋扈,穷兵黩武,听信谗言,残害忠良。致使好好的一个齐国,百姓离心,内忧外困,泱泱齐国,亡无日矣。”
齐王一听,“啊”地狂叫了一声,像一头暴怒的雄狮从床上跳起来,咆哮道:“大胆逆贼,竟敢以下犯上,辱骂寡人。来人呐,把这个该死的东西绑起来,千刀万剐!”
齐王大发雷霆,心中的怒火像喷薄的岩浆,汹涌澎湃。郁结的肺气瞬间通关,在周身游走,一发而不可收。
齐王的病好了。
太子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和母后一起,把文挚舍身医病的内情禀告了齐王,请求齐王宽恕文挚的“大逆不道”。齐王听罢默不作声。
整整三天,齐王峨冠博带端坐王座,反复咀嚼着文挚目无纲纪咒骂自己的那些话,还是恨意难消。“他的那些混账话一旦散布出去,寡人的威信何在?”齐王狠下心,决定杀一儆百。
王宫前,齐王下令架起巨鼎,烈火焚烧。然后命人把瘦弱的文挚投进大鼎,生烹。
大殿上,太子和母后的哭声痛彻心扉。文挚却再也听不到了。一代名医,殒身不恤,把自己永远留在了《吕氏春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