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的词里词外

2019-07-22 05:54邢哲夫
书屋 2019年7期
关键词:唐宋词词学宋词

邢哲夫

近代学者高步瀛曾编选《唐宋文举要》、《唐宋诗举要》。高步瀛是桐城派古文的传人。“举要”就是举其大要的意思。高步瀛先生在编选《唐宋文举要》、《唐宋诗举要》之后并没有再编选《唐宋词举要》,究其原因,或是因为桐城派主张文章经世致用,但是在正统文人看来,词这一文体却并不具备这一特点和功能。词在古代士大夫文人的眼中并不是一种高贵的文体。“诗言志,词缘情”,“诗庄词媚”。写诗属于庙堂和士大夫,它的特点是抒豪情寄壮志,具有“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的功能;而词却属于市井和江湖,它媚态万千,阴柔卑弱,所以不登大雅之堂。由于词的内容多为私人生活的儿女情长,所以词根本无法与担荷天下国家的士大夫文学相提并论,因此形成了诗尊词卑的格局。词被称为“诗余”,正是词的从属地位的体现。像陈寅恪先生、钱锺书先生,他们都是我们熟悉的国学大师,他们的旧体诗都是卓然大家,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有填过词。

但是进入二十世纪后,由于中国走向现代社会的历史进程,以及新文化新思潮的兴起,传统文学的士大夫精神受到质疑和批判,文体的等级观念也不再具有合法性。新文学将关注点从庙堂国家转移到江湖社会,而词作为传统社会的市民文学,自然重新受到了重视。胡适先生就认为如骈文、格律诗等文体是“死的文学”,而词曲、小说等文体则是“活的文学”。二十世纪形成了“三大显学”:红学、敦煌学、词曲学,而吴梅、夏承焘、龙榆生、吴世昌、唐圭璋、詹安泰等饱学硕儒都纷纷以词作为毕生穷年的研究对象。无论是词学理论还是词学文献,在这一时期都有着开创性的突破和持续性的发展。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时代的氛围改变了,历史的潮流改变了。传统社会的支流变成了新社会的主流,词的地位也跟着得到了意外的提高。词学成为一个专门的学术领域,词也从“诗余”的依附地位中独立出来。

既然桐城派古文巨子高步瀛先生《唐宋文举要》、《唐宋诗举要》等重头“举要”中让词缺席,那么在词的地位已然提高的今天,让词平等地回到古代文体之林便尤为必要。《唐宋词举要》题目的微言大义可见一斑。

彭玉平先生所辑《唐宋词举要》一书既具有专业性,又具有普及性,所选作品既能够代表词作者水平和风格,也适合初学者阅读。这一点该书无疑非常突出。当下流传最广的词选,应是晚清民国朱祖谋的《宋词三百首》。但是《宋词三百首》并不像《唐诗三百首》一样,所选作品适合初学者阅读。因为选者个人的偏好,《宋词三百首》选了南宋吴文英的二十五首词,而吴文英的词却以“涩”著称,不仅意义较为晦涩,而且在表现手法上也有“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的琐碎和繁缛。但《唐宋词举要》所选的作品大体都是唐宋词的入门之作。该书以北宋词选取最多,唐代词次之,南宋词最少。而北宋词无疑是更为适合入门的词作。因为北宋词一方面仍然具有市民文学的色彩,比南宋词更明白浅近;另一方面,北宋词也从风格上比南宋词疏朗,境界上比南宋词更开阔,如清代词人朱彝尊所说的“北宋词得其大,南宋词得其深”。南宋词情致深婉,表意曲折,北宋词境界阔大,语言质朴,因此更适合初学者“先立其大”。关于选词原则,彭玉平先生在序言中说:“北宋词堂庑特大,体格恢宏,故采择最多……盖五代北宋词之独绝,在清雅疏朗、珠圆玉润,在自然神妙、不隔而深。吾人读其词,可见其性、可感其情;南宋以还,雅重寄托,烟水迷离之致略远,而重拙大厚之意渐生。此虽于词之体制有不得不变者,然于小词而言,自然情深总胜凝涩意重。”彭玉平先生明确指出了北宋词“恢弘”、“自然”的特点,比起南宋词“凝涩”、“重拙”的特点要略胜一筹。此外,《唐宋词举要》一书还别具慧眼地选了黄庭坚、曹组的一些非常具有生活色彩的口语词作。这些词作在一般选本中都比较罕见。彭玉平先生选择这几首,能让我们更好地领略宋词作为一种市民文学的风貌。

《唐宋词举要》并不只是简单地交代词的写作背景,或转译词的字面意思,而是更多地品味词本身的审美意蕴。开启词学鉴赏学的俞平伯先生解释了鉴赏之学的必要性:“质实地说,所以要解释,只由于它离我们太远之故……古诗所以距我們遥远,一因它是诗,二因它的古……就读者的需求看,所以要破费光阴读解诠的文字,原为不懂原作或虽懂之而未透之故。”《唐宋词举要》通过精当而细致的鉴赏,拉近了今人与唐宋词的距离,让读者深切感受词的魅力。例如张先的“云破月来花弄影”,这是千古传诵的名句。但它究竟好在哪里呢?彭玉平先生赏析道:“云若不破,月便不来,花儿也就无法弄影。这一句同时也写出了词人视点由上到下的流转,以及从期盼明月朗照到观赏花儿弄影的心情变化,包容的画面既阔大,内涵的情致也丰富细腻……句中的花已非灿然艳开之花,而是即将凋残之花,此于上阕之持酒送春和下阕之落红满径,已透露其中端倪。花将残而自弄影,实寓自伤身世之意,这与此时此地之张先心境真是不谋而合。”这样的赏析既贴近事理,善于体物,又深谙人情,揭示词人心灵的微妙层次,物的逻辑与心的逻辑都得到很好的把握。又如对欧阳修“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东风容易别”一句赏析道:“看尽洛城之花,才与春风轻松作别,则词人离愁实含离人、离城、离春三层情感……作者由情及理,又由理反及情,将情、理的矛盾放在豪放的意兴中消解。”这样的赏析很好地揭示了词的情感层次。我们读到此词一般只读出离人的层次,而一经彭玉平先生点拨,我们才读出了离城、离春另外两个层次。况周颐《蕙风词话》云:“读词之法,取前人名句意境绝佳者,将此意境缔构于吾想望中。然后澄思渺虑,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咏玩索之。吾性灵与相浃而俱化,乃真实为吾有而外物不能夺。”该书正是做到了“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咏玩索之”,才能更好地把握古今词人的瑰想琼思。

另外,善于概括也是彭玉平先生赏析的风格。比如谈论温庭筠与欧阳修代言词的风格:“温词中的女子表现更多的是凄婉的眼神与懒缓机械的动作,她的所思所想,只是露出一点端倪……而欧词则多些轻柔之动作和活泼之话语,其亮丽的心情昭昭可感。”非常确切地概括了两家词的特色。又比如在黄庭坚的口语词《归田乐引》中,彭玉平先生对黄庭坚作了这样一个历史定位:“在词的发展史上,黄庭坚的词是一个回转的漩涡。他没有向北宋末年的思力词发展,而是上追柳永,遥接敦煌词的传统,下启金、元,成为曲家的滥觞。”这一定位在词学上也属原创。

《唐宋词举要》的注释也非常简洁。若连篇累牍皆是注释,对读者来说无疑是一种负累。词学家胡云翼先生的《词选》则认为注释应该遵循简要原则:“征引词句的来源,取其艺术上具有相承相因或者推陈出新的关系,不是说一般的习用词语都必须找到它的根源。前人在这方面做笺注往往征引太滥。”《唐宋词举要》的注释就做到了简要。比如辛弃疾《破阵子》“八百里分麾下炙”一句,“八百里”其实是出自《晋书》的一个典故:王顗有一头牛名叫“八百里”,一次与王济打赌,赌输了,王济便将“八百里”杀了,将牛心烤了吃。这个典故对于一般国人来说并非知之不可,所以书中只一个“良牛”便解释得清清楚楚。这大大节省了阅读时间,对初学者来说大大提高了阅读效率。

《唐宋词举要》是一部雅俗共赏、文质彬彬之作。它既有扎实丰赡的学术底蕴,又具备词心词道的体悟感发,还兼备优美旖旎的文采辞气,是一部集学术性和欣赏性为一体的佳作。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走向全面复兴,诗词古文广受关注和欢迎的今天,此书可谓恰逢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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