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金一
台湾作家张大春与济南的缘分自然是不消说的,济南有他的老家。
他的老家懋德堂位于济南市朝阳街,南屋有小水沟,当为泉水汇流而成,最后汇入小清河。大春的父亲曾呆萌地追逐“一朵从泉沟里漂出院墙的石榴花跑了好几里路”,来到小清河边,且纵身一跃,轻身扑向河水,为此挨了大人的一顿揍骂。
在《聆听父亲》中,大春也提到了剪子巷、洛口等济南地名,还有像“骛乱”等济南老话。“五三惨案”发生时,他二姑在日本人攻城的大炮巨响中诞生,因此小名为“大响”。而他的二姑夫就是大名鼎鼎的书法家欧阳中石。
他们家族还与章丘孟家有“累世的交情”。
1988年,大春曾回过济南老家省亲,道别的那天上午,他“跪在大门外的黄尘灰土之中朝老屋磕了四个头”。这四个响头磕下来,老家大门横额上那“文理密察”四个字,在他眼里已经斑驳模糊了。
《聆听父亲》是一部充满魅力的书,我读了两遍,相信以后一定还会捧读。它的魅力何在?我大致找到了以下元素。
首先是情节的传奇性。比如那个极擅表演的说客,凭以墨鱼汁充作墨汁的伎俩,轻易骗走大春高祖父南山三百亩良田;比如“五三惨案”发生后,济南成立维持会,大春爷爷在该会当了一年的金库主任;比如大春的父亲曾加入神秘的青帮,其中诸如“旗主”、“舵主”、“尊师”、“护法”、“正道”、“庵清”、“压舱”等,还有各种帮规暗语,对很多人来讲,都是未知而神秘的全新世界,因而很让读者开眼……
在情节推进过程中,还处处可见大春戏剧化的处理方式,颇可见出他过人的写作技能:
“五三惨案”那一天,一颗炮弹炸上了他老家西墙,拐腿老四叫这一炮震飞了丈许远,爬起来就一手夹起院中的小哥,一手抱住小妹,朝北屋里喊了声:“奶奶!”孰料北屋里搭腔的是大春的二大娘,嗓音尤为凄厉:“奶——奶——生——啦——”
大春为故事中的父亲打抱不平,隔空骂了爷爷一句,不料紧接着父亲的一只大巴掌就拍上了他的后脑勺!
大春爷爷烧掉了钱宝亨送来的药与信,火光中天渐渐变暗,却是日全食来了。而曾祖母在这黑暗之中,又突然悟得了经年之前估衣长者所言的奥义!
张润泉梧桐树下弯腰摸索了半天,按定一块突起的石凳,忽然说了声:“天怎么黑了?”人便回身坐在石凳上,背倚着树干,死了。
1973年秋天的一天,大春收到了被女孩无情退回的情书,而就在这个时候,隔壁班的陆经来了,手上捏着一叠纸,眼眶发红,红眶外头则是一圈青黑——他也“失恋”了。
还有那天夜里,大春决定写作《聆听父亲》这本书了,半开玩笑地问他父亲:“你看我是先让你抱个孙子呢,还是先写一本儿关于你的书呢?”老人睁眼看了他片刻,闷声说道:“我看啊——你还是先帮我把尿袋倒一家伙吧!”
——以上这一些场景,是不是画面感特强,仿佛就在眼前?是不是頗有些神转折、脑筋急转弯的感觉?
再是细节的传神。比如大春老家门上所张贴的对联,随时代与人物命运变来换去,而在他笔下却记得那么清楚,包括他曾祖父同治年间所种的树也历历在书:“前院种上榆钱,后院种上梧桐,中间的天井和厢房外的院落更遍植起牡丹、芍药之类的花木。”如此生动茂盛地长在读者的眼前。再比如他大大爷去戏园子“筱云班”拉呱,说戏论琴,拉唱《卖马》,与班主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回,有板有眼,直如电影镜头一般。若不是对戏曲艺术的精细了解,很难想象有人会写得这么生动贴切。
我所服膺的还有大春强大的心理洞察能力。比如说下一代人在听上一代人讲当年之勇时,“会感受到极大的威胁,因为我自有一套非常简单的换算方式”。这是他对自我的洞察。
年少的大春曾“借由知识来发动一场残戮友谊的战争”,打败了青春期的朋友光光,“他的表情却充满哀矜,了无斗意。这使我益发相信,我和陆经早已刺伤了他的青春”。谁的生活中没有这类心理经历?但在大春那里,这却是一场场残酷、惊心动魄的战争!这种细腻的洞察力与力透纸背的表述力,真不是一般作者能达到的。哥妹几个小吵小闹,妹妹要去二嫂房里告状,在大春眼里,“这是规模最小的战争”。而又有几个人会从平静、看似再正常不过的生活中看到战争?有这种能力的人大概就是大春这样的作家了。
大春对“战争”这个词,常善于夸张地揽用。“我用‘老浑蛋这个字眼发动了一次对早在一九四五年古历三月二十四日已经死去的爷爷的战争”。这也是一例。
还有一次,母亲回家去关掉开着的收音机,大胆地把大春暂时托付给公共汽车站旁边的杂货铺老板娘,大春随即跟老板娘的两个孩子玩得跑远了,等母亲回来,一时发现大春不在现场——
她的嘴唇颤抖,摸我的手也跟着抖起来。“你上哪儿去了?”对我而言,那是重大的一刻。我好像突然地被她提醒了一下: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短暂的几年生命里的第一次——“失去”了我的父母。稍早的游戏、打闹和快乐在转瞬间无踪无影,我扑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了。也就在那转瞬之间,杂货铺和善的妇人、那两个看来亲切又可爱的孩子,以及黑暗中那大木椅里又白又瘦的老人突然变得陌生又可怕起来。
童年大春心理的变化起伏,多么细微不可察究,在大春的笔下,却是跌宕不平、一波三折,多么丰富美丽幽深的新世界,只是何人能够像大春这样洞幽察微?
在回家的路上,大春无意间把手伸进夹克口袋,发现里面多了一点儿东西:几颗酸梅、蜜饯和一小盒锡罐鱼松。“是那个年纪大些的女孩子在不知什么时候塞给我的。她当然不会是故意要弄脏我的口袋,但是那几颗沾满了毛球棉屑的零食十分要紧,它们重新为我唤回在惊恐中差一点抛掷净尽的回忆片段:陌生人的善意以及纯粹的快乐。”
大春对微妙心理世界的探索,让人称绝。他发动了一场场对阅读者的“战争”。
大春文章字里行间所散发的盎然趣意,也每每让人含笑忘返。比如,小时候的大春问:“我是从哪里来的?”父亲绕来绕去,最终“圆满地将他不能或不便答复的生物学问题转变成一个历史问题”。再比如大春对历史知识的坐标式掌握:“周文王、周武王大概是在客厅与睡房之间那扇纸拉门的位置——后来姜子牙、哪吒以及所有《封神榜》上的人物都叫我安置在那里,倒也不嫌太挤。《三国》里所有的故事则都发生在前院的葡萄架下、夹竹桃旁,且染有鸡粪的味道。”又比如,父亲给儿时的大春讲故事,关云长、孙悟空、崔莺莺、十三妹……这些人物“使只有三个人、十几坪大的眷舍显得很拥挤,我们总像接纳许多客人似的迎接故事里的角色进门”。
还有大春五爷的远方来信,尤其是在“鹿鸣书社”听书经历的那一节,无不让人莞尔。五大爷脱略形迹,超然洒脱,活得自由自在,可说大有魏晋名士之态。而大春家族中有诸如此类的人物,再出现一个能文会书的大春,自然也不奇怪了。
还有“那长得像唢呐的胡笳”,总也让人忘记不了。
《聆听父亲》一书,有好多篇幅写的是大春自己。文中他的道德约束感显然不是那么强烈,几乎没有那种“不好意思”的心理,也少有避讳。他讲自己性的萌动与自渎,也是自然轻松的,像介绍一盘爽甜微辣的菜。他吸食大麻,产生幻觉,也不觉得有半点对不住谁的意思,仿佛就像吸了一支特别的烟一样。他讲自己被抛弃的失恋经历,也坦然拿自己开涮,从而使该书充满了轻松与趣意。他接受生活的馈赠,很少论所赠的好孬,只论成长的内外感受,尤其是成长所带来的形形色色的趣味。
还必须说说语言方面的活儿。“挂在父亲床头的那把胡琴的弓弦要比父亲的颈椎神经早几年就断了”,“我五大爷的生命原本是一盘碎屑,终其一生都在一片、一片辛勤缝缀修补,试着找出其中是否具有统一的、终极的意义和目的”,类似的语言颇具联想力与概括力。而《聆听父亲》在语言方面更鲜明的特征,是在各个角落里都散发着的文言的气味,让人看到海峡那边对传统文化的良好承继。“反棹南归”、“偶有评骘”、“自东徂南”、“仪表洁净,吐属风流”、“清谈玄理,不涉俗务”、“纵横三教典故,钩稽六合因缘”、“致赠了一笔程仪”、“长揖及地”、“赉发那术士不少银钱”、“再踅回头”、“行谊”、“壮游行卷”、“已经物故”,等等。此外,还有提及《诗经》、《张猛龙碑》等,可谓无处不具有雅言的特性。
在文章结构、布局与推进上,大春常常是边述边议,把家族的故事加上自己的理解,揉面一样都揉了进去。怀着一种淡雅而深沉的诗意,浓郁的生活趣味,他对生活加以研究品评。在主题之外,他不时地岔出去另表一枝。从父亲写到自己,从历史荡回现实,以家族史为轴,来回自如,如荡秋千一般,穿梭叠加着小说的长度与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