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媛
摘要:欧阳修所撰写的《泷冈阡表》是古今祭文中当之无愧的杰作。作者通过独特的记叙方式极力称赞其父母生前的嘉言懿行,明表其父而暗表其母。本文着眼于《泷冈阡表》中欧阳修母亲自丧夫后的种种行为表现,尝试以其对欧阳修的教育入手,分析欧阳修之母勤俭持家、守节自誓的精神,进而探究宋代妇女群体中“内闱”教化的突出内涵与意义。
关键词:欧阳修 《泷冈阡表》 宋代妇女 “内闱”教化
《泷冈阡表》是欧阳修在《先君墓表》的基础上修改而作的一篇墓表文,其主旨为祭祀埋葬于泷冈的父母。作者通过故事叙述的行文方式,极力突出父母生前的如璋品格,善用多角度细节以展现人物性格,如提及父亲生前关于讼狱的谈话以表现父亲的忠厚仁义等。文章情感诚挚,语言不事雕饰,令此文在墓表类文章中独树一帜,历来为人所称道。
近代文学家林纾曾评注此文道:“文为表其父阡,实则表其母节。”诚如斯言,欧阳修的《泷冈阡表》明表其父,暗表其母。在文中,欧阳修自叙“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立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欧阳修四岁丧父,随后跟随母亲郑氏前往随州,投靠时任随州推官的叔父欧阳哗。但是,欧阳哗位卑薪低无法维持众多人的生计,郑氏便不得不独自谋生。对于欧阳修而言,父亲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关于父亲如何廉洁好施、孝敬父母,如何关心勉励后代的成长,这些诸多细节都是通过母亲的叙述才得知的。而实际上,欧阳修描述了母亲对丈夫忠孝节义的追忆,也在不经意间将母亲恭顺贤淑的品格表现得淋漓尽致。
从欧阳修对母亲如珪品性的描述与称赞中,我们也可窥见宋代妇女“内闱”教化之一二。长久以来,人们对于中国古代妇女的生活都充满过度消极的传统印象,比如在一夫一妻多妾体制下“内宫”妇女的斑斑血泪、“贞节牌坊”和“三從四德”思想对于妇女的压抑束缚等。然而古代妇女的实际生活并非仅仅如此,美国著名汉学家伊沛霞女士的观点便颇具代表性与借鉴意义。在其著作《内闱:宋代的婚姻与妇女生活》中,伊沛霞运用后现代女性主义视角和社会性别分析方法,勾勒出一幅幅颠覆大众传统认知的宋代妇女“内闱”教化的生活图景。“内闱”作为中国古代妇女的主要生活领域“家庭”的代指,向来不被宏大的历史叙述所承认,我们极易因此而忽视妇女生活的踪迹和妇女群体对历史进程的推动作用。但实际上,“内闱”是一个颇有意义的空间,作为私人生活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妇女这一群体占据话语权的领域,同时又无法离开社会经济、历史与文化的影响。宋代女性群体是容易被人们遗漏的一群,在长达三百余年的宋代中,占人口总数一半的妇女究竟是怎样生活的呢?宋代妇女特定的角色是妻子,为此她们以长辈的行为为参考,学习持家技能,提高个人学识修养,抚养教育后代子女,显示出非凡的魅力,而这就是“内闱”教化。关于“内闱”教化的内涵和意义,本文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简要阐述。
一、女正乎内
伊沛霞认为,作为“内助”的理想妻子的建构是宋代士人阶层产生的标志。在宋代,个人博取功名,跻身于士人阶层,进而使家族实现阶级跨越,这无疑是饱受称赞的家庭模式。相比唐代对于显赫世家大族的看重,一套相当不同的美德内涵在宋朝变得引人注目。一个好妻子不是好丈夫的翻版;相反,她需要全心全意接受社会性别差异,自觉成为“内助”,小心翼翼地维护丈夫和公婆的特权,带领家族在上层阶级里成功延续。宋代理想的上层阶级中,妻子不仅献身于丈夫的家族,还应具有管理方面的才能、较高的文学修养和灵活的人际关系处理技巧,从而维持家族的显赫荣耀。值得注意的是,宋代科举取士的进一步扩大,为更多的寒门贵子提供了入仕的可能,因此家庭教育的意义变得十分重大,而这也对女性教育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传记资料喜欢把上层阶级妇女描写得聪明能干。曾巩曾赞美妻子的聪明才智:“于事迎见立解,无不尽其理。”宋代女性为完成“妇功(衣食等一切与家务有关的事务)”而付出的艰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家庭财产的多少。并非所有的士人家庭都十分富裕,欧阳修的父亲欧阳观生前为官清廉,死后没能为家人留下“一瓦之覆,一垅之埴”,这就要求欧阳修的母亲具备自食其力的才能与俭约治家的精神。她含辛茹苦地将儿子抚养长大,并以父亲为榜样,给他讲述父亲生前在道州、泰州为官时关心民间疾苦、清正廉洁的事迹,教会他为人为官的道理,在他心目中树立起父亲宅心仁厚、心系苍生的高大形象。欧阳修虽官职不高,但始终关心朝政、正直敢谏,尽管屡次蒙冤被贬,依旧不改为国尽忠的坚定信念。半生漂泊,母亲伴随他南北辗转,经历风雨,为此欧阳修总是深感内疚,母亲反而常常宽慰他、鼓励他:“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母亲于困境中仍言笑自若、处之泰然,令人心生敬佩,一个坚贞、贤良、勤俭的家庭妇女形象完整地呈现了出来。
此外,家庭中的妇女被要求拿出全部的精力来侍奉公婆,做个孝顺尽本分的儿媳。欧阳修的祖母在其母未嫁之时便已仙逝,尽管未能侍奉婆婆,但在欧阳修母亲的话语中仍能感受到追忆与遗憾。欧阳修的父亲更不必说,每逢过年祭祀都会触景伤情、落泪思念,此足见欧阳修父母二人对孝道的看重。母亲常常告诫欧阳修,对父母的奉养不必十分丰盛,最重要的是孝心。母亲语重心长的教诲,深深地刻在欧阳修的脑海中。
欧阳修在《易童子问》中写道:“家道主于内,故女正乎内,则一家正也。”在他看来,“内闱”与“家道”关联密切,妻子的本分尽到了、位置摆正了,家庭也就无忧了。不只是欧阳修,宋代士人的“理想妻子”概念始终把女人置于辅助性的地位,只要妇女尽心帮助丈夫和家庭而非追求自己的目标,就会因胜任和高效而受人尊重。因此,“内闱”几乎成了宋代妇女全部的活动领域,她们比男人有更多的理由希望保持“内闱”的和谐,从而妇女群体在维护家族风气、社会地位等方面,在巩固国家统治秩序方面始终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二、贤母令子
从中国家庭教育的实际情况来看,母亲不仅是一个抚养者,更是一个教育者。在子女的教育尤其是启蒙教育上,母亲往往起着较之父亲更为重要关键的作用。欧阳修自幼家境贫困,启蒙教育主要依靠母亲实施。《宋史·欧阳修传》有记载:“(修)四岁而孤,母郑氏守节自誓,亲诲之学,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欧阳修的母亲郑氏出身江南名门望族,知书达理、宽仁慈爱,为中国古代四大贤母之一。欧阳修到了读书识字的年纪,由于生活贫困,母亲请不起塾师,也买不起笔墨纸张,她就带着儿子来到河畔的沙滩上,用坚硬的荻草秆作笔,以沙滩为纸,亲自教导欧阳修认真地写字,由此衍生出“画荻教子”的典故,在民间广为流传。欧阳修十岁之后,母亲不能再教他了,她便四处借书让他抄写研读,直至融会贯通。欧阳修长大后,到东京参加进士考试,连中三场头名。弱冠之年,已是当时文学界大名鼎鼎的人物。是母亲的谆谆教诲,成就了历史上罕见的大文豪欧阳修。在后来孤单清贫的岁月中,欧阳修在坚强贤良的母亲一步步扶持下走向未来的政治生涯。
衡量女性成就的真正标准往往是她们如何很好地把孩子抚养长大。在宋代家庭中,母亲需要照顾孩子的感情需要,培养孩子的美好品德,将孩子引进书本世界。士人阶层的妇女多是知识女性,她们谙熟诗书、博闻强记,因此在儿子们长大后,母亲用很多时间“亲授经训”,与他们谈论古今,让他们分享自己广博的知识和精彩的见解。在特殊的社会背景下,女儿们尤其需要母亲教育读书,但母亲往往更多地教会女儿如何自如地适应强调性别差异的社会,教会她们温良恭俭让的美德,从而约束自我。中国的家庭价值观如此推崇母亲这一角色,老年妇女比青年女子更尊贵,多子女的妇女比少子女的妇女更尊贵。妇女们年老后会受益于孩子们的照顾,但最大的受益者还是子女本身,同时他们也通过自身的发展使得整个家族的辉煌得以延续。
三、文化传承
美国社会学学者雷德斐尔德曾于《农民社会与文化》中提出“大传统”和“小传统”的分别。所谓“大传统”和“小传统”,也可以叫作“上层文化”和“下层文化”、“正统文化”和“民间文化”、“学者文化”和“通俗文化”。“在所有的社会里,都有一种属于少数上层文化人的文化传统,叫作‘大传统,是有意识培养和延续的产物,主要是通过有计划的设计过的教育而传播的。还有一种属于非文人的文化传统,它产生于日常生活,而且这种传统也没有人专门去培养和发展,是自然生成的”。余英时指出了大小传统的关系:“古代中国大小传统是一种双行道的关系,大传统一方面固然超越了小传统,另一方面又包括了小传统。大传统是许多小传统中逐渐提炼出来的,后者是前者的源头活水。不但大传统(如礼乐)源自民间,而且最后又必须回到民间,并在民间得到较长久的保存。”惠吉兴认为,就宋代而言,大传统是“以三纲五常为思想内涵、以礼法规范为表现形式的理(礼)学”,小传统则是“流行于民间社会的风俗习惯”。
从这个意义层面来看,宋代“内闱”教化严格继承了大传统的文化价值观念,宋明理学所提倡的礼法规范成为宋代妇女言行举止和思想的标准,“理”的教化使得女性自小便形成了接受社会性别差异的自觉意识,大传统的文化内涵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内闱”教化的形成发展。同时,“内闱”教化有助于提升和改善小传统的民间性、俗世性,宋代妇女通过“内闱”充分发挥管理才能和聪明才智,在日常生活的点滴中汲取自然生成的经验,形成一种影响广泛的民间风俗加以推广。总体而言,“内闱”教化又成为沟通大传统与小传统的桥梁,下层群众逐渐接受了上层士大夫所创造的高级、精致的文化,由于“内闱”教化的相同性在一定程度上跨越了阶层的界限,从而促进大小传统的交流与融合。
此外,“内闱”教化也使得以家庭血缘为纽带的代际传承更加稳固而长久,教化本身也因其普适性而长期具有广泛的社会影响力。宋代妇女在“内闱”付出的巨大努力,使得家族的血缘、文化等传承得以延续而生生不息。基于“家国同构”的社会形态,“家庭”很大程度上不只是血缘延续的单位,更重要的是,它叠加了经济、礼仪、法律、文化等多个领域辐射到全社会的影响。事实上,宋代妇女在一定范围内施展了个人的影响,获得了社会的认可,加入到了塑造历史的行列之中。由此看来,即使是被严格束缚在“内闱”中的妇女,也从来不是游离在历史之外的,她们本身就是历史的一分子,参与着历史的建构,同时也部分地建构着自己的主体意识,从而叙述着独特而精彩的妇女史。
结语
总体来看,宋代妇女的“内闱”教化无论对于家族发展、子女培养,还是文化传承、社会进步等诸多方面都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妇女群体隐藏于历史洪流之中,却默默地推动着时代的进程。“内闱”作为一个有特殊意义的神秘空间,其内在与外延价值值得我们不断地去深入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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