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十里扬州路

◎ 朱骏益

晴雨

去扬州的前夜就晓得有雨要来，我一点都不以为意，因为心里是晴好。才看罢句吴的繁花，蠢动的心里惹得人无端添了万种春情，恨不能立时化了莺燕，化了蜂蝶，化了花花叶叶，到春风里去。夜里果然还是辗转起来，因为窗外悄然地奏响“晓夜梧桐共雨眠”的歌子。雨水清清泠泠地滴下来，鹅黄嫩绿是我梦里的颜色。我简直想要坠泪，为我爱的飞花，为我爱的啼鹃。微雨过后，一切都该是晴好，这时候池塘里的春草垂下它柔韧的丝状茎叶，等待如风一样的少年默默地立在它跟前，喁喁地读一首温暖的诗。

因缘

我每每是恍惚的，常常觉得许多的人事都是旧相识。小时候隔三差五梦见春花烂漫的小巷，三步一桃五步一柳，美得那样闲静。还有爬满藤萝的石桥，桥板上的云纹兽纹还可以辨识呢，石板缝隙间探出青草嫩绿的芽。流水是静静的，载着如风如雾的薄薄春愁。这算是我来扬州的一个远因。说到近因，却是白石的词了，“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我也要涉江过去，到十里春风中去。

烽火

《尚书·禹贡》里写“淮海惟扬州”，自然有一种苍茫宏阔的意思，天道人世两无情的混蒙。到了断发文身的吴人霸居中原的时候，扬州已是很富庶了。邗沟一开更是北往南来，熙熙攘攘。煊赫之后必有攻伐，天下就来夺扬州的米粮，占它的城池，剽掠它颜色独好的扬州瘦马。我最爱读《隋唐》，谁晓得偌大的天下陡然起了十八路反王，六十四处烟尘，也是因为炀帝要来扬州蕃厘观看一看琼花呢。往后更有甚于“嘉定三屠”的“扬州十日”，也有史可法在扬州的杀身成仁。我在这融融春日，沐着熏熏春风，看着古邗沟的堤柳，抚着四望亭的残砖，听着文昌阁的环佩，还是替那些过往的烽火感叹。

园林

在淮扬，园林活脱脱是一个小城市，一座小山林，其美皆由地气人情而生。个园虽小却有清旷的味道，因为前庭并无亭台，回环反复的都是各色的竹子，沿着花径迤逦穿行，或俯或仰都是山林的乐趣。后园春、夏、秋、冬四季假山的布置是匠心独运的，这样的巧思便把一年四时的佳景都涵容了。在园中闲步一回，春花秋月，夏云冬雪都注到心头，天人之际就是这样的散淡，又是这样的奇巧。我也很爱何园，因为片石山房前玉兰花开得清清雅雅，花瓣摇落下来，落在澄碧的小塘里。玉绣楼香闺春暖，西府海棠的花叶透过当年意大利进口的水晶玻璃注视小姐的诗稿。绣球花还未盛绽，已是满枝的芬芳，花影投射在西洋式的门券上，显出迟迟春日里懒洋洋的神气。因而一窗一牖，一亭一榭，一花一叶都关乎我，也关乎情。“江湖两岸流沙佛，天下园林树木佛……”唱活了《思凡》，我也透过唱词更怜惜这春日。

弦歌

我早听说过王少堂的扬州评话，大抵与苏州顾宏伯等先生所讲的一样吧，把兵戈、杀伐、侠义当作闲话说来听。我向来就爱这样平白的艺文，因为它的劝善，更因为它的娱心。扬州城里果然处处是弦歌，我虽然一句也不能懂它的词文，却可以悟它的情思。东圈门一带的旧巷，偶然路过的一座宅门边；昏黄的路灯下，三五张吱吱哑哑的竹椅旁；盆景园向阳的小轩里；瘦西湖浓花淡柳梳理的小堤左近都是弦索的歌吹。这弦歌直唱到人心底去，告诉我这个城市的兴亡悲笑、山河岁月，告诉我这个城市的英雄俊彦、红粉佳人。怪不得郑板桥写下“歌吹古扬州”的句子，想必他也一定在诗酒厌倦之后，鼓起渔筒，动起简板，唱一段扬州慢吧。

茶食

范烟桥有个集子叫《茶烟歇》，我颇爱这名字。对范先生而言，这茶烟必是最最歇不得的。扬州也是离不得茶食的。我从何园步行到富春茶社，大概是掌灯的光景了，当下点了狮子头、富春罗皮、红拌干丝来吃。没有一样不精细入味的。狮子头单独盛在盏里，里面还有浓浓的一盏高汤，蟹黄的鲜香与肉糜的酥软相得益彰。罗皮亦好，嚼起来香脆清甜，一星子油腻也不见，舒润得咽喉泰然。干丝与开洋、姜丝拌和了，将红油一调，滋味全都烘托出来，可喜刀工又佳，干丝细如银线，倒又让人不忍下箸了。末了要了一大海碗咸泡饭，连汤带水一气饮下去，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是开张的，额上微微沁出一点汗，真正是人生的福缘。第二日清早到冶春吃早茶，十分甘美，当然也很不便宜呢。灌汤蟹黄包用吸管来吮，每一个客人在此时都是诚心正意的。《三侠五义》里写得好，村里人逢着白菜、豆腐，加一点儿肉末便有开斋般的虔敬呢。

流水

古运河从杭州到北京的通州，沿途不知多少风景，就连葑溪这样盈盈的一握也还连着护城河，连着娄江、太湖、长江。那么我心底的波流呢，一定也是飞扬、浩荡的吧。瘦西湖最胜处在吹台，借景可以近揖法海寺前的白塔，远览莲花桥。再点缀了两岸的烟柳，四围的繁花，一时多少颜色涌到眼底。我闭起眼睛，心里已自成了一个春风十里的瘦西湖，一个朗润可亲的扬州城。湖水拍岸的哗哗，莲花桥上铜铃的铮铮，风过柳梢的簌簌，翠鸟对语的呖呖，让我沉醉，让我欢欣。从五亭桥走到蜀岗，游人便少了许多，景致也变得天然，紫云英丛丛簇簇，芦苇荡里伏着捕鱼的农人，大片的菜花明黄茁壮，文峰塔的倒影映在湖里，变成了水墨画，变成了诗。

江枫园

回到江枫园，白玉兰正在抽出新叶，广玉兰开得绚烂。大草坪两侧高高的紫玉兰，满树的彤云将天宇染成绛色。小猫咪走到阳光下来，许许多多小孩子在跑呀、跳呀……我骑车从校园穿过，觉得天人清好。少年人的梦是彩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