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蓝生
《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汉大》)各卷自1986年陆续出版以来,受到学界高度评价和广泛欢迎,迅即成为文史哲学界尤其是语言文字工作者不可或缺的工具书。我和同事们日常工作都非常得益于这部词典。可以说,没有《汉大》,我们的语言学研究工作和辞书编纂、修订工作,都会困难得多,因此我由衷地感恩这部大词典,就像感恩一位老师一样。32年后,《汉大》第二版第一册(征求意见本)面世了,其他各册也将陆续出版,我们期待它以更高的水准为传承中华文化服务,为广大读者服务。
《汉大》第一版的编纂是在学术研究停顿多年、文献资料严重不足的背景下上马的,再加上其他各种条件所限,留下了很多美中不足的遗憾,主要集中在词目失收、义项缺失、释义欠准、书证滞后或不足等问题上。对于这些问题的出现,我本人给予极大的宽容和理解,认为这是任何一部原创性辞书都不可避免的,在没有计算机和语料库的时代,《汉大》能编成并达到这样高的水平已经算是奇迹了。
《汉大》不是断代的语文词典,由于时代跨度大,其编纂和修订的难度是很大的。
第一是通文难,读懂文献是修订的前提和关键,但要做到并不容易。上古文献佶屈难啃,汉译佛典有佛教教义和翻译语言的特点,早期白话文献中的方言俗语也不好懂,何况文献中还涉及古今各种百科知识,没有广博的文史和文献学知识,没有深厚的汉语言文字学素养,要想真正读懂某些文献是很不容易做到的。《汉大》第一版里出现的各种问题,有不少都是因为没有真正读懂文献造成的。
第二是识断难。《汉大》涉及面广,需要解决的问题错综复杂。词条立目的标准,义项分合及排序的理据(概括性的词典义项与临时义、修辞义、随文释义的区分),词典释义的准确性与词义模糊性的适度把握,书证是否可靠、是否与释义相符,释义是否准确、能否涵盖所有书证、与同类词语是否一致、有无矛盾等。可以说,处处是难关,在在有陷阱,都要求修订者依据一定的原则做出准确的判断和取舍,如考虑不周就会顾此失彼。即使是对于读者意见和最新研究成果的吸收,也不是一个简单拿来、照搬即可的问题。吸收与否,如何吸收,必须要经过一个审核鉴别的过程,否则容易发生新的错误。
辞书的修订是一个弹性很大的工作,可多可少,可局部可全面,难易之间差别很大。由于深知《汉大》修订之难,在2013年5月北京的专家论证会上,我提出了一个比较保守的意见,即“除硬伤,补书证,纳新见”,我觉得能在这三方面有所进步就很不错了。今年二月,当我看到新出版的第二版第一册时,才发现第二版的修订目标和实际工作远远超出了自己当初的预期,各册新增内容平均将达到20%左右(其中第一册达到了32%),对第一版80%以上的词条内容都有程度不等、类型不同的修订和提高,进行的是一次真正全面的深度修订,故我慨叹: 修订堪比编纂难。
编写词典和修订词典是一项很艰苦、很磨人的工作。2018年11月在复旦大学召开的“古代汉语大型辞书编纂问题研讨会”上,我看到有些分册主编展示的修订手稿,上面不仅改得密密麻麻,而且还贴满了大大小小的订补纸片,正面贴不下,就贴到了背面,中间没地方,就贴在稿纸的两边,有的长可及地,活像是和尚穿的“百衲袍”,很为修订者认真仔细的敬业精神打动。不久前拿到第二版第一册,仔细阅读了其中“一”部的“一”字头、“二”字头、“丁”字头和“不”字头及这四个字头下属的多字条。经过与第一版比对,我发现几乎每一页都有很多改动,绝大多数条目都经过修订,有些条目和义项是修订者重新编写的。尽管我没有从头到尾把全书都通读一遍,但是从一斑可以窥全豹,我认为第二版的修订是非常严肃认真的,是非常具有专业水准的。在“释义准确、义项齐备、书证翔实、体例严谨”方面有巨大进步,比第一版更为科学、全面、准确地反映汉语词汇史的面貌,实现了后出转精的修订目标。于是,我不由得慨叹: 昔日的“百衲袍”如今变成了“金缕衣”。下面仅就管见所及,从三个方面蜻蜓点水地谈谈第二版第一册闪烁的诸多亮点。
修订者以敏锐的眼光发现第一版众多错漏不当之处,诸如书证的书名、篇名有误,卷次、回数有误,引文有错字、脱字、衍字,标点不当,繁简字体、正异字体使用不当,释义不确甚至错误等,这些大都属于硬伤。第二版都一一发现并予以修订纠正。如:
“一了”条义项②查出《荆钗记·获报》的作者是元代的柯丹丘,而不是第一版署名的明代朱权,消除了一处硬伤。
“一寸”条收了三个义项,其中第三个义项为: ③ 指光阴。唐李峤《书》诗:“请君看入木,一寸乃非虚。”诗中指的是书法遒劲,入木一寸,与形容笔力雄健的“入木三分”构思类似。“一寸”仍是表长度的数量词,而不是指时间。二版删去了这个错误的解释。
资料是编修词典的前提和基础,决定着辞书的科学性和学术质量。第二版的另一亮点是拓宽了资料的使用范围,新利用了汉译佛典、出土文献、中古汉语和近代汉语四大板块的资料,从而使第二版使用的资料更加充实多样。在我所阅读到的部分,见到张家山汉墓竹简、长沙东牌楼汉井木简、汉译佛典、五代禅宗语录《祖堂集》的书证,这些都是第一版未曾用过的。出土文献、汉译佛典、中古和近代汉语资料对于反映从上古至近代的语言面貌各具有其独特的语料价值,这次《汉大》第二版下大力气加强了这几块短板,是十分正确的举措,虽然“四大块”中能增补的材料在整部词典中的绝对量不大,但如果不加利用,在学术上就是一个缺漏。
书证是词典的内瓤,对了解词义及其用法等起着直观的展示和证明作用。历时词典要求尽可能地展现始见例,要求提供词义从古至今的较为连贯的面貌和演变轨迹,词义的正确归纳要以一定数量的书证为依据,如果书证滞后、书证数量不足,书证时代跨度过大,书证内容不典型等,都会影响释义的准确性和辞书的科学性。第一版在这方面有较多的疏漏,而书证的优化可以说是第二版最突出的一个亮点,其技术支撑是对各种大型语料库的利用。第二版第一册对书证的优化表现在多个方面和层面,具体说来有八个方面:
1. 减少孤证。第一版有孤证条目12万条,约占全部条目的30%,这次仅第二版第一册就减少了1万条左右的孤证;
2. 书证提前。由于有大型语料库作为后盾,许多始见书证的时代和年份都有所提前,第一册有些书证提前了几百年;
3. 书证古今时代分布更加均衡,很多条目都做到了上古、中古、近代、现代书证齐备,体现了源流并重的理念;
4. 书证内容更为典型,在众多文献用例中精心选择内容更为典型易懂的书证;
5. 书证裁截既不冗赘也不过狠,纠正了第一版有的引文过长、文字冗余,有的裁截过度、影响读者理解的不足;
6. 力避同一书证的重复使用;
7. 替换义例不相匹配的书证,选取义例匹配度高的书证;
8. 注意书证体裁、用法的多样性,使书证的丰富多样得到全面地反映。
对书证引用的全面改进,使第二版的主体内容更加坚实、丰满,大大增强了辞书释义基础的科学性和学术性,我们对此高度评价,认为这是第二版最值得称道的突出亮点。
释义是一部词典的核心和关键,书证是为释义服务的。第二版在改进释义方面也有不少可圈可点的地方,限于篇幅,仅从三方面举例说明(删除线和涂影部分是第二版的改动)。
1. 释义较前精确
二十一史明万历国子监刊行的正史,将宋时所称的十七史增加宋辽金元四史,称为二十一史。(第一版)
二十一史明代嘉靖初南京国子监与万历间北京国子监先后刊行的—正史,将—在宋时所称的———十七史外,更增加宋辽金元四史,后统称为—“二十一史”。(第二版)
这一条不仅有史实的补充,对行文用字的删减更换也很讲究。
二十四友指晋惠帝时以文才而屈节——出入于权臣秘书监———贾谧之门的石崇、欧阳建、陆机、陆云、刘琨、左思、潘岳等二十四人。(第二版)
这一条把官名“秘书监”改为“权臣”,提供了更多的必要信息,删除“屈节”二字,避免了对二十四人的一概负面评价,叙述更加客观。
二十四孝指古代二十四名尽孝的典型人物。(第一版)
二十四孝指古代二十四位以孝行著称的人物。(第二版)
此条把具有现代意味的“典型人物”改为“以孝行著称的人物”更为得体合宜。
二十四史指二十四部纪传体史书。明有二十一史之目,清乾隆四年又增《明史》《旧唐书》《旧五代史》,合称“二十四史”。总计三千二百四十三卷。—————二十九卷,约四千七百万字。各史名称、卷数及作者(或领衔人)如下……。
删节号处为表格。表格中,《后汉书》的作者由“南朝宋范曄”改为“南朝宋范晔”,繁简体字的使用更统一。《晋书》作者由“唐房玄龄”改为“唐房玄龄等”。《辞海》第六版“晋书”条:“书名。唐房玄龄等撰。一百三十卷。纪传体东、西晋史。修于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至二十年间。修撰者凡二十一人,唐太宗写了宣帝、武帝两纪和陆机、王羲之两传后论,故题‘御撰’。东晋南北朝时所撰《晋书》颇多,唐初流传的有臧荣绪等二十二家。玄龄等以臧著为主,参考诸家,撰成本书。”据此,《汉大》第一版《晋书》作者只出房玄龄是不准确的,加一“等”字,提供的信息更科学、更准确。表格中此类修改还有: 《周书》作者改为“唐令狐德棻等”;《隋书》作者改为“唐魏徵等”;《旧唐书》作者改为“五代后晋刘昫等”;《宋史》《辽史》《金史》作者由“元托克托”改为“元脱脱等”,除增加“等”字外,译名也更通用、规范;《旧五代史》作者改为“宋薛居正等”;《元史》作者改为“明宋濂等”。此外,《新唐书》作者由“宋欧阳修”改为“宋欧阳修、宋祁”,《魏书》卷数由“114”改为“130”。仅“二十四史”一个词条,就订正了第一版中作者、卷数等多处错误,处理得非常认真,使第一版质量得到很大提升。
不一一不详细说。旧时书信结尾常用语。(第一版)
不一一不逐一细说。书信结尾常用语。……亦省作“不一”。(第二版)
此条把“一一”释为“逐一”更加贴近字面义。删除“旧时”是因为现代人也还使用。
2. 补充义项
“二灵”在第一版中仅释为“指牵牛、织女二星”,第二版增补一个义项,“指天神地祇。代指天地”,引南朝、唐、五代书证。
“丁人”第一版仅有“指壮健的男子”一个义项,第二版增补“一个人”义(《宋史》“丁人一骑”)。
“丁子”第二版补“男孩”义(苏辙“梦添丁子”)。
第二版还有一些新的举措值得称道,如补注上古音,为多字条中需要注音的字注音等,限于篇幅就不一一列数了。
《汉大》第二版的修订总体上是成功的,较之第一版有明显的提高,超额完成了最初的目标。辞书的修订是一个永无穷期的工作,篇幅如此巨大的辞书更不可能经过一两次、两三次修订就尽善尽美,下面简单谈一下《汉大》修订工作今后可以继续提升的空间。
这次《汉大》第二版在资料的扩充和利用上有了很大的飞跃,但是,一部“古今兼收,源流并重”的历时性超大语文词典对于资料的利用也是没有止境的,还有上下拓展,深耕细作的空间。往上,殷商甲骨卜辞资料的年代比西周要早,虽然体量不大,但仍有可利用处。比如其中用于占卜是否下雨的有七种句式,这里仅举跟否定副词“不”有关的四例(引自向熹1993):
不雨?(《续》4.11.2反面表示不定)
不其雨?(《续》4.10.3反面表示疑问,加重语气)
雨不雨?(《粹》610用选择句表示疑问)
雨不(《前》3.19.4“正反问的省略”)
第二版“不”字首见例为《书·舜典》:“契,百姓不亲”,“雨”(yù)第一版首见例为《诗·小雅·大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似可改用甲骨卜辞资料。
往下延伸,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12月出版了《早期北京话珍稀文献集成》,收录了从清中叶至民国末的北京话教科书、文艺作品等各种文献,口语性极强,很有利用价值。这项成果中还包括《早期北京话文献数字化工程》,可以加以利用。
另外,比之于上古和唐宋时期,《汉大》对魏晋南北朝文献的利用稍嫌不足,还可以补充加强。
释义既要有概括性,又要有区别性,追求准确、周延与精细化。一个理想的释义在提供准确的核心内涵概念义之外,还要尽量提供附加义和搭配义等相关信息。在这方面,第二版尚有改进的余地。仅举三个例子说明。
(1)一骨碌形容动作灵活迅速。(第二版)
这个释义未能释出适用的范围,过于宽泛了些,因为并不是什么灵活快速的动作都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的。按照这个解释,可以造出以下两个不合格的句子: *他一骨碌跳上了公交车。*他一骨碌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实际上“一骨碌”这个动作总是跟翻身或滚动有关的,比如可以说“起床号响了,战士们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他在山坡上不小心跌倒,一骨碌滚到了山底下”等,所以此词释义似可改进为“形容翻身或翻滚的速度很快”。
(2)二人世界指夫妻二人的小天地。也指婚后未生育孩子的家庭。(第二版)
首先“小天地”并不好懂,也是个需要解释的词语;其次,“婚后未生育孩子的家庭”固然可称为“二人世界”,但“二人世界”的核心词义跟有无孩子并无必然联系,即使夫妻二人育有多个孩子,也还是可以有“二人世界”的生活。反之,如果只有夫妻二人相伴生活,而双方经常吵嘴怄气,也不能称之为“二人世界”。故“二人世界”或可改释为“指只有夫妻或情侣二人相处,不受他人干扰的环境、生活(含有和谐、温馨意)”。
(3)不③ 不到;未满。《孟子·梁惠王上》:“以五十步笑百步……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此义项下还列出汉代“不十日”、宋代“不百步”、现代“不几年”等三例,在例句的时代分布上十分连贯。但这个释义显得突兀简单,没有释出“不”这个义项的搭配限定条件。根据四个书证用例可以把“不”的义项③归纳为“跟数量词搭用,表示不到或未满这个数量”。索绪尔(1982)《普通语言学教程》说:“任何要素的价值都是由围绕着它的要素决定的。”也就是说,“不”的“不到;未满”义是有句法限制的,只有跟数量词搭配才有这个意义。这是今后需要着力加强的一点。
为了进一步提高释义质量,这里提出两个建议。
其一,把一个词的修订放到类义词中系统地观察比较。如“凑巧、碰巧、赶巧、恰巧、刚巧、正巧、恰恰、恰好、刚好、正好”这十个词词义非常接近,又分散在各个部首之下,如果缺乏沟通,各释各的,很容易发生互训、递训、循环释义的弊病。如果把它们放在一起比较其词义、功能的异同,就能做出具有个性化的解释来。
其二,把同音词、音近词放在一起观察比较,这个方法尤其适用于一些连绵词,是对以音求义的传统训诂学精华的运用。如《汉大》第一版对下面几个连绵词的释义各不相同:
独速摇动貌。
纛遫毛密而蓬松貌。
笃速象声词。马蹄声。
笃速速战抖貌。
犊速(敦煌本《丑妇赋》)(第一版未收)。
其实,这些词是同源词,均应释为抖动;哆嗦(其语源是“蹀躞”,详见江蓝生2008,2011)。再如《汉大》第一版:
落索成绳索状的垂条。也指成串的饰物。
簏簌下垂貌。
琭簌指流苏彩羽或丝线制的垂饰。
碌簌丝绸棉布等织物的残缕。
这些词的核心词义均为长条下垂物,也形容长条物下垂貌。又由细长成串的东西比喻成串的言语,引申为形容语言冗长、繁多,词形作“啰唆、啰嗦、啰苏”等。我还推测江浙皖南地区的人把茄子叫“落苏”也跟上面的连绵词有关,南方的茄子是细长条的,很像妇女垂吊的耳坠形。此是别话了。
《辞源》第一版主编陆尔奎先生在该书前言《辞源说略》中引友人话说,“一国之文化,常与其辞书相比例”,他据此说,“国无辞书无文化之可言也”。诚为至理名言。我转念一想,如果国之辞书数量不少,但绝少有原创性,到处充斥的是模仿、抄袭、重复之作,那也同样无文化之可言。创新是一个民族综合素质和实力的集中体现,我们应该大力倡导创新,鼓励创新,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应该为《汉语大词典》第二版全面、深入的修订点赞叫好。
已故著名出版家陈原先生(1998)说:“搞词典工作的甘苦,不搞这工作的人,永远体会不出来的。”作为圈内人,我们很能体会《汉大》修订团队的艰辛和不易;著名语言学家、北京大学蒋绍愚教授以年近八旬的高龄担起了副主编的重任,不务虚名干实事,令人敬佩之至。大型辞书的编纂和修订离不开高效的组织管理工作,第二版的成功也要归功于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和上海辞书出版社领导班子有效的组织协调和指导。
《汉语大词典》作为传承中华文化的伟大工程,是一项需要一辈人接一辈人、永无穷期的大事业,第二版第一册的修订开了一个很好的头,我们期望并相信随后陆续出版的各册都能保持较高的水平。我国辞书人要把辞书事业与传承和发扬祖国的优秀文化联系起来,努力使我国的辞书水平与国家不断提升的综合国力相匹配,为提高全民族文化素养、增强我国的文化软实力脚踏实地地埋头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