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文的自然跳脱、清新随性是今人得以直抒胸臆的关键。今声聚焦现当代美文与时文阅读,今人所思所想自然是振聋发聩,声声入耳。活在当下,既严肃又幸福。
当你说“我的名字是麦肯齐·阿尔特曼”时,享受人们脸上惊讶的表情吧。当他们问起,解释说,是的,你的母亲去中国领养了你;不,你不认识你的亲生父母;不,你不会说中文。当他们说你没有口音时,礼貌地微笑。
十八岁时,接纳俄亥俄州一所小型文科学校的席位,四小时路程,过了州界就到。据网站介绍,新生入学人数为四百五十人。平均亚裔人数占百分之三。自己算算吧:你的班里会有十三个半亚裔学生。尽量别去想那半个是谁。告诉你的母亲,你想和自己的文化建立联系:这会是你念大学的一大决心。她会高兴的。“肯齐,”她会说,“哦,肯齐,我真自豪。”在你还是婴儿时,她就有这愿望了,自从她用米妮老鼠毯子裹着你走下北京飞到底特律的飞机开始;她总是给你买熊猫款泰迪熊,亚裔芭比娃娃。你的母亲会亲吻你,眼里闪着泪光。
别提起身在密歇根州学习当中国人的难度。别提醒她,除了东方之珠的服务生以外,你还没有见过任何中国人。别告诉她你不知道从哪里做起才好。
首先,以一个错误开始。大学的第一个星期,你要加入中国学生会。开介绍会时,学生会的会议室里,有十四个你。看看四周然后想:“中国看起来一定就像这样。”随后脸红。看看四周又想道:“我的天。我们真的看起来都一样。”会议上大家靠打麻将来建立友谊。其他所有人都是留学生,来自北京和上海。隐隐带着英国口音。拉一张椅子坐到桌角。“看着,”一个女孩说,“我们教你怎么打。”这真迷人,像《喜福会》。把双肘支到桌子上吧,张开毛孔,准备吸收文化吧。
可你根本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句英文说到半当中冒出一段中文。就像在收音机上调频道一样突然。“我男朋友,你知道吧,他嗯嗯嗯。然后我說,你知道的呀,我不觉得嗯嗯嗯嗯嗯,但就像是嗯嗯嗯嗯嗯。”对话里丢失的部分犹如你在幼儿园里剪的纸雪花,全是洞。你想让坐在你旁边的女孩帮你翻译,可你瞥了一眼她的名牌,根本不知道那个名字怎么发音。“晓霞。”她看着你,笑了。
“学会了吗?”她问道。四双手将麻将牌堆成砖墙。桌子瞬间变成小小的城堡,而你则在城堡之外。点头,微笑。告诉她你得走了。朝门口走的时候,忘了说谢谢。
几星期后,温斯顿打电话来问你要不要和他母亲一起在星期天用早午餐。“她过来看我,”他说,“几个星期来一次。”藏起你的惊讶来。你们已经有过几次约会了——看过一部保险的PG一13级的喜剧片,去看了本赛季第一场橄榄球赛,在那里,你的手在他外套口袋里和他的手握在一起。你跟他解释什么是突袭。你还没跟他提起自己的母亲。你想,到了见家长的时候了吗?
“她真的很想见你。”温斯顿说,“她觉得我能认识其他中国学生真是太好了。”感到一股温暖,像一个深深的拥抱。对这个女人感到好奇:一个中国母亲。她长什么样子?你能够想象得到的只有你母亲染成黑发的样子。说:“好的,什么时候?”
温斯顿决定去葡萄庄园,每个人都会带来访家长前往的镶木板的餐馆。你抵达时,早到了两分钟,他和他母亲已经坐在了铺有白色桌布的桌子前。刘太太穿着皮大衣,乌黑光亮,戴着两条金项链。她左手食指上戴了一个玉戒指。有十美分硬币这么大。
“麦肯齐。”她说。她伸出了手,但没有和你的握在一起,结果你只碰到了她的指尖,像是捏住湿抹布的一角。“你真瘦。”她说。有那么一瞬间,你以为她会来捏你的脸颊。
“谢谢你。”你停顿了一下,说道。她微笑,涂着唇膏的嘴唇没张开。仿佛你犯了什么过错。她点了一盘水果色拉和一个羊角面包,如此欧式的餐点让你隐约有点失望,不过,你和温斯顿都点了华夫饼和培根。
“你妈咪做什么的?”刘太太问道。
“建筑师。”你对她说。
“你爹地呢?”
你有准备好的答案。也有为此准备好的语调。
“哦,只有我妈妈和我,”你说,“她是作为单身妈妈领养我的。就我们两个姑娘。”
“嗯——哼。”她说,像是你说了什么神奇的事情。
温斯顿的母亲是位风水专家。风水,对你来说,是通过室内设计来获得好运气。她不上班。他父亲算是个生意人,经常待在中国。这礼拜,他在上海。刘太太问你主修什么。你告诉她你还没决定。当她扬起眉毛时。加一句:“不过我正在考虑东亚研究。”
“你想了解自己的文化。”刘太太说。“这很——好。”她带出最后一个字的模样像是在纺丝线。然后她笑了,这次是真实的笑容,接着用叉子侧着切了一大块哈密瓜。
“你领养来的?”她见你点头,说,“很重要,你要了解你的文化。”她说话的口气,像是在颁布法令,像是赋予了你权利。文化在远处闪耀,犹如寻宝游戏里的奖品。
在此之后,早午餐形成了一个模式。刘太太对你说中文。你只听得懂自己的名字,听起来像三个字:马,肯,七。温斯顿说话的时候,要露出茫然的微笑。“妈,你忘记了吗?麦肯齐不会讲中文。”刘太太表示抱歉,拍了拍你的手,她那苍白的手又凉又软,像一块小小的绸缎垫子。“你继续听,你慢慢学,”她每次都说,“你生来就会,在你心里,其实能听明白。”她拍了拍胸脯。
不要告诉他们你上月收到的包裹,来自巴诺书店一套八张cD的《中文入门课程》,你母亲在便条上写着:“我给自己也买了一套——我们可以一起学。”第一课:“你好吗?我是一个美国人。我会说一点中文,但说得不好。”你说这些词语像在品尝碎石一样奇怪。不要告诉他们第二课是如何难倒你的,你是如何忘记语序,把“吃”和“是”、“买”和“卖”搞混的。上周你母亲打来电话时,听起来是有多么像cD上的女人,在她讲英文以前,你一点都没听懂。“‘你想去我那里喝一杯吗?第八课与人会面。”过了一会儿,“你还没学到那里吗?”尽量不要想起昨天收到的安慰礼品。巧克力饼干、热可可粉、墨西哥炸玉米片和莎莎酱,来自你母亲的便条上写着:“我答应你,不会再给你出题了。”把注意力转向刘太太的眼睛吧,和你一样是深棕色的。在脑海里重复她的话:“你生来就会,在你心里,其实能听明白。”
这一晚,去到温斯顿的房间。踢掉鞋子,陷在床上。和你、和其他大多数新生一样,他有一张单人床:大学方面相信,这样能避免引起寝室矛盾。不过,他所处的大楼房间更旧,形状也很奇怪:桌子嵌在墙壁的壁龛里,床在角落,床尾是衣橱。
“看到了吧,这就是我母亲。”他说完,坐在椅子上斜着眼看了你一下。
“她很和气。”你说。
“她很喜欢你。她想讓你去家里玩。下个周末吧,大概。”
你感觉肩膀略微发麻。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了你身上。不要对上他的视线。看看衣橱门上装着的镜子,煤渣砖堆砌的墙壁涂成了灰白色。
温斯顿说:“那么,你妈妈一个人领养了你?”告诉他是的。告诉他。“现在不允许这样了。现在规矩更多。你得是已婚。你得是异性恋。你不能是盲人、有听力障碍,或者有条木头腿、有癫痫或者有别人的肾。现在他们会审查你,确保你不是罪犯,或者疯子。”
不要解释说你母亲一直想要孩子却从没有找到合适的男人,不要解释说当她读到中国开放了孤儿院,她在咖啡馆当场哭泣,眼泪落在了报纸上。不要解释说她去中国接你的时候,胃痉挛了整整十六个小时,吐了三次,用掉一个又一个又一个纸袋,就好像她的身体在弥补未曾经历过的分娩。不要告诉他,当她第一次把你抱在臂弯里时。她轻轻谎“你好呀,小美人,我怎么才遇到你?”这些是不能让人知道的故事。把它们抛到脑后,给温斯顿一个大大的带有嘲讽的微笑。说:“还好我母亲动作快。”
(有删减)
鉴赏
2014年,美国华裔作家伍绮诗(celeste Ng)的首部长篇小说《无声告白》刚一面世便广受评论界赞誉,一举成为当年《纽约时报》年度最佳书籍,捧回大大小小奖项无数。伍绮诗使用英文写作,带着自身亚裔背景的独特视角,从家庭生活、个人成长的小角度关注种族关系的大话题。
这篇短短的《如何当中国人》便带有伍绮诗强烈的个人风格,作者本人在家中是小女儿,于是养成擅长观察、不爱言语的性格,许多小动作小细节她都默默看在眼里,再一个人花上许多时间反复咀嚼。根据作者的经历,我们知道《如何当中国人》并不完全是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伍绮诗本人并非被单身母亲收养,她的家乡也不是完全见不到亚洲人的小镇,但伍绮诗将“麦肯齐”这个角色深深内化,让自己躲到这位少女的身体里,用少女的声音诉说身份认同的烦恼。我们看到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叙事,而是青春期少女诗意的碎碎念。
伍绮诗在成长过程中,大概也遇到过类似的烦恼,想要寻求灵魂与外表的统一,一路上却遭遇艰难险阻。且抛开更复杂的种族关系不谈,每个青少年或许都经历过这样的阶段,想要知道自己是谁,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有何种可能性。对于生长于美国小镇的麦肯齐,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更显迫切——她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抑或两者皆是,抑或两者皆不是。身份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一团复杂的灰,充满流动性。
麦肯齐受到煎熬却无人可诉,或许只有与她背景相同的人才能理解这种失落。她在任何一个群体中都是外来者,都是边缘的影子。听不懂中文,不爱吃传统中餐,不会打麻将,诸如此类的标签成了她给自己的枷锁,然而枷锁困住的仍是一颗鲜活的心。她说不出口,努力摆出不在乎的模样,谁又在乎她承受了多少迷茫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