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永光
摘要:黄马甲运动肇始于法国民众对政府具体政策的抗议,但背后有复杂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根源,是法国分裂社会中政治失序的产物。滋生黄马甲运动的土壤普遍存在于当前的西方世界,法国政府面临的不少政策难题在欧美国家颇具代表性。黄马甲运动可以作为考察当前西方国家治理困境的典型案例。此次运动折射出民粹主义浪潮中精英与大众对立带来的社会联结困境,体现了政治社会极化趋势下西方民主政治遭遇的“民主失灵”和体制运转困境,也反映出传统福利国家模式积弊难反带来的利益协调困境,以及全球化背景下政府在全球治理和国内治理夹缝中的内外平衡困境。国家治理体系植根于国家制度体系。黄马甲运动及其背后的西方社会分裂和政治失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作西方“对抗与分治”的治理体系在内外环境变迁中演化和变异的结果,本质上是一种植根于資本主义道路的制度危机。相较而言,我国体现统一战线精神的“协商与共治”,提供了一种迥异于西方、更加契合共治理念和善治理想的现代国家治理体系建构方案。
关键词:国家治理;政治失序;对抗与分治;协商与共治;黄马甲运动
中图分类号:D8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3378( 2019) 030041-12
黄马甲本是法国司机配备的一种用于紧急避险的短袖外套,在2018年的最后一个多月中,迅速成为一场声势浩大的抗议运动的政治符号④。以抗议政府增加燃油税为开端,运动席卷整个法国,持续的大规模街头抗议活动引发了严重骚乱,巴黎等城市的主要道路多次被封锁,一些标志性建筑物遭到破坏,部分商店被洗劫,焚烧车辆甚至与警察暴力对抗的场景一再出现,酿成了自1968年“五月风暴”以来的半个世纪中法国最大的社会动荡。运动还蔓延到其他一些国家,引发了全球性关注。当前,围绕这场运动已经形成的一些研究,主要围绕运动的滋生根源、政治意涵及其对法国国内外政策的影响展开。国内有学者认为运动源于马克龙不合时宜地启动了法国的“当下不可改之革”【1】。西方有学者指出,这场运动是法国政府未能实现分配正义所致,可视为民族主义与民粹主义世界性复兴浪潮的一种表现【2】。还有学者认为理解引发这次运动的深层根源既要考察“逆全球化”等潮流催生的国际宏观形势变迁,也要关注法国各种新老矛盾交织下的国情因素【3】。此外,不少分析初步揭示了这场运动的象征意义和政治后果。有观察家指出这场运动让马克龙新政陷入了严重政治困境并让欧盟面临更大不确定性【4】,也有评论称其凸显了西方社会的严重撕裂【5】。还有学者探讨了此次运动对法国国际领导力和积极进取外交造成的负面冲击,甚至有人担心其可能导致“欧洲崩溃”【6】。从西方世界的反应来看,抗议过程中的暴力行为受到了西方主流学界和媒体的诸多批评,但也有左翼观察家将这场运动视作反对新自由主义、反对经济不平等、反对政府集权,并超越了单纯“造反”行为的“草根民主”和具有进步意义的大众自我动员运动【7】。
黄马甲运动主要发生于法国,这和法兰西民族热衷抗争的性格、法国经济社会土壤有关,也同马克龙某些改革举措及其对运动回应时存在的失误等偶然因素有关。从事件本质看,滋生此类运动的土壤在西方社会普遍存在,而法国政府在相关问题上面临的困境也普遍困扰着其他西方国家政府。西方不同国家的政治制度模式虽然存在差异,但发源于对抗制衡和分而治之的政治构想,由竞争性政党制度、议会政治和利益集团政治等制度形态组成的对抗式制度体系则是其共同根基。西方世界当前面对的社会分裂和政治失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作基于对抗式原理的政治体系内在逻辑在新的时代环境中演化和变异的结果【8】。这种内在逻辑支配的西方国家治理,核心原理可以概括为“对抗与分治”,这与我国体现统一战线精神的“协商与共治”截然不同。“对抗与分治”与“协商与共治”成为现代国家治理体系建构两种不同的思路。
黄马甲运动不应看成一场只涉及个别国家的孤立、偶发事件。通过对既有文献的简要梳理发现,当前的黄马甲运动研究虽然已涉及对法国及西方世界面临的治理难题的具体剖析,但从国家治理层面进行的系统阐释尚未充分展开。在国内政治与国际政治深度互嵌、国家治理面临诸多普遍性议题和相似挑战的现时代,黄马甲运动应被置于更广阔的全球视野和更系统的国家治理视角中来考察。这种讨论有助于我们透视西方国家正在遭遇的国家治理难题及其症结所在,并在融入中国关照基础上发掘“西方之乱”对“中国之治”的镜鉴价值,为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提供参考。当然,西方对抗式的制度体系和“对抗与分治”治理模式由来已久,不少西方国家也曾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基于代议制等政治运作模式和福利政策等利益协调模式,在较长时期内实现过政治的基本安定和社会的大致有序运转,其在新时代环境中遭遇的新问题和新挑战才是滋生黄马甲运动这类事件的关键变量。为此,本文把后者作为阐释重点,系统讨论此次运动所折射出的深层问题:国际国内局势复杂变迁之下,西方国家所面临治理困境的主要表现和内在动因。
一、运动的过程、根源与特点 (一)运动的发展过程 第一阶段:运动的早期酝酿。在大规模抗议活动发生的几个月前,此次运动就已经在互联网上露出端倪。2018年5月29日,一位名叫普利西莉亚·卢多斯克的普通年轻人因对高油价不满,在“脸书”“推特”“Youtube”等互联网平台贴出了一封公开信,要求免除新加收的每升0.76欧元的柴油税。她还发起了网上联署请愿活动,并很快征集到了23万份签名支持。公开信虽然在网上持续扩散,但一直未得到政府回应。10月,巴黎郊区货车司机埃里克·德鲁埃关注到网络上的联署请愿活动,并在签名后转发给了其他朋友。经埃里克·德鲁埃扩散后,媒体开始广泛报道相关活动,网上签名人数在不久之后突破115万。
第二阶段:运动的导火索及其爆发。法国政府不仅未能回应网络空间中不断聚集的不满和愤怒,还在民众情绪已经非常敏感之际,推出了与其诉求完全背道而驰的新改革举措。2018年11月中旬,为进一步促进节能减排,法国政府宣布从2019年1月起将对燃油加征二氧化碳税,汽油和柴油的税率分别为3.9%和7. 6%。这将导致每升汽油上涨2.9欧分、柴油上涨6.5欧分。此次加税的幅度不算太大,也未马上生效,但此前汽油和柴油的价格在年内已经分别上涨15%和23%。民众的愤怒情绪彻底被点燃,法国政府此次加收燃油税的决定,成为一场大规模抗议运动的直接导火索。正在推动网络联署请愿活动的埃里克·德鲁埃,在社交媒体发出举行抗议活动的号召,得到多个团体在网络空间的积极回应。2018年11月17日,按照社交媒体中约定的日期,28.7万法国民众身穿黄马甲走向街头,在2 034个地区和城市进行了首次示威抗议活动,造成2人死亡、400多人受伤【9】。当天正值周六,是一周中最方便法国民众参与的日子。因而,在每周六举行大规模抗议活动成为法国此次运动的惯例。
11月24日,16.6万民众参加了第二次抗议活动,人数较首次抗议虽然明显减少,人群分布却变得更为集中,破坏性也在增强。巴黎有8 000人左右参加,其中至少有5 000名抗议者涌入了著名的香榭丽舍大道,这条著名的国际商业街大量商店被迫停业。
12月1日举行的第三次抗议活动参与人数降至13.6万人,但人群的集中程度和暴力活动仍在升级,传统媒体指责极右翼分子大量加入了抗议人群。抗议者再次从法国各地涌向巴黎街头,香榭丽舍大道发生打砸抢烧等恶性事件,极具象征意义的凯旋门及其周边成了重灾区。活动当天,巴黎几乎陷入瘫痪,被媒体称作法国半个世纪以来发生的最严重骚乱。根据民调机构在12月3日公布的数据,有72%的民众表示支持该运动,反对者仅占23%,85%的受访者反对使用暴力手段【10】。
第三階段:政府的妥协、运动新诉求的提出与范围扩散。为平息抗议者的愤怒,法国总理菲利普在12月4日宣布了3项措施,燃油税上调计划将被冻结6个月,2018年推出的车检改革以及电费和天然气涨价计划也被叫停。但这些措施没能让抗议者满意,示威人群开始针对马克龙的其他改革措施提出新的诉求,要求上调最低工资标准、增加社会福利、降低税收、放松大学入学限制等。第三个周六的大规模示威活动再次如期发起,参与者仍有12.6万人之多,依然伴随着大量的暴力和破坏性活动。埃菲尔铁塔、凯旋门等巴黎核心区的标志性建筑被迫关闭。
迫于形势,马克龙在12月10日发表电视讲话,作出了更全面的妥协。马克龙谴责了暴力行为,宣布法国进入经济与社会紧急状态,主动承认未能关注民间疾苦,对事态负有责任。他宣布了以加薪减税为核心的系列举措,承诺政府将提高最低工资标准、降低退休金税额、停止向低收入者加税。在马克龙发表讲话之后,运动规模一度出现衰减趋势。12月15日第五次抗议活动的参与者降到了6.6万人,巴黎的抗议者约有2 000人,参与者提出了“公民倡议公投”等超越具体政策的政治主张。
12月22日,抗议活动已经延续到了第六轮,参与抗议的人数下降到3. 86万人。组织者在网上号召巴黎的抗议者去凡尔赛宫,但由于难以冲破警方森严的防备,又临时引领大家涌向市内的旅游景区蒙马特高地。此轮抗议中,最早呼吁举行示威活动的货车司机埃里克·德鲁埃和其他142人被警方逮捕。
12月29日,即运动发起后的第七个周六,全法国仍有1.2万人参加游行。由于法国国内休假,集中的抗议活动也不再限于周六,在此前的12月24日和此后的12月31日,法国多个城市也出现了较大规模的抗议活动。
2019年1月5日,在新年中的第一个周六,抗议人数出现回升,约有5万人参加了第八轮抗议活动,其中巴黎约有3 500人参加。巴黎的抗议者将目标聚焦到政府机关,不仅在国民议会前聚集,还有少数抗议者冲进了政府发言人的办公楼。1月12日,第九轮抗议运动的参与人数回升到8.4万人。1月19日,第十轮抗议运动的参与者与第九轮持平。在第十轮抗议运动举行前,马克龙曾主动提出举行全国政策大辩论,但在示威者看来,这只是政府企图分化示威力量的策略,而不是要真正解决社会问题。他们抵制辩论,与精英划清界限,并表示运动还会延续下去。
前十轮大规模抗议活动造成了至少10人死亡、1 000多人受伤、超过2 000人被捕。在发生大规模抗议活动之外的其他时间,零散的示威抗议活动在整个法国一直持续不断。在法国政府作出妥协、抗议运动规模有所衰减之际,黄马甲运动进一步扩散到了法国周边国家,如比利时、荷兰等,甚至蔓延到了以色列、土耳其和加拿大等国。这些国家的抗议活动在规模和激烈程度上无法与法国相提并论,但也给当地政府带来了较大压力并引起了世界性关注。
(二)引发运动的经济和社会土壤
引发黄马甲运动的燃油税提升之举,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当民众的愤怒被点燃后,压在其身上的每一根稻草都会变成支撑其继续抗争的理由。黄马甲运动爆发前的10年中,法国经济的平均增速不足1%,失业率居高不下,徘徊在g%至11%之间。中产阶级和劳工阶层面对的已经不仅是生活水平相对下降的问题,大量民众甚至出现了收入水平事实上的降低,不满和愤怒不断累积。被贴上精英阶层代言人标签的马克龙虽然是运动的矛头所向,但在政府作出全面妥协后,运动的继续推进和提出的新诉求表明,抗议者并非只针对某些具体政策,也不限于反抗马克龙及法国现政府,更多是对整个法国经济、政治和社会体制长期不满的一种集中爆发。
黄马甲运动蔓延到西方多国,涉及的诸多问题可以从近10年乃至更长时段的欧洲和国际社会宏观环境变化中找到端倪。从欧洲范围看,该运动可以看成是近年来欧洲发生的诸多“杂乱反抗”的一种新表现;从欧美所代表的西方主流世界层面看,这场运动与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美国民众发起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存在诸多相似之处。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深刻改变了资本主义赖以生存的经济社会环境,经济长期低迷、失业率居高不下、贫困人口激增,形形色色的抗议运动空前增多,西方世界陷入了经济、社会和政治的多重危机,给国家治理带来了严峻挑战。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发源地虽在美国,但其对欧洲造成的冲击异常严重。2009年欧洲债务危机的发生让形势变得更加严峻。在金融危机和债务危机的双重阴影下,欧洲一体化进程遭遇严重倒退。“退欧冲击”和多个地区的独立运动,让欧盟和欧洲多国备受考验。持续不断的恐怖袭击和移民、难民危机,进一步加剧了民众的担忧和社会的撕裂。
知识阶层对西方世界面临的经济痼疾和社会病进行了大量反思。比如,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2013年出版的《21世纪资本论》揭示了西方世界不断扩大的贫富鸿沟,指出了新自由主义模式让西方退回“承袭制资本主义”,如果这种模式不改变,社会分化加剧的趋势就无法避免[ll]。再如,美国著名政治评论家约翰·朱迪斯在2016年出版的《民粹主义大爆炸》中讨论了经济大衰退对欧美政治生态的改变,揭示了民粹主义空前发展的趋势及其根源[12]。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西方推动的旧版本的全球化是一种不均衡、不平等的全球化,它加剧了世界的失衡,助长了欧美内部的两极分化。当经济形势好时,普通民众尚能分享部分红利,但伴随着全球经济的衰退,西方中下层民众的生活受到了直接冲击,民粹主义也从欧美政治的边缘走向了主流。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新自由主义已经受到了广泛批判。这种主张在社会层面和全球范围内推行国内自由市场模式的思潮曾在冷战结束后的近20年间大行其道。“华盛顿共识”的破产预示着新自由主义神话的破灭,但在反思极端的市场原教旨主义带来的恶果的同时,对如何在新环境中实现国家的善治,西方世界应对无力并陷入了巨大的分歧之中。
(三)运动的几个特点
21世纪以来,全球化进程的推进及其遭遇的挑战、信息传播方式的革命、金融危机引发的世界经济持续低迷和政治社会思潮的变迁等多重因素相互交织,极大地改变了世界政治和国家治理的基本环境,让孕育于这种时代背景中的黄马甲运动呈现出一些值得关注的新特点:
其一,借助虚拟网络推动而不是由传统的社团及其领导人发起, “去中心化”特征明显。从运动的外在表现和诉求看,此次抗议活动无疑构成了一种政治社会学意义上的社会运动。但详加考察,它并非在每个方面都符合社会运动的传统定义。一般认为,社会运动是指“许多个体参加的、高度组织化的、寻求或反对特定社会变革的制度外政治行为”[13]。黄马甲运动符合这個定义中的多数要素,但并非高度组织化。在第三次抗议运动前后,马克龙要求政府领导人与抗议组织者见面,部分参与者也一度试图通过网络选举领导者。但在一个陌生的虚拟网络空间,这很难付诸实施,即便通过网络推选出领导者,也很难得到大家的公认。虽然曾有两名自称领导该运动的抗议者一度要与总理菲利普会谈,但他们在约定时间之前退出了见面计划。最终,此次运动未能出现一个得到广泛认可、有较大知名度的领导人,也没有形成严密的组织结构①。缺乏领导机构使政府失去了对话对象,达成妥协也变得更加困难。
其二,运动背后出现了多种力量的交织碰撞,成员和诉求多样且不断发展变化。运动的参与人群以社会中下层为主,既包括收入较低的劳工阶级,也包括在经济衰退中生活水平下降的传统中产阶级。普通民众只要穿上黄马甲、走向街头,就成为运动的一分子。这使得参与人群的构成鱼龙混杂,各类对政府政策、社会现状和自身生存境况不满的人群,以及各种极端或暴力分子,都能不断涌进抗议队伍,导致运动出现了明显的暴力倾向。运动参与者的政治倾向也存在明显差异,依托对现实的不满情绪而非意识形态倾向联合在一起。运动提出的一些诉求同极右翼政党的主张存在相似之处,也得到了极左翼力量的支持。虽然极右或极左政党并未直接参与运动组织,但在运动发展过程中,左、右翼极端政治势力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运动的斗争目标也不断演化,早期抗议主要针对政府的具体政策,但后期的政治诉求日趋多元。
其三,民粹主义色彩明显,缺乏系统的政治理念和政治建设主张,但具有反对西方现行政治制度根基的“革命”性质。运动具体鲜明的民粹主义色彩,既是当前民粹主义世界性潮流催生的结果,也将成为这种潮流发展中一个新的重大标志性事件。民粹主义通常没有明确的意识形态指向,其核心思想是把社会看成“腐朽的精英”和“纯洁的人民”组成的二元对立结构,主张通过体现人民的意愿改造传统政治[14]。黄马甲运动鲜明的反精英色彩体现了民粹主义的价值理念。该运动未能提出系统的政治建设主张和国家治理方案,但随着运动的发展,抗议的矛头开始指向了法国传统左、右翼温和政治力量主导的政党体制、代议制等西式民主政治的根基,具有明显的“革命”性质[15]。
二、社会联结困境:民粹主义浪潮中民众与精英对立
(一)民粹主义和“怨恨政治”的兴起
新自由主义模式在全球推广带来的后果是“资本流向世界,利润流向西方”。不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固有特征决定了这些在国内外积累起来的巨额财富,没有普惠、均衡地流向社会各阶层,而是日益聚集到了少数资本掌握者手中。多数普通民众没从中获得好处,反而日益贫困化和边缘化。在世界经济持续低迷的大环境下,西方的“纺锤型”社会结构逐步在向“金字塔型”演变。作为社会稳定支柱的中产阶级的生活长期无法得到改善,日趋艰难。民粹主义虽然早已有之,但全球化遭遇历史性挑战、“逆全球化”兴起等时代背景则为其空前发展提供了新的关键动力。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发生以来,世界经济不景气及其带来的民生艰难,让愤怒席卷西方世界,“怨恨政治”得以大行其道。民粹主义迎来了一波前所未有的全球性浪潮,严重冲击了西方世界民众的有序政治参与。
(二)精英主义回应经济社会鸿沟的失败
2017年5月,精英特征明显的马克龙成为法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一度被民众寄予厚望。不过,面对经济不景气、失业率居高不下、移民难民危机等各种棘手问题,马克龙的改革没有给普通民众带来实在的好处。帮助马克龙上台的精英形象很快受到民众厌弃。他被指责不了解民间疾苦。从2017年5月至2018年12月,马克龙的支持率一路下滑,从66%跌至黄马甲运动爆发后的23%。黄马甲运动的一名参与者在接受CNN采访时的讲话,体现了中下层民众对马克龙所代表的精英阶层的不满。“我们呈现出的是聚集已久而长期被压抑的激愤、沮丧、暴怒和厌倦情绪。抗议者拥有了巨大的权力,能够在各地行动对抗共同的敌人一一总统马克龙及其所代表的国家权力。马克龙因其无止境的傲慢煽动了仇恨。”[16]马克龙当选总统帮助法国阻止了极右翼政党上台,但其执政后没能通过传统的精英治国途径回应国内迫切的民生诉求。
(三)二元对立社会结构中的社会联结困境
西方国家社会结构的变化,特别是占人口多数的社会中下层民众生活长期无法改善,是导致西方国家大众和精英阶层的对峙日趋严重的主要根源。美国发生的占领华尔街运动被称作gg%普罗大众对1%金融权贵的反抗。黄马甲运动的口号之一是“我们不要面包渣,我们要的是整个面包”,反映出民众对自身在社会财富分配中被边缘化的强烈不满。黄马甲运动的抗议者们通过游行标语等方式,给马克龙贴上了三个流传甚广的标签: “富人的总统”“金融总统”“马克龙小偷”。这三个标语集中反映了民粹主义浪潮下民众和精英二元对立结构的形成。社会贫富鸿沟的扩大在民众中形成了“富人”“穷人”二元对立的观念。同占领华尔街运动所揭示的逻辑相似,金融权贵成为民众眼中食利阶层的代表和社会不满的集中对象;马克龙所代表的精英阶层,在民众看来已经堕落为损害民众利益的群体。
当然,从黄马甲运动肇始起,对该运动的批评和质疑就一直存在。这种批评和质疑既来自于传统的精英阶层和主流媒体,也包括对暴力活动不满的普通民众。在政府作出妥协而黄马甲运动仍在持续推进之际,一些法国民众在社交媒体上发起了红围巾运动,旨在反对黄马甲运动中的暴力行为。“红围巾”与“黄马甲”之间的分歧成为法国社会分裂的另一种表现。
国家与社会合理分权和各种社会力量的有效协作是现代国家有效治理的重要基础。西方社会分裂的加剧和二元对立结构的形成,让西方国家推进国家治理时面临的社会联结困境日趋严重,进一步加剧了对抗式制度体系下的阶层冲突、政治紊乱和社会对峙,也改变着西方政治体制运转的基本环境。
三、体制运转困境:政治极化趋势下的“民主失灵”
(一)网络动员及其与政治极化的关系
查尔斯·蒂利在讨论“迈进21世纪的社会运动”时指出,新技术扩大了社会运动的覆盖范围、降低了沟通成本,能够将使用同样技术的人们更加紧密地联系起来,从而对社会运动的兴起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17]。在黄马甲运动的早期酝酿以及历次大规模抗议活动发起过程中,互联网和社交平台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普及加剧了西方政治的极化趋势,为社会运动提供了土壤和新的工具。一方面,它加速了不满情绪和激进思想的传播,为极化观点的滋长提供了温床。互联网在让信息获取变得更为便捷的同时,也因其“量身定做”特征造成了“信息窄化”,持同样观点的人能够非常方便地在网络中频繁沟通,听不到不同的看法的个体被持续暴露于极端立场中,最终会选择相信这个立场[18]。另一方面,互联网和社交媒体能够高效、便捷地将具有不满情绪的孤立个体串联成愤怒的群体。与孤立的个人相比,成为群体一分子后的个体往往会变得更加激进。正如法国著名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所指出的,作为孤立个体的人有自己鲜明的个性,但当个人融入了群体后,个性会被群体淹没,个体思想也会被群体思想取代,变得更加极端和情绪化[19]。
(二)政党结构变迁和“极化的多党制”的形成
社会运动的发生和演化与西方的政党政治存在密切联系。政党及其政治活动塑造了社会运动的机遇、人员结构和结果,而社会运动也改变着政党政策甚至政党格局【20】。黄马甲运动滋生于法国政治社会极化趋势造成的新政党格局之中,背后是新型极端政党的崛起和传统政党的生存危机.乃至政治生态和结构的整体变迁。
在深染沉疴的法国,随着民众对政府不满情绪的日益累积,极端政治势力空前滋长,也由此重塑了其政党格局。在2017年法国大选首轮投票中,得票最多的马克龙支持率为23.9%;此前为执政党的传统中左翼大党社会党分崩离析,候选人阿蒙的得票率仅为6.36%;另一传统大党中右翼的共和党候选人弗朗索瓦·菲永得到20. 01%的选票。与此相比,极端政党的支持率空前提升,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候选人玛丽娜·勒庞和极左翼政党“不屈法国”候选人让·吕克·梅朗雄的得票率分别达到21. 30%和19. 58%。在第二轮投票中,马克龙虽然以明显优势胜出,但玛丽娜·勒庞34. 18%的得票率仍然引人注目。在此次大选中,法国政党格局重新洗牌,社会党和共和党均无候选人进入第二轮投票,在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历史上,中左、中右两大传统政党首次同时成为在野党。法国的政党格局已经符合萨托利界定的“极化的多党制”特征。
政治履历单薄的马克龙及其所在的“共和国前进党”能够成功赢得大选,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民众对传统政党的极度失望。这种不满和失望由来已久。2012年,在大选中敗北的萨科齐成为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历史上首位没能连任的总统;2017年,支持率之低创下历史纪录、未谋求连任的奥朗德同样是在一届任期结束后在民众的不满声中下台。马克龙打出的“非左非右”旗号,顺应了民众对传统政治的不满、对弥合政治分裂的期望和对极端政党尚存的疑虑。总体而言,与其说法国民众在此次大选中主动选择了马克龙,毋宁说他们是在抛弃传统的主流政党。
在黄马甲运动中,极左翼政党领导人梅朗雄公开支持并积极参与抗议活动,甚至在运动初期有媒体推测他可能是运动的领导者。虽然后来运动的发展进程表明这种说法并不可靠,但也足见极左翼政党对运动起到了助推作用。与此相比,极右翼“国民阵线”领导人玛丽娜·勒庞虽然并未直接参与运动,但始终不失时机地对运动发挥影响。她多次对运动表达同情,并公开声称此次运动提出的主张与“国民阵线”存在很多共同的观点。调查显示,“不屈法国”在黄马甲运动中的支持率为20%,而“国民阵线”的支持率更是达到40%。玛丽娜·勒庞的支持率在运动期间明显上升。
(三)传统民主体制和政治结构面临的挑战
在经济学研究领域,市场失灵现象已经被诸多研究反复阐释,而政治运作中的“民主失灵”现象在近年来才引起学界的较多关注[21]。社交媒体时代的到来和政治极化趋势的加剧,不仅给传统的政党带来了严峻挑战,还给西方民主体制和政治结构本身带来了严重冲击,引发政局动荡、政治效率低下、政府合法性下降等一系列问题,造成了民主的僵化和失灵。
其一,传统主流政党遭遇极端政党挑战,面临边缘化的巨大压力。黄马甲运动的一些倡议者曾表态拒绝与政党发生联系,甚至声称此次运动不带政治性。但运动提出的诉求却与极左、极右政党的主张存在诸多共同之处。在此次运动中,原本尖锐对立的极左和极右政党实现了联合,为运动推波助澜,甚至一度搁置分歧,试图在议会联合发起对马克龙的不信任投票。打着“非左非右”旗号上台的马克龙没能阻挡法国政治的极化趋势,反而遭遇到极端政党的联合狙击。在政治社会极化不断加剧的背景下,西方传统政党有些已经成为长期在野党,有些则转向极端路线,推出奉行某种极端主张的候选人以吸纳选票。特朗普上台即是这种时代背景的产物。考察近年来的世界政治,特朗普并非孤例,特朗普式的政治人物已先后在多个国家上台执政。
其二,“否决政治”盛行常常导致国家机器运转失灵,从而带来政治僵局。一方面,政治极化意味着政治力量从政治光谱的中间地带向两极靠拢,作为“政治黏合剂”的温和派和中间派逐渐减少,进而逐步形成内部同质性增强而彼此尖锐对峙的少数阵营,由此导致政治力量分裂加剧。另一方面,为推行自身的极端政治主张和抢夺政治资源,在野党对执政党推出的政策措施,优先考虑的往往不是其实际治理效果,而是习惯性地为反对而反对。激烈的政治对峙让政治共识越来越难以达成,西方民主政治的效率日趋低下,造成了弗朗西斯·福山所说的“政治衰败”22]。在走向极化的新政治格局中,在野党和各种社会反对力量均将关注焦点放在多重危机暴露出的体制弊端和具体政策弊病之上。稍加考察不难发现,黄马甲运动提出的主要诉求和极端政党特别是极右翼政党的主张存在诸多相似之处。这些诉求和主张中包含的解决方案带有极端性质,但其揭示的弊病和问题大多真实存在。在一个走向极化的政治社会环境中,反对者很容易找到批评施政者的切入点和攻击目标,但无论哪个政党执政,都很难在各种力量的掣肘之下推进全面改革,进而在有力批判、无力行动的治理困境中陷入恶性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