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槐
天使在看不见的地方,在人类之初,在疲惫善良之前徘徊。
神把一切改写,在她之前。
——叶芝
萤火虫
我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动;无边的爱却自灵魂深处汹涌。
——兰波《黄昏》
丝瓜藤上,萤火虫开花了。光芒照亮了虔婆的眼眸。
一种明亮自浑浊的深处苏醒,在虔婆双眼深处闪烁。遥远的事物如花,一一绽放,如蒙太奇,有着诱惑与惊喜韵味。
风吹动一些灵动的气息,掠过虔婆,将她头顶的那抹月吹弯,弯如虔婆双脸的弧线。
惊喜的弧线,有着安详与快乐,慈悲与轻漠。
虔婆微笑,在丝瓜藤下盘膝而坐,掌结弥陀印,任虫鸣爬满单薄的身影。蝈蝈,蟋蟀,油葫芦,墨蛉子,还有青蛙……
这些人间的歌者,嗓眼里端坐着迷人的安详。
“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五蕴诸空,度一切苦厄……”
虔婆低低地诵唱着,除了萤火虫,没有人能听懂虔婆念了什么。没有人能看见,一些安宁的味道从声音里钻出来,在风里荡漾。
北斗星高悬,它指引的方向无关痛痒,隐身在虔婆身后,像丢失的往事,除了回首便看不到明亮。
群峦幽深,如浪,拍击远方。弯月从云层里剖出,如一枚圣洁的莲瓣,照亮了虔婆无喜无忧的脸,也照亮了人间喧嚣的静谧。
微风拂过,虔婆的声音如微烛轻湮。她卸下了眼里的光明,也卸下了身体里的温度。
我走了,因为我曾经来过。
虔婆闭上了眼,夜色淹没了她用骨架做成的瘦小身影,也淹没了小村二十几户人家。
一只萤火虫在虔婆灰白的头发上闪烁,明灭着生死的光芒。
脚 印
人间,只是我们脚下的一片尘土而已。
——叶芝
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像出世的一次回眸。
虔婆站了起来,她看到一株车前草翠绿的叶子上,长出了一枚脚印,脚印上悬着一滴露,泪滴一样晶莹。
莫名的脚印,闪烁着诱惑的幽光。无数人间场景在脚印里明灭,像真实的幻像:翕园、母亲、老董……
在掏空胸腔里郁积经年的咳嗽之后,虔婆俯下身子,她想捡起那枚脚印细看,却冷不丁一头扎进了脚印里。
脚印是一条河。
虔婆善泳,她在河水里捞出了自己。
“发生了什么?影子呢?”
虔婆惊问,在捞出自己的同时,她发现自己丢失了影子,也发现自己的身体,只是无数幽暗的微尘。
河底,虔婆的影子像极了一条鱼,游走在脚印里。
人间的鱼,一旦陷入缥缈,就像今世陷入了来生。
“我是一个丢失身体与影子的人……”虔婆惊讶,继而恐慌河风一般吹过来,淹没了她。
人间场景,在虔婆的恐慌里,刹那成尘。
“不要!……”虔婆尖叫。
丝瓜藤下,虔婆眼睛微颤,嘴角抽动了几下,然后无喜无悲,呼吸细若游丝。
山脚下,河流如带,一拐便消失在夜的深处。月瀑泻下来,在水面上灵动地闪动,苍白,像虔婆的脸色。
人间恒在,有无数丢失了影子的人,扛着肉身,在人间安步当车。
海 峡
生命注定孤独,独自聆听下一轮涛声。
——高银《遗落的诗》
“人为什么要追赶自己的灵魂?回家的路上,有多少是被灵魂抛弃的人?”
虔婆自问,有点惊悚。她站在池塘边,疑惑地看着脚下的青石板,就像看着坚硬的生活。路边,一株席菜举着白色的小花,临池摇风。
虔婆看见自己的影子,缩进花香里。
席菜一株接一株,沿着道路奔跑,消失在山坳边的一个拐弯里。
翕园门前的一个拐弯,在拐断一个时代之后,又轻易拐断了一个母亲的背影。
虔婆与母亲之间,先是隔着一个亲吻一片泪光,然后隔着初汛的资江与长江,隔着一纸家书无数牵挂,最后,隔着一条细细的海峡。
细细的海峡,淹死了无数人的远望。
远望是一条路,從翕园奔向远方。
虔婆抱膝,在翕园台阶上坐下,将自己揉成一团影子,揉成一个翘首的顿号,揉成一滴梧桐叶上的雨声……
当童稚的追问喑哑成沉默之后,虔婆喜欢就着月光一段段折叠远望,直到把自己折成反革命,才知道时光的手掌里,远望与绝望,有着类似的心肠;才知道脚印里不只生长花朵,也生长带刺的暗伤;才知道革命除了信仰与激情,还可以用子弹,量出时光的长短。
“细细的海峡……”
虔婆浅笑,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一条细细的海峡,横躺在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