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根红
耿翔的散文诗创作时间很早,1989年便出版了散文诗集《岩画:猎人与鹰》,1991年出版了散文诗集《望一眼家园》。此外,他还出版了很多诗集、散文集,是一位创作成果丰硕、创作面向较广、影响较大的诗人。无论是早期的《岩画:猎人与鹰》《母语》《西安的背影》,还是新世纪以来的《众神之鸟》《采铜民间》《长安书》《大地之灯》《马坊书》等作品,我们都可以看出,耿翔始终扎根于“故乡”这一写作空间,近年来更是在一条通往故乡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写越投入、越写越成熟。他对乡村的书写早已经超越了原始意义上的乡村概念,而将乡村或故乡这样情感融入到生活的现实和历史的画卷中,构成了一系列庞大的意象群和写意象征体系,在经过“大乡村”的探索,近来将笔端倾注于一个叫做马坊的地方,写出了一系列备受好评的“马坊书”。耿翔的《生命书》这章散文诗,也是诗人关于乡村、关于马坊写作的继续,是一次倾注真情的血泪之书和神性的书写。诗人以一种精神原乡的形式,回到那个叫马坊的地方,回到生命最初的源头,寻找自己精神的动力源泉。
“铁”的隐喻
“铁”是耿翔这章散文诗的核心意象,也是诗人在写作这章散文诗时贯穿始终的抒情线索和结构体系。因此,在这章散文诗中,我们随处可见诗人用“铁”来比拟花朵、苦难、梦想、挣扎和无奈。总体来说,耿翔在使用“铁”这个意象时,主要有三个方面的指向:
一是用“铁”来概括自己的精神气质。诗人认为自己的身体和内心里的核心精神元素就是“铁”:“我的身体,比铁还冷”“我的心脏,发出铁一样的声音跳动”“我的四肢,一片碰响风的铁树”“一片藏在,我姓氏里的云朵,如何变幻怀念的姿势,都铁一样坚硬。” 从这些诗句里看出,诗人所蕴藏的“铁”的精神气质,主要表现为“冷峻”“坚硬”“沉重”,但是也有着“铁”的律动。诗人为自己身体和内心的“铁”的气质,寻找到了一个可以得以合理解释的缘由——冶炼——冶炼一种内在的性格、理想和感恩的情结:“你的病体告诉我的出生,是在冶炼一个女人,藏在身体里的铁。”
二是通过“铁”这个意象指向身体的苦痛和精神成长的来源。诗人从出生时的乡村历史和那个女人的苦难经历写起,以此来表达自己身体和内心里“铁”一样的精神元素,从历史和时间的角度寻找精神之源。诗人在写完自己身体和内心里所藏着的“铁”的气质后,从历史的角度回溯到那个“大炼钢铁”的年代。诗人没有过多地渲染那个年代的荒诞、虚无和痛苦,只是写道:“那时的钢铁,也在土炉里喊着饥饿。”而我就是从这个年代出生,有些“不识时务”,从而连累了那个“女人”。历史的饥饿,正是这个“女人”身体里“铁”的由来——病体的由来。这也是塑造我的精神的重要根源。
三是通过“铁”这一意象,指向我的“梦想”的动力。诗人的“铁”的气质,是从“饥饿”“病体”等孕育出来的,或者说先天的生活环境和历史遭遇所带给他的。因此,诗人有一种强烈的希望,希望能够摆脱“饥饿”“病体”“苦难”的生活,这无疑是诗人精神成长的动力。因此,诗人对“铁”的书写,并非停留在一个历史的空间之中,或一种物体层面,而是进一步通过“铁匠铺”提升了“铁”的意义——锻造——锻造出了我的“铁了心的飞翔”:“蹲在乡村,有声有色的铁匠铺里,我想趁早把自己打磨成,一块有用的铁。”虽然这种飞翔,“容易受到风或雷电,铁了心的阻止”,但诗人仍是义无反顾地选择飞翔。
乡村的依恋与逃离
虽然诗人隐忍地写出了出生时乡村的苦难生活,和它对自己精神气质的影响,诗人虽然貌似大篇幅地表现出对乡村苦难生活的逃离,但是字里行间却透出对乡村的依恋。可以说,《生命书》是一次精神的寻根写作,是对出生地的一次深情回望。
乡村所带给“那个女人”的苦难,和带给我的疼痛,乡村生活的压抑和窒息,以及让我养成的“冷峻”“孤独”等性格和处境,也让诗人急切地希望能够逃离这个乡村。因此,在饥饿的土地上,在你向粮食低头的时候,“打铁的声音,一直撞击着我的身体。”这种声音,是希望赶紧成长、赶紧走出饥饿的土地,“趁早把自己打磨成,一块有用的铁。”乡村很“粗心”地过着它的日子,随意而自然,对于这种毫无希望的乡村生活,诗人期待“不能粗心在自己的乡村”。乡村是别无选择的,然而“我”可以选择。于是,诗人开始“醒来”。“逃离大地,带着苦难飞翔”,“是很多时候,很多人的冲动。”
虽然乡村并没有带给诗人飞翔的翅膀,但是,诗人对乡村仍是充满着深切的依恋。《生命书》中,诗人深情地写出了乡村的温暖、善良和淳朴:“一颗种子,因基因的善良,让大地安定。”乡村在隐忍中保持着的善良、微笑,也许是因为乡村的命运是没有办法可以选择的。它们只能选择自然生长,选择“微笑着活在春天”。這“微笑”的背后,也暗藏着泪水和疼痛。乡村的“生命”,也是与我、与那个“女人”的生命一样,“那些挣命开出的花朵,我懂得你们的伤心,一定比我还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诗人找到了自己与乡村的共同的命运节点,找到了那个“女人”在历史的某个时刻迎接着我的“诞生”时的无奈,从而能够更深切地理解/谅解乡村带给我苦难和疼痛。这也是诗人与乡村深情的重要原因。
正是这个乡村、乡村里的生活,锻造了诗人的性格、塑造了诗人的理想。因此,让诗人对这个乡村充满着矛盾的、爱恨交加的内心纠葛,却又通过“铁”,让“我”与一个叫做“马坊”的地方联系在一起。即便“打出几朵黑色的铁花,我都给你”,也不能不说是对乡村的感恩:“有抚摸着,能够斩钉截铁地,帮我回到马坊的铁。”
生命的隐忍成长
《生命书》写的是一个人精神成长的历程。出生在贫瘠的、饥饿的乡村,诗人精神成长的过程,无疑是一个压抑、隐忍、挣扎和回归的过程。这一过程,主要从三个层面来表现:
一是苦难的觉醒。诗人写出生时的忧伤、孤独、痛苦,“没有一棵长得高大的庄稼,可以把我粗陋地扶住。”这样的诗句,让人能够深刻地体会到诗人出生时的苦痛。诗人成长的乡村,是一个无法抗争和选择的地方,是一个命运无法主宰的地方,“不懂得忧伤的春天”也是一种没有自我意识的乡村。然而,这并没有阻碍诗人对于苦难的反省,没有遮蔽诗人对命运的抗争,也正是在乡村的苦难里成长,让诗人更多地去思考“如何活着”“怎么死去”。正是这种思考,使得诗人能够很好地将历史社会带来的苦难,与个体精神上的苦难进行深度融合,真正实现了在苦难中的觉醒。
二是挣扎和飞翔。诗人也深知,乡村的自在,是一种无奈,因此,诗人并不想就这样像乡村里的麦子和玉米一样生长,而是希望能够在苦难中找到自己的命运:“苦难再多,我也一定为你艰苦地长大。”当然,诗人的挣扎和飞翔,也隐含着许多的无力感:“当飞鸟用云彩,擦亮天空的时候,我只能用泪水。用比雨水,还要多的泪水。”“我卑微的身份,比起一颗麦粒,很深地落入国家的泥土里,还要黑暗。我也不如一只燕雀,可以在天空里,接近云朵。”然而诗人就这样无助地挣扎和飞翔着,最终找到了一种理想的精神世界和现实秩序。
三是精神的回归。诗人对“生命”的书写,其实也是对自我与乡村关系的一次思索,是一种回到精神源头的寻根之诗。在《生命书》里,诗人进行了一次有深度、露真情的精神回乡之旅。这种精神的回乡,也是近年来进行乡土写作中非常重要的一种文学现象。年轻时我们挣扎着要逃离乡村,当有一天乡村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时,已然血肉相融的乡村却又与我们的内心贴得最为亲近,成为一个遥远的、怀念的、精神的或者符号的场所不断被我们抚触、怀念以及书写。正是诗人在觉醒和挣扎后、在历经风雨后,诗人才能够真正将情感、故乡、父母、大地等融为一体,将乡村写作提升到精神写作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