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庆祥
我出生在章丘长白山下的村子里。因为亲娘生病,没有奶水,家人用米汤喂我。奶奶怕我不好养活,把我抱去基督教堂,请主保佑,神父把圣经人物“彼得”的名字赐给我当乳名。我的命保住了,可年纪轻轻的亲娘,却唤着我的乳名撒手而去。那年,我才五岁。顽童哪知世间苦,我照旧和小伙伴们打闹玩耍。仅仅比我大几岁的姐姐,为了年幼的弟弟,过早懂事了。
学龄前,我的记忆,几乎都与姐姐相关联。
傍晚,村子里炊烟升起,满街都是当娘的喊孩子吃饭。只有我,是姐姐喊着我的乳名,领我回家。乡邻们看见姐姐一边帮我擦鼻涕,一边拍打我身上的土,同情地说,这俩孩子没了娘,姐姐可知道疼兄弟了。
乡村的夜晚,没有电灯。孩子们凑到村子的场院上,听老人讲故事。有时听完那些鬼怪故事,胆小的孩子不敢回家了。村子里黑黢黢的,每扇大门上好像都闪着鬼的影子。这时候,又听到姐姐喊我的乳名,我脆生生地答应着,快步走到姐姐身边。
农家孩子虽然穷苦,好多记忆却是甜蜜的。
初秋,满坡的高粱吐穗了。姐姐跟着大人下地,打去高粱下部的叶子,让株间通风,秸秆好往高处窜。姐姐说,有一种不结籽的高粱,叫“乌霉”,它的穗子是一包漆黑的粉末,秸秆特别甜。烈日当空,高粱地里格外悶热。姐姐累得汗流满面,却总是留心乌霉,一旦发现,就从根里折断,不让它和好高粱争夺养分,也是为了带回家哄我高兴。她下地回来,喊着我的乳名,把最甜的两三节折给我。乡下孩子没有糖果,也不知道世上有甘蔗,姐姐带回的乌霉秸,就是农家孩子的甜食。
我七岁时,父亲在济南安家,来接我们进城上学。不管爷爷奶奶怎么劝,姐姐就是不愿意离开老家。我临走那天,姐姐躲到一边哭。刚走到村口,姐姐又哭着撵上来,拉着我的手送了又送,一直把我送到村南边的大塚子上,眼里含着泪,看着我向明水走去。我听见姐姐在喊:“彼得,放假了你可要回来啊!”
姐姐在村里上完小学就务农了,后来经亲戚做媒,嫁给了县办工厂干木匠的姐夫。姐姐虽然读书不多,但很聪明,很用功。父亲每次收到她的信,都会夸她钢笔字写得好,语句也通顺。有封信说:“结婚之后,丈夫很体贴人,生活如鱼得水。”父亲念完信,放心了。
我工作后,从成家到生儿育女,和姐姐的联系就少了。后来,我得知姐姐生活艰难,还受到婆婆虐待,她和三个孩子,有时就是煎饼沾点炒盐这样度日。我请了假,去看望姐姐。看到她拮据的日子,心里很难过。
前几年,姐姐的孩子找了工作,日子开始宽裕,老两口都穿上了新羽绒服。我琢磨给她买点什么礼物呢?妻子说给她买个戒指吧。我俩到金店,选了一枚好看的,送到姐姐家。当她看到金光闪闪的金戒指时,连忙推脱。妻子说:“你这辈子戴过吗?”姐姐说:“没戴过。”妻子一边戴到她手上,一边说:“只要姐姐高兴,我和你兄弟就都高兴。”姐姐戴上金戒指,见人就说:“俺兄弟媳妇给买的。”
如今,这世上,只有姐姐喊我乳名了,呼唤了七十多年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