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轶君
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窗外爆炸声不断。
几分钟前一个爆炸点太近,不知是轰鸣声将我掀下椅子,还是自己顺势躲到办公桌下了。
刚过午夜,50多辆以色列坦克在武装直升机掩护下,直入加沙城东,抓捕向以色列目标发射火箭的巴勒斯坦人。冲突地点距离我的办公室大概5分钟车程。
电视台在直播,满屏火光,呼喊“安拉”的人群。一个女人在现场乱走,张开双臂不停晃动。男人上去拖住她,使劲夹住一条胳膊,可女人还是挣脱出来晃动双手。大概是惊吓过度,疯了。
以色列“阿帕奇”武装直升机、F–16战斗机或无人驾驶侦察机几乎每天在加沙上空盘旋,伺机打击地面目标。它们奉行一套“鹰蛇理论”:地上的蛇,无论多么强悍,也害怕来自空中的鹰。
“阿帕奇”螺旋桨声传得很远,目标人物可能提前逃脱。最近,以色列出新招瞒天过海,先出动F–16战斗机,庞然大物的轰鸣铺天盖地,使人难辨东西。“阿帕奇”在声幕掩护下发射导弹,猎物无所遁形。
夜晚,停电往往是大规模空袭的前奏。眼前一黑,战机呼啸而至。虽然知道自己不是导弹寻觅的目标,不知下一声爆炸在哪里的恐惧仍然揪心裂肺。
正想着,巴勒斯坦雇员阿马德打来电话:“知道炸了哪儿吗?走路两分钟就到我家了!死定了!你要记得我!”
我安慰他说,上次坦克开到我楼下,最后也没事。这个阿拉伯男人以为我说他胆小,辩解:“我没问题,只是两个女儿都醒了。”利马和苏苏,一个7岁,一个3岁,经常来我办公室玩。
每隔十几分钟,我们互通电话。阿马德说着说着,突然嚷起来:“哇!哇!哇!”爆炸声离他很近。他的妻子招呼女儿们别到窗口去。我想跟3岁的那个说话。
“苏苏,害怕吗?”想避开“害怕”这个词,办不到。“害怕。”她声音嫩嫩的,咬字不太准。“别怕,明天给你买巧克力吃。”
我傻傻地想,巧克力可以帮她支撑到明天。
“听——轰炸。”她嫩嫩的声音,悠悠地说。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不是没有问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送走前任记者独自上岗的第一个夜晚,不远处一家电厂发生机械事故。同样是“停电伴随爆炸声”,我误以为空袭降临,蜷缩在原地20多分钟,直到电灯重新亮起。那个晚上,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将承受一种本不相干的煎熬。人成了惊弓之鸟。
一个多小时后,声音渐渐平息。从地板爬上椅子,还是决定去现场。开车在空荡荡、黑漆漆的街上,很快就看到闪着红灯的救护车、消防车和提枪的巴勒斯坦警察。一枚导弹命中距离我500米远的房子,叫我跌到地上的那一声,应该来自于此。
警察引我走上二樓,两只打火机照出墙上一米多长的窟窿——导弹从这里穿墙而过。
一个名叫曼多拉·凯肖夫的40岁男子,在睡梦中挨了弹片。伤势并不严重,他脸上满是“死亡擦肩”的委屈、愤懑。任记者们怎么问,他都不搭腔,强忍着眼泪。稍后,一个显然是他朋友的人过来安慰,“天哪——”凯肖夫抱住朋友大哭出来。
第二天我履行诺言,为利马和苏苏送去巧克力,还带她们去海边戏水,弄湿了棉衣棉裤,烘干之前没敢送她俩回家。不过,苏苏始终没弄明白,昨晚的轰炸与今天的巧克力之间有什么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