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今德县路3号的老房子是一座复古主义风格的德式建筑,在建筑大门右侧立着一块“总督牧师官邸”黑色大理石铭牌。这块兼有保护和说明功能的铭牌,显然是要告诉在旅游季节,或按图索骥,或自由行走的游客们,这里曾经居住过一位专职为德国总督服务的牧师。可实际上,当年的总督从未有过如此待遇。在整个德租青岛时期,只设立过“督署牧师”一职,起初仅为兼职的牧师曾短暂租住于德县路3号,但时间未超过一年半。由此可知,官方设立的铭牌显然并不严谨,也存在着一定的误导。
而1905年成为专职督署牧师的路德维希·温特与其修建在观海山东麓(平原路12号甲)的住宅,至今却鲜为人知。直到研究者通过已故波恩大学教授马维立,联系上了温特牧师后代,一段尘封于岁月之中的往事才浮出水面,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路德维希·温特(1868-1920)1905年春来到青岛,时年已37岁,却仍子然一身。温特接替了此前辞职的许勒(1869-1935)担任督署牧师一职。为满足远离家园的德籍雇员在心灵慰藉上的诉求,德国胶澳总督府在1900年始设督署牧师一职,起初此工作暂由同善会的常驻牧师兼任。
根据已故波恩大学教授马维立(1930-2016)博士收集的资料,路德维希·温特1868年3月28日生于德国东部、易北河畔的维滕贝格,是中学校长斐迪南·温特的儿子。1895年,在完成神学学业后,温特在威廉港成为一名海军牧师。此后,温特从1900年或1901年开始担任德国海军远东分舰队的随军牧师。
德租青岛时期出版的《行名书》显示,温特牧师来到青岛后,并没有住在之前总督府曾为许勒租下的住宅,而暂居于伊伦娜大街(今湖南路)126号。1900年,房地产商人阿尔弗莱德·希姆森在此建造了三座热带风格的欧式公寓建筑。
由于当时德国在北京、天津仍有部分保护使领馆和租界的驻军,山东省会济南府也有少量商人和外交人员,而这些地方均没有专职牧师。因此温特到任之后,也承担了这部分人员对于宗教的诉求。频繁奔波于三地与青岛之间,显然让牧师的工作与生活忙碌而充实,或许也让他萌生了在青岛置地筑宅的想法。根据《青岛官报》的记载,1906年3月,温特牧师花费1213.46元,购买了12号地的82号地块用于建造住宅。从当年的地籍图上看,这幅面积为1462m的土地呈三角形,与督署医院(今青大附院西院区)一街之隔,位于今观海山东麓高坡之上。不仅与规划中的新教教堂咫尺之遥,距建设中的总督府也步行可抵。
牧师先生的住宅应该在1906年圣诞节之前就完成了。根据温特的外孙Klaus Hehner先生提供的图片显示,这座典型田园乡间别墅式风格的住宅朝向东南,与彼时之青岛相得益彰。主立面的梯形山墙和半木架构或许是受到了营部官邸、格尔皮克-科尼希别墅等早期住宅的启发或影响,高耸的屋顶和两扇大窗,让阁楼也可得到充足阳光和合理利用。南立面二楼并排而设的四扇竖窗、主入口与东立面侧窗、及侧山墙顶部均采用了哥特式尖顶券形式,侧山墙则装饰着欧式风格的连拱,或许这些都是基于牧师先生的信仰或审美而为之。由于房屋筑于高坡,且主要起居空间位于二层,因此连接内外的楼梯采用了“之”字形结构,并在楼梯转角处设置一个小小的露台。
随着青岛城市的不断发展,定居的德国侨民日益增多。1899年仓促而建的小礼拜堂(Kapelle)已无法满足需求。l907年2月10日,信义会在《青岛新报》发布了新教教堂设计竞赛的消息。最终建筑师罗克格的方案获得了第一名,温特牧师作为竞赛委员会成员参与了教堂方案的评审。这座保存至今的教堂于1908年4月19日始建,19l0年10月23日交付使用,但塔楼的设计采用了建筑师李希德和哈赫梅斯特重新设计的方案。
19l0年夏,回国短暂休假的温特牧师也终于收获了迟来的婚姻。是年9月15日,42岁的温特与小他13岁的艾米·朔恩多夫在萨布尔吕肯结婚。但从10月23日已出现在新教教堂竣工交付的典礼上看,显然牧师先生并没有在德国度一个像样的蜜月,而是匆匆携妻不远万里回到了青岛。在这个如同节日般的交付典礼上,温特牧师不仅进行了布道,还做了一个奉献演讲。这两个讲话的文稿也被刊登在了此后出版的《青岛新报》上。
高坡之上的牧师之家在随后几年也开始添丁增口,女儿伊尔泽在1911年7月29日出生。两年之后的6月22日,儿子罗尔夫也来到的这个世界上。牧师先生独居近五年的住宅也有了变化,比较拍摄于不同时期的照片,牧师住宅南立面接建了两层探出墙体的硕大阳台和雨篷,楼梯转角处的小露台也用粗石进行了加高加固。显然这些增筑都是女主人到来后,按其要求改建的。虽然阳台和加高的露臺让牧师住宅看上去略显怪异,但改建的确增加了住宅的使用空间。
然而,就在儿子周岁不久之后的夏天,战争的爆发将平静的生活彻底打破。日本在1914年8月动员了近6.5万海陆军封锁和围攻德国已统治近17年的青岛,温特设法把妻子和两个孩子送到了位于黉山的德国煤矿,后辗转前往上海,他自己则留在青岛,参与这场毫无希望的城市保卫战。11月7日,在困守和激战近三个月后,德国宣布投降。潮水般涌入青岛的日本人开始了公开的抢劫活动。正在舍己救治重伤员的温特家中也遭洗掠,日军士兵闯入他的家中,撬开办公桌,将牧师按照几位逝者遗嘱保管的钱物全部卷走。
所有参与或未直接参与战争的适龄男子陆续被日军当作战俘投入了俘虏营。至1915年秋,留守青岛的德国人仅余三四百名老幼妇孺。温特牧师在这段艰难岁月中,承担起留守人士与日本当局之间互递消息的角色。l914年12月,日本人曾打算将使用不过五年的新教教堂没收征用,因为他们觉得这座建筑的空间很大,因此除基督徒,也应该供日本佛教徒使用。温特牧师呼吁留守的德国妇女每周日前往礼拜,以此证明保留教堂的必要性。这在l914年的寒冬中显得极为不易,因为战争的影响,教堂的电暖系统和教堂本身都遭到了破坏。但妇女们穿着袜套、裹着毯子,还带着日式小手炉等如期到来,用坚持和信念成功挽救了教堂。
自温特牧师担任代言人后,他一次又一次地向日本当局投诉其无礼与暴行。这固然最大限度维护了留守人员的权益,但最终也让日本人对他失去了耐心。1915年5月8日,日本当局勒令温特牧师在48小时内必须离开青岛……5月9日,星期天,温特在新教教堂最后一次主持礼拜,并举行了告别仪式。次日,他乘坐火车前往上海,与家人团聚。
1915年l0月,温特应邀去了天津,担任当地一所留守德国儿童学校的校长。曾在青岛获得成功的房地产商人阿尔弗莱德·希姆森,在其回忆录中也提到温特牧师,他们不仅交往愉快,希姆森女儿莉莉的坚信礼也是温特主持的。据温特的外孙Klaus Hehner提供的资料显示,牧师先生在津期间,还与周叔迦有过交集。温特与当时还不满20岁的周共同参与了名为《中国优秀礼仪》一书的出版。1917年7月,中国对德宣战,滞留在华的德国人的处境每况愈下。1919年春,在英国人的干预和胁迫下,北洋政府终于决定驱逐50岁以下仍留在天津的德国人,虽然已年过五十,但温特牧师仍被列入了遣返名单。回到德国后,牧师一家定居在法兰克福。不幸的是,仅仅一年后,路德维希·温特牧师就因罹患疟疾于3月22日去世,享年52岁。
温特位于青岛的住宅因其曾任督署牧师,并被日本当局驱逐,显然难逃被没收的命运,但此后关于这座建筑的用途已无从考证。2016年初春,当历史研究者按图索骥,前往探访牧师住宅,发现这座被各种新旧建筑层层包裹的住宅,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保护,而且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具有鲜明德式风格的屋顶被改为平顶三楼,探出墙体的阳台和粗石加固的露台封闭成为可居住空间,面南的四扇窄窗和连拱装饰的侧山墙也早已无迹可寻……只有“之”字形的楼梯,和主入口及其侧面的尖顶券还依稀可辨建筑昔日的旧貌。
从牧师住宅向南看去,一座建于二十世纪70年代的居民楼已彻底挡住了其眺望新教教堂的最佳角度,而破败的环境和因医院车来人往的嘈杂也不由得让人心生感慨。可教堂的准点报时和礼拜日悠扬的钟声却依然可以穿越屏障,在这座百年老宅周围萦绕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