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只有中了他的毒,才能跳出当代的紧张感

2019-07-19 09:09LouisHothothot
南都周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复联

Louis Hothothot

时隔28年,导演蔡明亮的处女作《青少年哪吒》在荷兰院线再次上映。这个2019年的初春,寒风萧索,却有无数观众深夜到来,感受那来自台北的孤独。

在电影工业主流审美越发商业化、《黑豹》这类超英电影也能拿下奥斯卡奖杯的今天,这位电影艺术家,却始终和电影风潮背道而驰。从影28年的蔡明亮,仅仅用11部长片,就在欧洲三大电影节奠定了大师地位,并被写入欧洲电影教科书,并让一小众国内外影迷中毒一般迷上了他。今年在阿姆斯特丹眼睛美术馆,还专门为他举办了个人电影回顾展。

蔡明亮生于马来西亚,职业生涯在台湾度过,受法国新浪潮电影的启蒙,又同时被香港电影和中国传统戏剧所哺乳。在上世纪80年代之际,正值台湾政治和文化由封闭到开放的历史转型期,他和侯孝贤,楊德昌们一道,带动了台湾的电影新浪潮运动。随后,台湾新浪潮回到欧洲,进行文化反哺,从而在世界电影史的版图上,第一次添加上华人电影运动的色彩。

坦白说,看蔡明亮的电影是一种挑战。不走心地看时,会觉得他的电影太慢,镜头太长,人物关系太不清晰;一旦走了心,却感觉节奏正好,镜头也不长不短,人物呈现细腻入微。

蔡明亮的电影人物都呈现一种暧昧的关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可是,人的复杂性、情感世界的丰富性,偏偏就是需要在温吞的节奏中,才能被细细地体会。换句话说,只有中了蔡明亮的毒,才能跳跃出当代生活的紧张节奏,把身体交给电影院的黑暗,在光影中重新发现生活。

其实,解读蔡明亮的电影,完全可以结合超级英雄电影来看。在《黑豹》《复仇者联盟》(以下简称《复联》)系列成为电影风向标,甚至被学院派接受的时代,它们的特征是很明显的:1,高潮戏作为卖点。2,飙肾的快节奏。3,大明星扎堆。4,天价预算。

而反观蔡明亮的作品,在每一点上,都和它们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没有第三幕

从剧作结构看,《复联》等电影其实是反传统的。

电影一般有4幕:介绍人物一一铺垫剧情发展一一高潮一一落幕。然而《复联》没有角色介绍和铺垫,因为有几十部前传电影和无数的漫画书打底,大家对人物前世都耳熟能详(这也是奇特的观影经验);《复联》没有落幕,这也没关系,反正我们知道续集永远都有可能。英雄们,是永不落幕的角色。可以说,《复联》就是长达120分钟的第三幕。

蔡明亮的电影则是反《复联》结构的,而且貌似也是反传统的。因为他的电影看起来只有第一幕和第二幕,唯独缺了戏剧冲突最强的第三幕,甚至连交代人物结局的第四幕也可以省略。

拿《你那边几点?》来举例,观影是在漫长的等待中度过的。男主角在第二场戏时,就遇到了女主角,两人之间产生了暖昧的情愫。在得知女主角去了巴黎之后,他把台北所有的钟表都调成了巴黎时间。这种模棱两可的牵挂,让我们期待着他们再次相遇一一那是传统电影第三幕应该有的模样,不是吗?

但是,很抱歉,两个人从此之后,就生活在平行的世界中,相隔7小时,相隔1万里。两个人都在各自的孤独中挣扎,承受着失落和伤害,却不能彼此安慰。这部电影没有传统戏剧冲突意义上的高潮,只有生活中的断章,充满没有结果的期待和等待。

作为观众,我始终不确定那个女孩子是怎么回事,她是不是也在牵挂着男孩?反正她生活得并不开心:在巴黎,语言不通;朋友、陪伴和性,这一切都求而不得。男孩子在台北,有了一夜情,却在昏睡中被偷了个精光。两个受伤的人,天各—方。也许那个女孩子早忘了他,电影并没有交代女孩的心事,只留下观众自行创造着对她的想象。是电影,将两个人的生活排列在一起,呈现他们极为相似的孤独和极为私密的渴望。观众将两个人的生活重合起来,期待着他们最终能够……就像期待相隔万里的一把钥匙和一把锁,最终能够……

这便是蔡明亮电影的暖昧之处。正是这种暖昧,创造了观众的独自想象空间,给予了我们更大的自由来感受生活。这种暧昧的等待,当然很慢,而只有慢,才能体会到来自孤独的煎熬。时间的伤害是那么隐晦,但它又静水流深,沁入骨髓。

走心还是走肾?

对于商业片而言,活泼花哨角度多变的镜头、异域情调的风景,无疑可以捕捉观众的注意力;全程无尿点的紧张剧情,更是可以将观众牢牢钉在椅子上。《星战》、《复联》和《速度与激情》都是这样的片子,里面的火爆情节,把人的肉体和生存环境的那种物理性伤害,表达得夸张又直观。说白了,走的是肾!

但是蔡明亮的电影,却专注于把人的心灵在当代社会中受到的伤害,进行更为真切和残酷的表达。也就是说,走的是心。

《黑眼圈》中,男女主角连名字都没有,也没有任何人物背景。他们出生于什么样的家庭?有过什么样的经历?电影不交代,只展现了他们当下的欲望和行为动机。这也是蔡明亮电影的一大特点,可以说是抽象,也可以说是极简,当然这也造就了无数的恶评。看不懂、太慢、太闷、太无聊等评价,28年来一直和蔡明亮相伴相随。但是,这样的人物就生活在我们的城市中,在每个角落里,我们或许都曾和他们在街头相遇,又擦肩而过。所以,我们总对他片中的人物有着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性,在电影《黑眼圈》中,也是重要的元素。当然,孤独让性的欲望更加难熬。当男女主需要性的时候,男孩子先是带女孩子去大桥下的黑暗角落里,女孩子一看,掉头就走;于是,他们去旅馆开房间,结果,女孩子没有身份证(由此表述出女孩子是非法移民的身份),只得作罢。这个时候,森林的火灾已经愈来愈严重,夜晚的城市都变得红彤彤的;人们咳嗽不止,不得不戴上口罩呆在家里。但是,他们——两个孤独又渴望温存的人,来到男主角栖身的烂尾楼中,在一个街头捡来的破床垫上猛烈地拥抱。在没有保护的楼宇中,在红彤彤的夜色中,滚滚浓烟让他们的呼吸和接吻都变得困难。

蔡明亮用一个长镜头,凝视着他们的欲望像野兽一样:拥抱、摘下口罩、接吻、呼吸困难、咳嗽、再带上口罩、再拥抱、脱衣服、呛不住烟又放弃了、欲望起来了再次脱衣服、呛不住烟了再次放弃…面对这个冗长而重复的过程,看着两个年轻健美的肉体,我对性产生了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我也说不清性究竟能给他们带来什么?但是又无比强烈地渴望他们的渴望能够得到满足。性是他们唯一的交流,是唯一可以安慰寂寞的方式。

一个房间和一张床,是两个年轻雄健的肉体、两个孤独脆弱的灵魂唯一需要的东西。电影用了大量的篇幅来描绘这个床垫:从街头被人抬回家,后来又搬进了烂尾楼一一算是男主角有了私人的栖身之地;后来在那个火灾之夜,这个床垫再次被男女主角艰难地拖到女主角狭小的住所里……蔡明亮总是用镜头悲悯地、远远地凝视着:那些充满情欲的、却生活困顿的人们,对一个私人空间的渴望,就在这个床垫被搬来搬去的过程中,慢慢地呈现出来。

电影的另一场戏也挑战了我的情欲体验。一个母亲抓住女主角的手,给自己的植物人儿子打飞机。这本来是一个欺负人的行为,观众都已经对女主角有了心理认同,理论上讲,肯定会反对母亲的行为。但是我发现,观影的时候,我并没有去评判谁对谁错。而是带着同情的眼光看着这个母亲。她也在饱受着性和渴望的煎熬,作为母亲和小店老板(电影中唯一有稳定物质生活的角色),她还有着更多的道德禁忌。在火灾之夜,她强迫另一双手,帮助儿子释放情欲,这究竟是不是在满足自我的欲念?是不是生活的煎熬将人压迫得恶念丛生?对了,这部电影的英文名字是《我不想独自入睡》。

不管他们的床垫上,最后有没有沾上精液,蔡明亮都留给我们一种暧昧的想象空间。在他的镜头下,性调动的并不是肾的反应,反而让观众深刻地感应到了他人的心灵状态。

永远唯一的男主角

谈起《复联》的人设,真是包罗万有:亿万富翁CEO技术男神钢铁侠、二战英雄美国队长、纽约医生奇异博士、物理学家绿巨人、苏联特工黑寡妇、邻家男孩蜘蛛侠,阿斯加德雷神…角色的背景和身份的跨度之大,堪称空前。这么多复杂的人设集中在一起,做出的是一部火锅型大片。这十几个具有票房号召力的大明星,总身价创纪录地达到4亿美元。

而相比之下,蔡明亮节俭得很,这也成了他在国际影坛上最独树一帜的一点:他的职业生涯只拍一个人——李康生。

李康生十几岁的时候,蔡明亮在游戏厅门口发现了毫无从影经验的他,一段电影佳缘由此而生。在阿姆斯特丹的眼睛美术馆,我遇到了李康生。我问:“如果那天没有遇到蔡明亮,你会拍电影吗?”他很肯定地回答:“不会”。没有解释,没有更多的话,就像电影中的角色。

自从香港新浪潮和台湾新电影运动把亚洲故事带到欧洲之后,沉默寡言的男性,就成了最具代表性的亚洲角色,如同话痨是昆汀电影的角色特征一样。在《花样年华》中,梁朝伟把无从倾诉的伤痛,说给一个石头洞的画面,成为了亚洲男人的温吞沉默的经典形象,梁朝伟也由此在戛纳称帝。

相对于王家卫的金句频生,蔡明亮电影里的李康生,是比梁朝伟还要寡言的人。比如在《郊游》中,他貌似只说过一句“呀,你干什么?”,然后就是唱了首《滿江红》。拜托,这可是两个小时的电影呀!

然而,这个角色也让他在金马奖上战胜了《一代宗师》中的梁朝伟,拿下了金马影帝。金马奖主席李安说看到他唱《满江红》的戏,就觉得这是2013年的最佳影片。这个被家庭抛弃,被社会遗弃的人,每天工作8小时:在街头举一个房地产的广告牌,每50分钟可以休息10分钟,喝水小便抽烟。工作的时间,他就像一棵树,一动也不动。

电影长时间凝视着这群人一动不动地在台北街头。汽车喧嚣地来来往往。他们手中的牌子上的漂亮房子,和他们没有丝毫关系,他们都住在被废弃的地方。

蔡明亮阐述这部电影的创作动机的时候说:“西化的亚洲城市,让我感觉似乎处于无地基的浮动状态,有一种长时间焦躁不安的氛围。我们好像永远生活在工地里,房屋、马路、捷运不停翻修拆建之中,有更多开发,也有更多遗弃。那些正在搭建的水泥工地,或是惨败的楼房废墟,只不过是展示出现代文明开发的疯狂特质,还有荒谬的丑陋代价。”

这部电影的英文名字是《流浪狗》,李康生带着两个孩子,住的是流浪狗待的废墟。

小成本和8000个观众

当代电影越来越烧钱,已经是常态了。比如《复联》,两部的投资就花了10亿美元,足以让蔡明亮拍2000部电影了。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蔡明亮因为没有太多收回预算的压力,因此可以从容地做影像方面的实验。他说自己不需要大观众群,只要放映50场,有8000观众,就够了。这样的状态,这样的创作自由,也让人羡慕。

在《西游》中,他借鉴了古代的静物画、肖像画、风景画艺术,在色彩、构图、打光方面下足功夫,使得每一帧画面,都像一幅画一样美。在蔡明亮看来:“画面本身,具备可长久观看的独特美感以及可细致捉摸的精神内涵,对场景的精心选择、对画面——节奏等细节的精简提炼,都能帮助到作者的表达。这些,使得‘对白、情节、动作这些传统的表达渠道完全不必要了”。这部无对白、无情节,甚至动作都慢到极致的电影,尽管长达1个多小时,我却看了至少3次。

最近这几年,蔡明亮把更多精力投入到了剧院和美术馆里。当谈到“手工电影”,他说:“电影原本就是手工的,在数字时代,我们追求更高效的制作方式,因而丢掉了需要手工的精雕细琢。电影仅仅有百年历史,是婴儿一样的艺术种类。它也应该像绘画一样,在博物馆里被观众欣赏”。

蔡明亮曾在台湾被冠以“票房毒药”的名称,然而当我们坐在阿姆斯特丹的眼睛美术馆,他对我说这番话时,却是一副快乐的模样。这家美术馆是以收藏和推广电影艺术的多种可能性闻名于世的。而蔡明亮和侯孝贤两人,是唯二在这里做过个人回顾展的华人艺术家。

我们聊天的最后,蔡明亮谈起超英电影,说他其实很爱看。“美国人有一种特殊的太空观念,拍科幻片,美国人是最厉害的,但是我不会拍这样的电影,我的电影总是在解决我的问题”。

用电影去关照当代问题,处理作者与时代的关系,去解决人类的精神危机——这种典型的电影作者思维,正是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法国新浪潮精神的薪火。我一下理解了蔡明亮的坚持和力量。纵然在超英大片风靡市场的当代,蔡明亮也能独树一帜,敢于和时代风潮背道而驰,他的力量所在,来自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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