贠 娟,李中耀
(新疆大学人文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清代继汉唐元后重新统一西域,从而实现了国家的疆域大一统。在“一统极盛”的背景下,亲历西域的人员增多,西域竹枝词便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与繁盛。①嘉庆十七年(1812)修订的《嘉庆重修一统志》将“西域新疆统部”简称为“新疆统部”,本文所述西域即以此为界。在清代很长时间内,官方记载“西域”与“新疆”二者混用,直至光绪十年(1884)“新疆”建立行省,这一名称才成为一个固定地名被正式使用,所以清代西域竹枝词中多有西域和“新疆”共同使用的情况,本文为叙述方便,整体上使用“西域”的称呼。关于竹枝词的起源,当今学人多认为源于巴蜀,刘禹锡有开创之功,有七言四句、七言二句、七言五句、七言八句、五言四句、六言四句、杂言体等多种形式。本文所论均为七言四句式“正统”竹枝词体例,直接以竹枝词或效竹枝(体)为题的诗作,或以组诗形式专咏地域民俗风情的杂诗、杂咏、杂述诗、杂事诗。
目前对清代西域竹枝词的收录情况主要有:雷梦水主编《中华竹枝词》收录纪昀等6 位诗人594首;王利器主编《历代竹枝词》收录庄肇奎等4位诗人244首;丘良任主编《中华竹枝词全编》收录朱紫贵等25 位诗人934 首,但其收录过于宽泛。笔者在前人基础上进行梳理,查源考据,目前可考亲历西域并且撰写西域竹枝词的诗人共27 人,上至乾隆三十三年(1768),下至光绪二十六年(1900),其中乾隆朝9 人,嘉庆朝10 人,道光朝5人,光绪朝3人,凡1 138首,见表1。
清代西域竹枝词作为清代西域文学的一部分,在薛宗正《历代西陲边塞诗研究》(敦煌文艺出版社,1993年)、周轩《清代新疆流放研究》(新疆大学出版社,2004年)、星汉《清代西域诗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等书中均有深入研究,故笔者对纪昀、福庆、洪亮吉、祁韵士、林则徐、萧雄等人不多赘述,仅将未见以上诸书及需再考补的诗人按其至西域时间先后及竹枝词创作始由进行简单考述:
1.唐道,生卒年无考,字秋渚,江苏华亭人,有《伊犁纪事诗》38 首,见于《西陲纪游》附录。乾隆五十一年(1786),唐道随其师福喜纳谪戍伊犁,居三年,归著《西陲纪游》,主要记录其随师从京城至伊犁惠远城的行程与见闻,分上中下三篇,上篇写京师至嘉峪关行程,中篇写出关至伊犁经历,下篇写伊犁杂记。《伊犁纪事诗》附于《西陲纪游》后,主要记录诗人伊犁所见所闻,与《西陲纪游》下篇可诗文互见,相互补充。据考证,唐道《伊犁纪事诗》38首与庄肇奎《伊犁纪事二十首效竹枝体》内容多有重合,《西陲纪游》与王大枢《西征路》多有重合,有抄袭之嫌。②参见周燕玲、吴华锋《唐道西域著述考辨》,《伊犁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2期,第39页。
表1 清代西域竹枝词一览表①此表参考丘良任《中华竹枝词全编》(北京出版社,2007年);吴霭宸《历代西域诗钞》(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年);星汉《清代西域诗辑注》(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清诗话》(中华书局,1963年);《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年)等书。
2.沈峻(1744—1818),字存圃,号丹厓,又号筌浦,天津人,乾隆三十九年副贡生,官至广东吴川县知县。有《轮台竹枝词》10 首,见《欣遇斋集》卷十六。《津门诗钞》载:“公谪戍新疆,释还家居,鬻书自给,颜所居曰‘随缘’。”[1]《红豆树馆诗话》云:“先生谪官塞外,与大兴龙雨樵唱和,诗名籍甚,人称“龙沈”,旋里后,手订其诗,分少作、宦游、塞外、归田,总名《欣遇斋集》……其自序云“宦游旅寓足迹半天下,登临酬答感怀纪事之什遂盈卷轴,而咏物无与焉。”[2]沈峻在吴川任五年即乾隆五十六年(1791)因失察私盐解官遣戍西域,于嘉庆二年(1797)释回故里,《轮台竹枝词》当作于其谪戍西域之时。
3.薛国琮,生卒年无考,字鲁直,河北卢龙人,乾隆己卯举人,有《伊江杂咏》,今存101首,见史梦兰《永平诗存》。史梦兰《止园诗话》云:“薛鲁直明府有《伊江杂咏》百廿首,余删存百首,刻入《永平诗存》。”[3]并录诗一首言其删除的原因,与纪昀《乌鲁木齐杂诗》不录而收入《槐西杂志》同理,遂《永平诗存》辑薛国琮《伊江杂咏》共101首,又作《伊江百咏》。薛国琮因何事何年谪戍西域,史国强《〈永平诗存〉所辑〈伊江杂咏〉著者考辨》一文根据《续修昔阳县志》中载“薛国琮为乾隆末年山西乐平县最后一任县令,而嘉庆元年驻地州判首已非薛氏”推测,其约于嘉庆元年(1796)谪戍伊犁,并考证薛国琮《伊江杂咏》是借鉴舒其绍《伊江杂咏》并结合王大枢《西征路》的内容进行了修改、增补、再创作。①参见史国强《永平诗存所辑伊江杂咏著者考辨》,《新疆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第114页。笔者查阅档案,根据嘉庆元年六月二日山西巡抚蒋兆奎奏折《奏为审理乐平县知府薛国琮滥刑差押以致被诬民贾士德自缢毙命案事》②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档案:档号03-2269-031。及嘉庆元年七月十一日刑部奏折《奏为遵旨议奏山西乐平县知府薛国琮滥刑差押以致被诬民贾士德自缢毙命一案事》③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档案:档号03-2269-037。,可推测薛国琮于嘉庆元年因“滥刑差押案”谪戍伊犁。
4.舒其绍(1742—1821),字衣堂,号春林,又号味禅,河北任邱人,有《伊江杂咏》91 首,见《听雪集》卷四。乾隆四十四年举人,官浙江长兴知县。嘉庆二年(1797),以事戍伊犁八年,嘉庆十年被赦还。《伊江杂咏》专咏伊犁风土,每首皆有题目,根据陈寅《次舒春林伊江杂咏韵二十首》和诗可猜测原诗本20 首,诗人后来编订时进行了再创作增至91首。其《东归日程记》即记录其嘉庆十年由伊犁惠远城赦免归家行程经历,共行一万两千里,为时一百五十二日。
5.陈寅(1740—1814),字心田,浙江海宁人,有《次舒春林伊江杂咏韵二十首》《和红梨将军衙斋咏原韵》29 首,见《向日堂诗集》。嘉庆四年(1799)年因憨直忤上官罢职遣戍,嘉庆六年到达伊犁戍地,至嘉庆十九年卒于戍所。这两组竹枝词分别和舒其绍《伊江杂咏》(舒其绍,号春林)、晋昌《伊江衙斋杂咏上下平三十首》(晋昌,号红梨主人)而成。
6.边士圻,生卒年无考,字云坪,号爽轩,河北任邱人。边士圻《红山竹枝词》50首,今存1首,见袁洁《出戍诗话》。其谪戍原因、年代无考,根据嘉庆十六年八月初七日直隶总督温城惠奏折《奏为尊旨审明任邱县在籍知县边士圻嫁卖庶母捆差骂官一案按律定拟事》④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档案:档号04-01-01-0530-035。及道光四年十一月初四日乌鲁木齐都统英惠奏折《奏为已革山西神池县边士圻再留期满请旨释回事》⑤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档案:档号04-01-01-0669-034。等知其约于嘉庆十六年(1811)谪戍西域,道光四年返回。袁洁《出戍诗话》云:“任邱边云坪有《竹枝词》五十首,其一云……可以想见。”[4]3801边士圻原著《爽轩集》已佚,今仅于《出戍诗话》存竹枝词1首。
7.瑞元(1794—1852),字容堂,一字少梅,号春山,满洲正黄旗人,两江总督铁保长子。瑞元有《回部竹枝词》3 首,见《少梅诗钞》。《清国史·瑞元传》载其“嘉庆二十三年(1818)赏三等侍卫充哈密办事大臣”[5]。其弟瑞恩《少梅诗钞》序云:“因公被黜家,居半载蒙恩授哈密办事大臣”“三入玉门”[6],《回部竹枝词》当作于其西域任职期间。
8.袁洁,生卒年不详,字蠡庄,又号玉堂居士,江苏桃源人,有《竹枝词》4 首,见《出戍诗话》。道光三年(1823)因“代作呈词案”贬谪乌鲁木齐,道光七年返回。《出戍诗话》被称为文学史上唯一一部为流放诗人而作的诗话,其卷二云:“过安西至哈密相去千余里,并无城郭村市,惟住宿处所,荒店数家而已。行客须带米菜等物,藉以果腹。且有须带水者。其沙碛荒滩,水草不生,呼为‘戈壁’,所谓‘苦八站’是也。余戏成《竹枝词》。”[4]3822《竹枝词》4首主要描写西域戈壁风貌。
9.张广埏(1782—1866),字锡圻,号雪君,浙江慈溪人,道光八年举人,官福建福宁知县。有《万里游草》二卷,记道光九年(1829)随长白玉麟由山西赴新疆伊犁,往返二十八个月,行程两万余里,“雄边要塞,奇事险境,皆以诗记之”[7],卷后附录《邮程琐录》,今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伊江竹枝词》专咏伊犁山川民情,当见于此书,笔者未见。童逊祖所辑慈溪地域诗话《薿薿室诗话》载其《伊江竹枝词》3 首,云:“张雪君大令诗已载于前,今得其《伊江竹枝词》云云。”[8]
10.张福田,生平资料无考,有《巴里坤竹枝词》3 首,见李伯元《庄谐诗话》。李伯元(1867—1906),字宝嘉,别号南亭亭长,著有《南亭四话》《南亭笔记》《官场现形记》等。《庄谐诗话》云:“大荔张福田,年少从军,入金和圃将军幕,以功授知府。未三十,即告养归。其《巴里坤竹枝词》云云。”[9]金和圃即金顺(1831—1886),字和甫,曾于1876—1885年任伊犁将军,张福田入其幕僚,亦极有可能到过西域之巴里坤,遂归于西域竹枝词。
11.志锐(1853—1912),字伯愚,又字公颖、廓轩,自号薑盦、穷塞主,晚号迂安,他塔拉氏,满洲镶红旗人,有《伊犁杂咏》6 首。以进士授编修,晋侍读学士,在甲午之役中,因支持光绪帝抗战,先后被降为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伊犁索伦领队大臣。宣统三年(1912),从杭州将军调伊犁将军,任职仅五十四天被革命党人枪杀于惠远城钟鼓楼前,为有清一代最后一任伊犁将军。《伊犁杂咏》原见于王子钝手抄本《天涯零韵》,本无题目,后星汉《清代西域诗辑注》引王子钝评语“数诗吟咏异俗,纯以平常语琢成,别有深味。”[10]每篇添加标题、总题为《伊犁杂咏》。
清代是诗词创作的繁盛期,“清代文学与学术文化在总体上呈现出一种集历代之大成的局面”,“无体不备,无体不盛”[11],西域文学也在这一时期大放异彩。据前文所考,清代西域竹枝词的数量约1 100余首,且笔者在现存资料中尚未发现清代以前创作的西域竹枝词或效竹枝体诗歌,可以说清代开创了西域竹枝词的先河。西域竹枝词是清代政治、经济、文化综合影响下的产物,它的诞生与繁盛受以下几方面因素影响:
清代的疆域意识及国家意识较强,先后三次修纂《一统志》,历五朝150余年,分别是康熙《大清一统志》、乾隆《钦定大清一统志》、嘉庆《重修大清一统志》,“清代统治者欲借纂修《一统志》,宣扬天命、一统、德威、功绩、政教,是国家强盛的象征和标志”[12]。清代修纂《一统志》和西域也是密切相关的。乾隆二十年至乾隆二十四年清军先后平定准噶尔、大小和卓叛乱,继汉唐元后重新统一西域从而实现了国家的疆域大一统,在这样的背景下,乾隆二十一年刘统勋等奉旨修纂《钦定皇舆西域图志》(《西域图志》),详细记载新疆全境的情况,是为新疆第一部官修地方志,亦为《大清一统志》的新疆部分之稿本。而乾隆二十九年开始的续修本编纂的主要任务之一,即修纂“西域新疆统部”,“以昭大一统之盛”[13]。国家的统一、疆域的辽阔、社会的稳定使得清人普遍涌现出“新辟龙沙版宇收,今皇德威古无俦”(庄肇奎《伊犁纪事效竹枝体》其一)的自豪感。
乾隆三十六年,土尔扈特部离开了生活了一个半世纪的伏尔加河草原,突破重重阻碍,回归故土伊犁河畔,成为清代“大一统”的重大历史事件,也激发了文人的竹枝词创作。如舒其绍《伊江杂咏·土尔扈特》云:“打包驼驮雪痕班,慕化东来款玉关。四十万人争内徙,何劳三箭定天山。”[14]对土尔扈特东归事件的前后因果注释甚详。需要说明的是东归人数实为近17 万人,抵达伊犁时只有7万人。祁韵士《西陲竹枝词·喀喇沙尔》云:“行国王庭绕幕毡,开都河畔惯游畋。可汗却恨归降晚,日月恬熙四十年。”[15]109叙述土尔扈特部回归后的安居乐业。竹枝词在清代已经突破了竹枝词本身的功用,纪实性增强,成为了存史存志的重要形式,“土尔扈特部东归”不仅体现了清朝的政治经济繁荣的大一统局面,也彰显了土尔扈特人回归故土的爱国情怀。
广阔的国家疆域、“一统极盛”的社会面貌使得亲历西域的文人“兼济天下”意识增强,诗人们在高昂的爱国主义情感引领下藉竹枝词咏西域风土,咏祖国繁盛,抒发中华民族自豪感。纪昀《乌鲁木齐杂诗》序云:“夫乌鲁木齐,初西番一小部耳。神武耆定以来,休养生聚,仅十余年,而民物之蕃衍丰膴,至于如此,此实一统之极盛。昔柳宗元有言:‘思报国恩,惟有文章。’余虽罪废之馀,尝叨预承明之著作,歌咏休明,乃其旧职。今亲履边塞,纂缀见闻,将欲俾寰海内外咸知圣天子威德郅隆,开辟绝徼,龙沙葱雪,古来声教不及者,今已为耕凿弦诵之乡,歌舞游冶之地。用以昭示无极,实所至愿。不但灯前酒下,供友朋之谈助已也。”[16]纪昀在序言中明确指出了有清大一统后,仅十余年,“古来声教不及”的边塞之地,“今已为耕凿弦诵之乡,歌舞游冶之地”。祁韵士《西陲竹枝词》小引亦云:“况龙沙万里久入版图,游斯土者,见夫城郭人民之富庶,则思圣德神功怙冒罔极;见夫陵谷薮泽之广大,则思山经水注掛漏殊多,见夫物产品汇之繁滋,则思雪海昆墟瑰奇不少。”[15]108“一统极盛”的繁荣激发了文人们的民族自豪感和社会责任感,歌文治武功、颂太平盛世,催生了许多竹枝词,同时也展现了西域和中原地区的交往、交流、交融及清人的“国家”意识。
有清一代遣戍西域的流人居历代之冠,嘉庆十二年由乌鲁木齐都统和瑛编纂的《三州辑略》“流寓”章统计自乾隆二十五年至四十七年间流放乌鲁木齐的遣员数量逾300 人。唐道《伊犁纪事诗》其四云:“三千罪属聚成群,总唤乡亲类各分。尽有居心成猾贼,也多满面是斯文。”并自注云:“伊将军因伊犁发遣太多,嘱予草奏稿,乞止发。计累年积匪猾贼多至三千人。上允所请,得稍减。”[17]清代大批流人发往西域一方面带来了人口、经济上的繁荣,另一方面也带来了文学创作的繁荣。事实上进行文学创作并流世的多为文化水平较高的遣戍官员或幕僚、扈从,亲历西域进行西域竹枝词创作的27人中:遣员身份的有纪昀、徐步云、庄肇奎、曹麟阁、沈峻、薛国琮、舒其绍、洪亮吉、祁韵士、陈寅、汪廷锴、袁洁、边士圻、林则徐;戍边官员身份的有舒采愿、福庆、成书、晋昌、瑞元、许乃毂、成瑞、志锐;幕僚及其他身份的有:唐道、王曾翼、张广埏、萧雄、张福田。他们多为学识渊博、文采斐然之人,具有一定的政治才干和文学素养,这和当时的社会背景也是息息相关的。自乾隆三十二年来,科场恢复试诗,科举试诗对清代诗学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试帖诗学的勃兴,促进了诗学的整体复兴和繁荣,不仅激发了清代诗歌创作的普遍风气,同时也以对试帖诗艺的细致揣摩促进了诗学全面繁荣和加速发展。”[18]以诗赋取士使得试诗成为科举的门槛,诗歌创作成为士子的必备才能,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亲历西域的文人大多擅长作诗,也可以说,创作主体条件的优越使得西域竹枝词在清代竹枝词中独占一隅。
清代诗歌作为中国诗歌史上的第三个高峰,涌现了许多名家,但事实上在诗歌创作中清人也遇到了最棘手的困难即如何突破前人,于是有了“古来好诗本有数,可奈前人都占去”[19]160(赵翼《连日翻阅前人诗,戏作效子才体》)、“好诗多被古人先”[19]195(赵翼《即事》)的感慨。为求突破,清人只能另辟蹊径,推陈出新,求新求异。西域远离内地,在交通不便的情况下,大部分人终身难有机会亲历西域,因此历朝历代的西域书写除少数外,或来自于史籍,或来自他人转述,或来自于西域想象。清代大批知识水平较高的流人亲历西域,为清代诗歌题材开拓了新的视野,西域迥异于中原的风土人情、自然环境、语言制度等对他们来说都是新鲜的、独特的、值得描写的对象,于是在新奇之感的驱使下,对西域进行讴咏自然是情理之中了。清代诗歌内容丰富,西域竹枝词毋庸置疑为清诗的繁荣在题材开拓上作出了贡献。
竹枝词发展到明清时期,逐渐消退了唐宋时期的爱情主题,抒情娱乐功能消减,纪实性增强。清初思想家、文学家王夫之《竹枝词十首》自序中言:“杨廉夫唱竹枝于湖上,和者麕集,以初体求之,非竹枝也。长庆始制,同出而歧分,如竹枝之相亚,应篙楫之度登,顿挫流漓,用近藏远,庶几风人之旨,故聊为之。”[20]王夫之认为元代诗人杨维桢与“西湖竹枝词”的唱和,是继承刘禹锡“依声制辞”的创作,是为初体,他提出竹枝词创作应“用近藏远”“庶几风人之旨”,即竹枝词不仅继承了自《诗经》以来的“采风”传统和讽喻功用,更要超越自身的艺术表现而凸显其他功用。清人王士祯亦云:“竹枝泛咏风土,琐细诙谐皆可入。”[21]竹枝词在诗体上不拘格律,在内容上不拘题材,通俗易懂、创作较为简单,且诗歌自注可补充文的功能,如纪昀《乌鲁木齐杂诗》共六题160 首共12 500 余字,诗歌自注约8 000 余字;福庆《异域竹枝词·新疆》64首共10 200余字,诗歌自注约8 400余字;萧雄《西疆杂述诗》110题150首共37 500余字,诗歌自注约33 300 余字,不一例举。这种自由的形态极大地适应了地域文学的书写。在这样的文学发展趋势下,竹枝词成为了一种地域文学的重要表现形式,形成了清代竹枝词的创作高潮,也可以说,竹枝词的繁荣是文学体例本身发展规律的自然选择。
西域历来被视为“绝域”,西域各城、人物服饰、语言文字、礼俗制度、自然风光、气候物产均成为西域诗人们的叙事对象,竹枝词以其体裁的独特性成为亲历西域的文人吟咏西域风土最好的载体。根据诗人的个体经历及地域感官所催生的竹枝词亦是不同的,纪昀《乌鲁木齐杂诗》为后世勾勒了一幅内容丰富的清代北疆风俗画卷;袁洁《戈壁竹枝词》主要描述西域“苦八站”的戈壁风貌;成书《伊吾绝句(仿竹枝)》描写哈密地区的风俗面貌;林则徐《回疆竹枝词》、王曾翼《回疆杂咏》等主要展现南疆风土民情。诗人所处的环境是他进行竹枝词叙事素材的直接来源,也是竹枝词创作的初始动机。清代地域意识的增强与竹枝词本身的发展规律相适应,使得竹枝词创作一时之盛,而疆域的开拓、国家的统一、与国外的密切联系均增加了竹枝词的书写内容,促进了竹枝词的创作,中原地区竹枝词、少数民族地区竹枝词、港澳台竹枝词、海外竹枝词均留世较多,形成竹枝词创作的全盛期。
文人基于闲暇及闲情赋诗是进行竹枝词创作的最直接原因,亲历西域的诗人们通过竹枝词表现地域风情,展现自我情志。最具代表性的如舒采愿《西园杂咏》25 首,遣员宋昱跋云:“舒保斋先生好古而厌俗,移官绝塞仍于署西园筑小圃而杂时土花,一老仆一鹿游息其间,即物写心,兴寄豪逸,寓大智于小草,花中有我,空外无天”[22],《西园杂咏》咏西域土花、瓜果,诗人于诗中展现个人情志和精神境界,相较于其他纪实性较强的西域竹枝词而言,《西园杂咏》属于以意境取胜者。
谪戍文人之间闲暇之余互相唱和,传抄彼此作品,在当时也成一时之风,形成了一种创作群体效应。当时伊犁诗人群体的唱和最为频繁,不仅展现了文人的诗酒唱和兴盛,也展现了遣戍官员之间的闲清雅致。如陈寅在戍地作《次舒春林伊江杂咏韵二十首》和《和伊犁将军衙斋咏原韵》29首,这两组竹枝词分别和舒其绍《伊江杂咏》、晋昌《伊江衙斋杂咏上下平三十首》而成。舒其绍《伊江杂咏》原本20首,回到内地原稿杀青时增补(后为91首),专咏伊犁风土,每首皆有题目,而陈寅不知,所以仍保持了原貌。①参见星汉《清代西域诗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39页。诗文的传抄唱和催生了竹枝词的创作,但也产生了类同,使得许多竹枝词有大同小异之感,减小了各家竹枝词的差异性,甚至偶有抄袭之嫌。如前文所述,薛国琮《伊江杂咏》今存一百零一首,其诗借鉴舒其绍《伊江杂咏》和王大枢《西征录》进行删改再创作。唐道《伊犁纪事诗》三十八首与庄肇奎《伊犁纪事效竹枝体》二十首多有雷同,唐道有抄袭之嫌。基于闲暇,诗人们文酒之会、诗酒之席的频繁,使得唱和之风兴盛,催生了大量西域竹枝词的创作,不但记述风土,也为后人展现了清代流人文学群体的生活面貌。
清代西北史地学的发展与研究也促进了竹枝词的创作,尤其是地理方志性著述对竹枝词创作动机的直接影响,如《西域闻见录》《西域图志》等书。祁韵士《西陲要略》序云:“近年士大夫于役西陲,率携琐谈闻见录等书,为枕中秘。”[15]63这里的“琐谈闻见录”即指《西域琐谈》,此书别名甚多,又名《西域闻见录》《西域总志》《异域琐谈》等,作者七十一,姓尼玛查,字椿园,又称椿园七十一。从祁韵士的序言中可知,《西域闻见录》在当时的普及性及对西域文人的影响是巨大的,遣戍西域的文人多带有西域舆地类书籍以作参考。福庆《异域竹枝词》自序:“部曹椿园所撰《异域琐谈》,分新疆外藩及绝域诸国,列传山川风物、土俗民情、历历在目,余读而喜之作竹枝词百首以志异。”[23]《异域竹枝词》共百首,于嘉庆元年(1796)作于乌鲁木齐,适时作者在镇迪道任上,其诗下皆录七十一原文,其中述新疆风土凡六十四首。由此可见,《异域所谈》对西域竹枝词创作的影响较大。受舆地著述影响最具代表性的如祁韵士《西陲竹枝词》,祁韵士奉伊犁将军松筠之命,涉历万里,博访周咨,实地考察并结合丰富的史地知识编纂《西陲总统事略》12 卷,其创作对《西陲竹枝词》的影响较大,二者在内容上、体例上互见,“首列十六城,次鸟兽虫鱼,次草木果蓏,次服饰器用,而终之夷以边防夷落,以志西陲风土之大略”[15]61,可以相互补充,互相参看。
清代西域竹枝词的创作受舆地著述的启发,事实上源于清代“经世致用”思想与“乾嘉考据学”的兴盛,大部分西域竹枝词诗人是本着“以诗存志”目的进行创作的,于是产生了许多超过二十首的大型组诗,可以说,大多数西域竹枝词身兼“风土诗”和“风土志”两种体例,是典型的“以诗存志”。梁启超《中国三百年学术史》云:“晚清研究西北史地之风大盛,一时风气所趋,士大夫从乐谈,如乾嘉之竞言训诂音韵焉,而名著云往往出。”[24]乾嘉考据学的兴盛影响了整个清代学界,使得西域竹枝词也呈现出学术化、学者化的倾向,但也使西域竹枝词的社会功用增强,成为后人研究西域风土的重要参考资料。
清代西域竹枝词的诞生和繁盛是西域文学发展成熟的重要表现之一,其内容涉猎广泛,几乎涵盖了清代新疆的地理、历史、制度、农事、节气、物产、建筑、民俗等各个方面,堪称一部西域“诗性风土志”。受“经世致用”思想和“乾嘉考据学”的影响,西域竹枝词身兼“风土诗”与“风土志”两种体例,其诗虽小,其旨大焉,成为最适合吟咏西域风土的载体。西域竹枝词的诞生和繁盛是清代政治、经济、文化综合作用下的产物,“一统极盛”与民族自豪感的抒展、新奇之感与创作主体条件的优越、地理意识与竹枝词创作的相适应、边地寄情与创作群体效应的催生、舆地著述对竹枝词创作的启发均促进了西域竹枝词的繁盛。清代西域竹枝词还展现出了自己的创作特征:纪实性的增强、诗文互见、以诗存志、学者化倾向等。总之,西域竹枝词的诞生和繁荣丰富了西域文学,丰富了清代竹枝词,也为清诗的繁荣作出了贡献,西域竹枝词对清代西域地理、历史、民俗、文化的综合书写,丰富了其文学价值、历史价值和民俗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