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薇
抑郁症成了当下热词,从耀眼明星到官员政客,从空难飞行员到学者翻译家,无不被其所困,甚至驱使生命走向黯然的终结。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全球约有3.4亿抑郁症患者,发病率为11%。世卫组织预计到2020年,抑郁症将从社会第三大疾病负担上升为第二位,仅次于冠心病,让人一时颇有“抑郁猛于虎”之叹。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是这样的悲伤……”受过抑郁困扰的诗人海涅,在他著名的诗歌《罗蕾莱》中这样开头,形象地道出了抑郁人群的真切感受。抑郁症并不像一些人所认为的,纯属一时想不开的心理问题,它属于生理性疾病,与遗传和环境刺激都有关系。很可能并无来由,人就被一种失望、沮丧、无助的心情所笼罩,挥之不去。轻度的病人闷闷不乐、思维行动迟缓,严重的病患连起床、进食这样简单的行为都无法完成,真正心如死灰、形如槁木。
历史上对抑郁症的认知,曾在荒谬与崇高、罪恶与时尚之间剧烈摇摆。绝望痛苦古今皆然,而人类认识自身的过程远非一蹴而就,一部抑郁症斗争史,莫不是社会、思想、科学、文化变迁的一道侧影。
抑郁症,又叫忧郁症,这一现代名词诞生于西方。中医中也有与之接近的表述,是比较笼统模糊的“郁”、“郁症”,既指忧思抑悒引起的情志致病,也指气血郁滞等生理反应。古书里不乏“郁郁而终”的“多愁多病身”,屈原、赵匡胤、李贺等人也曾被划归古代著名抑郁症病人之列,但追溯抑郁症的正统起源还得从西方说起。
忧郁的英文单词melancholy,词源出自希腊文的melainachol,意即黑胆汁。古希腊人认为人格受到四种体液的影响:黏液、黄胆汁、黑胆汁与血液,而忧郁就是黑胆汁过多造成的。黑胆汁当然是不存在的,不过在不同的文化中,的确都不约而同用黑色来代表忧郁,诗人荷马就将抑郁的心情称为“苦恼的乌云”。
公元前5世纪末,被尊为“医学之父”的希波克拉底,认识到忧郁是由内因外因混合而致。他对当时流行的祈天“神疗”不屑一顾,认为那都是骗术,提出服用曼陀罗花等通便或催吐的草药,达到重新平衡体液的效果。希波克拉底还建议国王帕迪卡斯二世与所爱女子结婚,来治疗忧郁症。不过哲学家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反对这种体液论,认为严重的精神障碍属于哲学范畴。柏拉图还提出了成长模型:一个人的童年生活会决定成人后的性格。他的学说深深影响了现代精神病学。有人因此提出,希波克拉底是“百忧解”的祖师,而柏拉图则可看作精神动力治疗的先驱。
中世纪时,基督教思想统治整个社会,忧郁症被看作是一种恶毒的病症。著名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就认为灵魂不会臣服于身体疾病,灵魂不在上帝的管辖之内便是受到魔鬼的诱惑。抑郁症患者连同当时所有的精神疾病患者,被认为是因灵魂犯罪而遭到天谴,因为不虔信上帝而无法争得救赎。现今把忧郁症视为耻辱的观念就是滋生于这一传统。最极端的时候,忧郁症患者会被当成巫师、巫女、异教徒,受到诬蔑和残酷的迫害。
中世纪把忧郁症道德化,文艺复兴时代则将其浪漫化。
欧洲北方沿袭传统多把巫术与忧郁症相连,而南方把天才与忧郁症相提并论,这一源头要追溯到亚里士多德,他就认为忧郁不完全是坏事,“在哲学、诗歌、艺术和政治上出类拔萃的人”,都有忧郁的特质。这一时期诞生的伟大人物似乎也印证了他的话,米开朗基罗、达·芬奇、牛顿等无一不是忧郁的天才。
南北两种观点竞争激烈,最后后者占了上风。“忧郁”代表着深刻、复杂甚至天赋的观念席卷欧洲。弥尔顿在其诗歌《沉思的人》中高呼:“欢迎啊,最神圣的忧郁!”气质阴郁开始被视为有深度,脆弱的性格則被看成为深邃心灵付出的代价。
上流社会流行这样的姿态——满脸愁容、沉默寡言、一头乱发,躺在沙发上,凝视地面或死盯着月亮,几小时一动不动……忧郁变成了一种时尚,是风靡一时的“贵族病”。
17世纪是欧洲的理性时代,生理学与解剖学领域不断涌现出重大成果,为人们对精神疾病的理解提供了唯物的依据。1621年罗伯特·伯顿的《忧郁的剖析》,就是对以往抑郁症研究成果的集大成者。
当时流行把人看作是一部机器,代表人物为哲学家笛卡尔。受其影响,对抑郁症也产生了很多科学解释:比如认为忧郁症是纤维失去弹性所引起的,或是归因于大脑特定部位的血液供应量减少等等。
但在理性至上的时代,失去理性的抑郁患者受到歧视,被看作是放纵自我的异类。当时治疗抑郁症的方法也充满机械般的残忍,其中有一派就主张用身体痛苦来分散对内心痛苦的注意,常见的是让病人溺水,或是放到旋转的奇怪机器里让人昏厥呕吐。
当纯粹理性太过乏味,浪漫主义就开始抬头,18世纪末到维多利亚时期,忧郁也随之时来运转,被时人视为具有洞察力的心理状态。康德就认为“忧郁可远离俗世尘嚣”,“以规范为准的美德有个特点,它似乎是要与心灵的忧郁结合才能达到最高和谐。”
疾病成为精神的高地,也不乏同例,就像19世纪前期肺结核就被认为带有特殊的美感,并与创造力紧密相连。
进入现代,对抑郁的认识主要来自精神分析理论和精神生物学。弗洛伊德说忧郁是一种哀痛的形式,因失去原欲、食欲或性欲的感觉而生成,“失去欲望的人会倾向于忧郁”。
现代精神病学的创始人、德国的克雷佩林,把忧郁症分为三种类型,从最轻微的精神的怠惰,到最严重的症状,包括“梦境般的妄想和幻觉”。他分析忧郁症的成因主要是有缺陷的遗传,另外外部环境的刺激占一小部分。这两种主流的观点,将抑郁症的认识纳入科学的轨道至今。
现代社会,生活节奏加快,人际关系复杂,物质追求至上等等,都让压力和焦虑无处遁形,难以排遣的抑郁已成为这个时代突出的一种精神症候。积极心理学之父马丁·塞利格曼,对于这个时代的抑郁症,曾下过一个诊断——“自我的失常”。他认为当今个人主义猖獗,人们把自己看作世界的中心,面临失败只会变得更加沮丧。
关于抑郁症的成因,生物学家和心理学家一直争论不休,如今抑郁症受基因和外部环境共同影响的理论得到确认,不过并不能确定哪个因素作用更大,至今也仍有种种相关问题未有定论。这一切都在提醒着我们:对于自身,我们知道得那么多,而我们所知的,又是那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