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诗梵
曾经与几个女友小聚闲聊,谈起女人一生中最胶着的时候究竟是哪个阶段,诸位最终都觉得是孩子还小的时候,我想孩子尚在襁褓之时恐怕算得上胶着中的胶着了。记得五年前我刚生完孩子,那时天气乍热,身体也并没有因为“卸货”而重新苗条起来,加之时刻要不熟练地喂养打理小宝宝,以及家里围绕着孩子这个中心,人口骤然多了起来,新来的保姆、当帮手的长辈、探望的亲戚朋友等,家里熙熙攘攘,对于我这个长久清静惯了的人来讲,生活环境等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坐月子期间,每天几乎沉浸在小宝宝的啼哭声、家庭成员关于喂养的争论声、长辈对我“不当”行为的絮叨声之中,被劝说不能看手机——怕眼睛落下病,不能写字画画——对手腕脚跟不好,不能看书——容易伤神,诸如此类,禁忌繁多,原本多层次的精神世界突然间就被夷为平地。我终于理解为什么很多女性生完小孩后会产生近似抑郁的感觉了。
终于熬到可以出门,我开上久违的车,像驾着一艘飞船般驭风而行。一脚油门跑到闺蜜家,找她散心,并且吐槽。她问我去哪儿,我说往南山下面走吧,哼着歌就出发了。可是尚未走出多远,心里便开始嘀咕,多久要回去喂奶?去山里来回时间够吗?三分钟以后,计划就改成了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会儿。从她家出来不多远,正好有个吃饭喝茶的所在,一排朴素的红砖小楼,进得门去,里面竟是个清凉世界。底楼拉着帘子,微微有点幽暗,阳光从旋转木楼梯旁砖墙的小孔里照射进来,我们循着光束步上二楼。找了一处窗边,在饱含年代感的老桌子旁坐下,点了几个素净清淡的小菜,水汆的虾仁、滴了几滴酱油的秋葵、色泽清新的拌菜……对于吃了一个月无盐餐饭的我来说,已属滋味具足。阳光煦暖,穿过帘子在凹凸的石板桌面上给玻璃杯投下清晰的倒影,胃里有了食物,人就像融化般慵懒起来。女友也不想再坚持正襟危坐,从对面的椅子挪到我这边的沙发上来,两人挨挤着斜倚在靠包上。此时,暂且避开了烦恼发生的中心,只有熟悉的人、友好的阳光、舒服的环境,这一刻我突然不想对她吐槽那些琐事了,甚至不想浪费这样的时间去回想、去复述。我们安静地听着歌,聊着开心的陈年旧事,度过了一个舒适的午间。
闲坐时我不禁想起《红楼梦》“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一干人等游览至稻香村,眼前茅屋青篱、桑榆槿柘,勾起了贾政心底的一丝“归农之意”,表白与众人,谁知一旁的宝玉却半没眼色半故意地反问了一句,“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这不是明着拼火吗?气得政老爷大发雷霆,喝命:“叉出去!”当我年纪尚小时读此段,觉得这个贾政又虚伪又无聊,宝玉倒不失率真可爱。如今人到中年,百事缠身,方知真正的隐居只是遥远的传说,所谓“莼鲈之思”仅仅“思”一下也就完了,日常忙碌的缝隙里偶尔体味一下田园生活已是奢侈。宝玉少年心性,又是无忧无虑浪荡惯了的一个闲身,他有大把的时间玩耍,去琢磨属于他的那些“精致的淘气”,自然是无法设身处地想通他老爹心下片刻的“逃禅”之意义所在。比起不理俗务的宝二爷,他堂哥琏二爷却是个忙人,琏二爷百忙之余,见缝插针地把个供自己歇息取乐的外宅近近地设在了小花枝巷。究竟有多近?东窗事发后,凤姐听小厮兴儿回说“就在府后头”,恨得牙根痒痒的,直骂自己“咱们都是死人呐!”。要不是走漏风声加上狮吼难测,惨被连锅端了,这块存在于纷繁事务和老婆高压以外,有花有酒有美人守候的宝地是多么适合开小差的一个惬意所在。
稻香村也好,小花枝巷也罢,都像是主人在跋涉般的生活中给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小伞,风雨交加的天气可暂避一刻,烈日当空的时候得片刻阴凉。像宝二爷般奢侈地追问纯粹而完整的天然乐趣,就算搁在古时候都不知能有几人企及,当下的我们更无法妄想了。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隔一段时间找个清静所在,只与自己相处,过一会儿“隐居生活”,万事不思虑地待一刻,养养精神,让自己回點血,便足以应付下一段的折腾。
这几年间,这种心法助我度过了很多烦恼纷繁芜杂的时段,我原以为能做到这样就很高级了,但近日又有见闻刷新了我的认识。因近来流感猖獗,女儿在幼儿园也被传染,日夜发烧咳嗽,终于严重到住院了。连日担忧加之衣不解带地日夜陪护,让我觉得自己每天像行尸走肉般疲于应付,又像个机械般专注一事,灵魂离头顶一尺高。有一天晚上我去走廊的开水间打饮用水,遇见一个老伯伯在水池边上仔细冲洗紫砂壶。儿科病房里来管孙子孙女的老人比比皆是,都不过是端着保温杯喝水,我心里嘀咕,转念一想可能是用它方便给小孩喂水。发现我盯着他看,老伯伯言语了一句:“春天了,总得喝点新茶呀,过了清明喝不着喽。”虽然灯光不怎么亮堂,但看得清楚他手里是一个做工精致的段泥石瓢小壶,浅色泥料的广口壶型正是老喝家们冲泡绿茶的器皿。我心下不禁叹服,在这个让人无法安生的环境里,还能不忘一年一度季节的馈赠,抓紧时间在病床边上一面看吊针一面自斟自饮,这在一般人看来,定然属于“心大”一族了,真是个老神仙托生的。
回到病房,孩子还睡着,他爹过来准备陪夜,我给他讲起此事,他并不惊诧,说:“我也带茶了。”掏出一颗自己平素喜饮的新会小青柑以及出差才带的便携快客壶杯,换上成套睡衣,支开租来的陪护活动床,用我打的水冲了茶,放在床头柜上。我嘴里戏谑地说:“你这不像陪床倒像来度假的。”他说:“在这待着反正啥也干不成,啥也不用想,喝喝茶呗。”说的没毛病,高手在身边啊。我固然知道焦虑全然是多余的,可还是无法做到随时随地把自己搁得这么合适,行,老娘就服你。之前我还在感叹“有疾小地狱,无恙小神仙”,没想到把做神仙那一套带到病房来的大有人在。
我们在医院不过一周有余,我的女友小黑同学,长年奔波在医院、家和单位之间,几年如一日照管生病的父亲。陪床时画水彩画打发时间,时不时见她发几张到朋友圈,多是医院的所见所闻,以及父亲和病友、医生护士之间的故事,画面简单却有温度,这两年下来,怕是攒了数百张,大可以出本集子了。我说她像花样游泳运动员,头朝下泡在水里,还能把脚伸出水面做出复杂而优美的动作与组合,那是一种经过了训练、掌握了技术之后的行云流水。
人跟植物一样,对土壤和气候要求越高越难活,要求低一点,并且学会自动调试自己,适应土壤、习惯气候,才能更好地以各种方式生长下去。对我们来说,时间裹挟着烦恼滚滚向前,俗世的种种都必须继续下去,彻底逃走当然是不可能的,如果掌握了技术,入世与出世、烦躁与安然不过一步之遥,正是所谓“出入自如”才算得上生活的好手。唐人有句“偷得浮生半日闲”,半日似乎奢侈,一刻就已满足了,但是这一刻,去“偷”才有,不去“偷”,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