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
1973年,身在湖南长沙乡下的谭盾,正在地里干着农活儿,村头的大喇叭里突然响起他从未听过的雄浑有力的音乐。播音员说,美国费城交响乐团来华访问,他们演奏的是贝多芬的《命运》。播音员还说,费城交响乐团演奏的交响乐就像银色的光芒一样,发出一种未来的声音。那是谭盾生平第一次听到西方的交响乐。“非常震撼,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声音?如此多的乐器,竟可以演奏得如此整齐。”他对自己说,“我要当贝多芬,我要写这种音乐。”
1957年8月18日,谭盾出生于湖南长沙丝茅冲。五六岁时,他住在乡下的外婆家,见到很多充满“鬼魅文化”的红白喜事道场,特别羡慕做仪式的巫师。他们会讲各种语言,会吹拉弹唱。当时谭盾相信巫师真的能沟通前世和来生,那些鸣唱,是在与另外的世界对话。
谭盾的妈妈是医生,父母和谭盾兄妹一家四口挤住在医院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宿舍内。医院的幼儿园晚上没有人,在征得同意后,谭盾便寄宿在幼儿园里。每晚他都会打开小姨送给他的收音机,如痴如醉地听音乐。小学时,爸爸给他找来一把二胡,谭盾高兴极了,一天到晚拉二胡、吹笛子。学校排练节目时,谭盾总是担任伴奏。班主任问他:“你怎么不拉小提琴呢?”谭盾回答:“我没有小提琴。”第二天,班主任把丈夫以前拉的小提琴送给了他。从此,谭盾更加勤奋地练习。后来,妈妈寻访到一家寄卖商行,给他买了一把音色更好的小提琴。
13岁时,谭盾已是长沙小有名气的音乐“天才”,在长沙中学生音乐歌舞团做“音乐总监”,指挥歌舞表演,还创作了三重奏《梦见毛主席》。有一次,新疆南疆军区来湖南招音乐指挥,条件是18岁以上,一进部队就是排级干部,还能配枪。招生老师看了谭盾在中学生歌舞团指挥的《清风血泪》和《梦见毛主席》,当即决定要他。但妈妈抱着他不让他走,最终他没去成新疆。
谭盾
1975年,谭盾从长沙市第一中学毕业,到望城县雷锋公社附近插队,每天劳动差不多16小时。在农村,谭盾真的成了一名“巫师”,经常帮农民办红白喜事,“白天数着头顶飘过的云彩,夜里点着火把和村民学鬼戏”。
当时唯一有乐队的地方是京剧团,但一般人基本入团无望。1976年,湖南京剧团过洞庭湖时翻了船,很多人遇难,包括剧团指挥。剧团需要重组,谭盾有幸以“农民音乐家”的身份入团。他在垃圾箱里找到一本《中国民歌》,照着上边的曲谱拉小提琴,学会了四五百首民歌。
1977年恢复高考,中央音乐学院在上海公开招考。谭盾从湖南坐火车去上海,没钱买火车票,就做了一块“厕所已坏”的牌子挂在厕所门上,自己在里边躲了二十几个小时,一路又臭又饿。到了上海才知道,中央音乐学院当年只招10个人,报名的有4万人。
面试谭盾的是后来的中国音乐学院院长李西安,他让谭盾拿小提琴拉一首莫扎特的曲子。谭盾不解地问:“莫什么特?是哪个省的?”李西安说:“你连莫扎特都不知道,怎么考音乐学院?”谭盾说:“你把中国地圖打开,你点到哪个地方,我就可以拉那个地方的民歌给你听。”李西安从内蒙古点到湖南,从新疆点到四川,谭盾一口气全拉了出来。他的小提琴只有三根弦,因为买不起第四根弦,所以把小提琴当二胡拉。二胡的滑指、木叶吹声、湘西打馏子的声音,都被他搬到小提琴上,就连和声都带着花鼓戏的味道。最后李西安说,这个比莫扎特厉害。
谭盾后来还是落榜了。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打击了他,也打击了很多考生。当时很多老师联名给邓小平写信,要求扩招。最后邓小平特批扩招,中央音乐学院又招了30个人,这后来招收的30个人里,便有谭盾。
谭盾体检时小便检查没能过关,李西安专门带谭盾坐火车回到上海重新体检,后来发现是医院的试管出了问题。至今,中央音乐学院招生时,人们还经常提起谭盾当年的故事,用来提醒自己不要漏掉一个有才华的人。
当时班里汇集了郭文景、陈其钢、叶小纲、刘索拉等人,平均年龄28岁,后来都成为业界名人。21岁的谭盾年龄最小,最大的是后来成为著名指挥家的陈佐湟,当时31岁。
在谭盾的人生经历中,他受过两次极大的文化差异的冲击,其中一次就是从湖南到北京。刚到北京时,他完全以一个湘伢子的眼光看待这里,总想着:这地方有鬼吗?鬼多吗?这个地方的风水怎么样?人怎么样?
上学不久,音乐理论刚入门,还没学配器法、对位法、和声学,谭盾却很有创作冲动,很想把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感悟写出来。大一暑假,谭盾没有回家,在教学楼锁门前一个小时躲了进去,把八张桌子拼起来,在里面写作、睡觉,完全沉浸在对音乐的思索和创作中。他想象很多民族乐曲,比如箫和板鼓,如何根据艺术的想象和意念的归纳,把内心感受升华成音乐,“表达一切不满与愤世嫉俗”。
开学第一天,谭盾把暑假完成的交响曲《离骚》拿给老师黎英海看。黎英海是著名作曲家,写过电影《聂耳》的主题曲。他一看是《离骚》,吓了一跳,对谭盾说:“你很多东西还没学呢。”谭盾说:“我是凭想象写的。”黎英海鼓励谭盾去投稿,结果《离骚》获得1979年全国交响乐第一次评比的作曲大奖。
一石激起千层浪,谭盾被认定为“前卫”和“先锋”的代表,从此一发不可收。“每部作品都像是石头,激起浪花,方才罢休。”他为电影《火烧圆明园》创作了插曲《艳阳天》,尝试用各种声音来制造咏叹调,甚至有些自负地认为,自己创作的作品,只有自己的乐队才能演奏,谱的曲也只有自己才能懂,“艺术家总是非常理智和非常疯狂的结合”。有人便评价他“翅膀未硬,便想飞翔”。
大四的时候,他写了《风雅颂》。1983年,26岁的谭盾成为第一位获得国际音乐大奖的中国人,去德累斯顿领奖,让西方看到中国音乐界正在发生的变化。但在国内,谭盾的音乐被批评过于现代,以至让乐队难以配合。
在中央音乐学院学习时,有两位作曲家深刻地影响了谭盾:一个是美籍俄裔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一个是匈牙利现代音乐的领袖人物巴托克。他们汲取本土文化元素,将多种音乐风格有机地结合,“玩”出了引领世界潮流的音乐。随着年岁增长,谭盾从他们那里提炼出做音乐的方向——所有伟大的作曲家都是诚实自信地面对自己民族的文化,而他的根基就在中国文化中。他要从中国民歌的质朴、湖南花鼓戏的幽默、川剧的鬼气、京剧的戏剧性和楚文化的诗意中去追求儒雅的意境,把中国乡土的乡音融汇到全球性的音乐语言中去。从那时起,他便开始逐步打造自己独特的音乐语言了。
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时,随行的美国华侨考察团中有一位是时任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学院院长周文中。1983年,这位原籍江苏常州的音乐家再一次回到中国,当他听了谭盾的《离骚》后,立刻找到中央音乐学院院长吴祖强,问能否把谭盾带走,但那时时机不对。1986年,周文中为谭盾申请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奖学金。这年元旦,谭盾便坐上了飞往纽约的飞机。
他即将迎接人生中第二次文化差异的冲击——从中国走向世界。一下地铁,他看到一排大腿的颜色都不一样,心想: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后来他发现,这里不仅人与人的皮肤、语言不一样,连吃饭、说话、穿着习惯也不一样。
周文中亲自给谭盾上课,教他中国古代美学。谭盾不明白为什么要学这些。周文中说,其他东西都可以在哥伦比亚大学和纽约学习,但如果你没有学过中国美学,也没有接触过儒释道的思想,没有学过庄子、老子和孔子,“你知道民间的东西,但你知道什么是唐朝,什么叫宫廷,什么叫大曲吗?”哥伦比亚大学的人文积淀非常深厚,谭盾和许多中国留学生很幸运地找到了一片肥沃的土壤。
谭盾常去的另一个场所,就是著名的格林威治村。那是“梦想者的天堂”和“实验艺术家的乐园”,诗人、舞蹈家、画家、醉鬼、音乐家汇聚于此,“随便在路上踢一块石头,都觉得充满了音乐和节奏”。其中也有一批中国艺术家:谭盾在街头拉琴,陈凯歌、顾长卫四处打工,往来的还有陈丹青、陈逸飞和李安。冯小刚为了拍《北京人在紐约》,也在纽约待了7个月。有个中秋夜,这群潦倒的艺术家爬上中国城一家破旧工厂的屋顶,因为带月饼的人迟到了,他们只能望着天空,“每个人都想象着自己咬一块月亮”。
跟所有当时的中国留学生一样,谭盾也是白天上课,课余打工,每天晚上在学校食堂里洗盘子洗到深夜,直到现在,他最怕的事情就是洗碗。“打完工才能做功课,做完功课就想明天的饭钱怎么办?明天买书的钱哪里来?然后拎着小提琴上街拉一段,再来一段忧郁小调。”谭盾一般都是在深夜3点钟拉琴,“站在马路中间,把琴一打开,我觉得那一瞬间自己很伟大”。
格林威治村一家银行前的“生意”最好,谭盾经常和一个拉小提琴的黑人小伙儿抢地盘。过了很久,谭盾已经成名,从林肯中心排练出来,发现黑人小伙儿还在那里演奏。黑人小伙儿见到谭盾很高兴,问他怎么很久没来拉琴了,谭盾说自己最近在林肯中心。黑人小伙儿说:“我怎么不知道林肯中心外边还能演奏?”谭盾说:“我在里边拉。”黑人小伙说:“还能在里边拉?下次我得去试试……”
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谭盾便进入创作高峰期,几年间先后创作了《丝路》《九歌》《乐队剧场:埙》《黄土地组曲》《悲歌:六月雪》《挽歌:秋风词》《纸乐:金瓶梅》《牡丹亭》《鬼戏》《马可·波罗》等佳作,在国际乐坛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1995年,受德国著名作曲家汉斯推荐,谭盾成为慕尼黑国际音乐戏剧比赛的评委;1996年,他获加拿大格兰格德音乐奖;1997年,他被德国权威音乐杂志《歌剧世界》评为“年度最佳作曲家”;1999年,他荣获当今世界最权威的格文美尔作曲大奖。
2000年,谭盾花了10天时间谱写出电影《卧虎藏龙》的配乐,并凭此获得第73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音乐奖。这年的北京国际音乐节上,谭盾的交响乐《永恒的水》给全场观众带来全新的视觉与听觉冲击。演出时,水就是独奏乐器。谭盾专门做了50多种有关水的装置,让水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2002年,由谭盾作曲配乐的电影原声音乐专辑《英雄》发行。
2003年3月11日,谭盾在世界两大音乐厅之一的卡内基音乐厅演出,获得巨大成功,《纽约时报》称他的作品震撼了纽约。第二天,卡内基音乐厅给谭盾打电话,希望他能提供作品的手稿,供音乐厅永久保存,并在本年内将其悬挂在剧场回廊的墙壁上。100年来,卡内基音乐厅典藏了柴可夫斯基、马勒、施特劳斯等70余位世界著名音乐家的手稿,谭盾是目前唯一被典藏手稿的华人音乐家。
同年,谭盾接到了费城交响乐团发来的指挥邀请。从1973年在湖南乡下从广播里听到《命运》,30年弹指一挥,他竟真的来到费城,站在费城交响乐团前。演奏前,谭盾讲述了自己的故事:“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交响乐,从那以后,我就要做一个交响音乐的指挥家,我要指挥‘贝多芬。”谭盾问他们,1973年,有哪些人去过中国,乐团里有一半人都举起了手。
随后谭盾拿着指挥棒,不顾一切地挥了下去。“这就是费城的声音。我终于抓住了它,我终于感觉到了它。我觉得这个声音就像我可以摸到的东西,太过瘾了!”那次以后,谭盾就和费城交响乐团结下了深厚的缘分,之后的每一年都会与他们合作。
随着不断创作,谭盾将更多的元素注入音乐中。他创作的歌剧《茶》在美国的圣塔菲音乐节、瑞典斯德哥尔摩音乐节以及维也纳的新歌剧院分别上演了3个不同的版本。这部歌剧讲述了唐朝公主和日本王子之间充满妒忌、仇恨、忏悔和牺牲的故事。谭盾运用了很多自然的声响,用云锣、瓷器、陶鼓、纸张、水和他发明的水琴等作为发声乐器,试图以原生态音乐表达对“茶道”“禅道”的参悟,发出自然之声,以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在此之前,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来找谭盾作曲,他写了歌剧《秦始皇》,由世界著名男高音多明戈担任主演。在首演之后的庆功酒会上,基辛格博士走过来告诉谭盾,他是从毛泽东时代过来的外交家,他简直难以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你从湖南乡下到大都会歌剧院的舞台,只用了30年时间,但你知道这30年是多大的距离吗?”
(水 镜摘自《各界》2019年第5期,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