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
朋友送我一盆巴西木,我把它放在朝阳的窗台上。
由于我对花草虫鱼知之甚少,所以也不觉得这盆巴西木有什么出奇之处。说得不好听一点儿,除根部粗可盈握的树桩稍显别致外,通体几乎毫无可取之处。尤其那像鸡毛掸子一样的茎叶,更是让人不敢恭维。真还不如田野里的老玉米,郁郁葱葱,枝壮叶肥,精神蓬发,生机勃勃。也许这盆巴西木知道我不识货,便也没精打采地生长着。后来,还匆匆忙忙开了一串小花,散发出一股并不雅致的香味。接着,它就恹恹地萎黄了,我也没将它当回事,懒得调治,就将它搬离窗台,不再浇水,拉倒了。
一天,我见到我的朋友,告诉他这回事。
他不禁搖头,面露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因为这是他好不容易坐飞机从广州给我带过来的。
“噢,噢。”我的朋友没有再说什么。
于是,我想起《聊斋志异》里的一则故事,说有一个年轻人养了许多鸽子,都是些名贵的品种,如坤星、鹤秀、腋蝶、诸尖、靴头、点子、大白、黑石。蒲松龄笔下的这些品种,至今还有人在养。由于这位养鸽人全神贯注、情有所钟、爱鸽如命、孜孜不倦,终于感动神明,送给他一对人世绝少的佳种。
一个人,大凡过度痴迷于癖好,弄到无法自拔的程度,往往会疏离世俗人情,显得迂腐和呆头呆脑。
有一天,这个年轻人遇到了他父执中的一位老人家,不得不垂手作唯唯状,执子侄礼。当老人家问起他养鸽子的事情时,他不知该如何是好。问题在于他还没有傻到只认鸽子不认人的地步。这就坏事了,他得揣摩老人家的用意,考虑应对之道。这种人,该傻时不傻,不该傻时倒犯了傻。他竟以为对方也是同好,和他一样,是个鸽迷呢!于是割爱,献出那对佳种。
过了些日子,他又碰上这位老人家,谁知对方无任何表示。他便问了:“怎么样,那对鸽子?”
回答说:“还算肥美吧!”
他大惊失色:“您给炖着吃啦?”
“是啊!”
“那可是非常名贵的品种啊!”
这位老人家回想了一下,说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当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我的朋友听后,他笑了,说了一句让我不能忘怀的话,我好久也不能平静。他说:“好赖一锅煮,是人类唯恐失去平衡、彼此心安的典型心态。对那些新奇的东西、出类拔萃的事物来说,最可怕的命运,莫过于碰上这种整个社会的不肯接纳和区别对待的惰性了。”
我连忙跑到小院去找那盆巴西木,很遗憾,早枯死了。
(清荷夕梦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独自闲行》一书,连培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