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高的行进轨迹

2019-07-17 18:38曹文轩
中国周刊 2019年6期
关键词:哈娜东华写作者

曹文轩

东华的写作一直十分认真,她对书写有着十分严格的要求。每部作品出版后之所以都受到一致的赞扬,就是因为这些作品无一不是她苦心经营之后的艺术结晶。作为作家,同时也是批评家的她,大概早看清了一点:世上的书分为两种,一种是作品,一种是产品。她要写的是作品。作品要做到每一部都是独特的,每一部都有可以经得起丰富解读的空间。它们出自她之手,是一个家族的成员,有着明显的血缘关系,是可以被指认的。但它们又是各各不同的:不同的意蕴,不同的构架,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展开方式,不同的心绪缭绕,每一部都是“这一部”。它们烙有鲜明的“东华”家印与族徽,但它们有一部与另一部的“似曾相识”吗?没有。它们是它们自己,各自傲立在自己的风景中。

这些作品产生在一个注重产品的时代。这个时代是一个市场经济的时代。辽阔而丰饶的市场吸引了众多作家的目光——尤其是在当下中国,人口红利带来的凶猛消费,使很多作家将注意力放在了人头攒动的消费者的钱袋上,而不是放在自己的作品上。如果说,东华处心积虑琢磨的是如何将一部作品按“艺术品”去书写的话,那么这些写作者琢磨的则是如何让那些消费者主动地、忙不迭地将钱从囊中掏出。于是,写作者的注意力完全变了:不再寝食不安地去构思一部无论从语言还是题旨、人物还是故事都很地道的作品,而是昼夜不停地揣摩消费者的心理——尤其是卑下心理,然后竭力迎合他们的心理。一本本地、络绎不绝地出版,也许书名不一样,但无可回避的重复、克隆却分明就在。它们无论怎样乔装打扮,明眼人还是会轻而易举地看到它们是从同一条流水线上下来的——不是作品,而是产品。

在这样一个对销售排行榜顶礼膜拜的时代,东华却能坚守她从创作开始的那一天就认定的路线和方向,孤独而安静地走她的路。她对自己是有规范的,同时又是自由的——她对自由的理解就是让作品成为她想要的样子,好看的样子,可以让人欣赏的样子。她只想让她的作品活得长久些,更长久些。

在一个轻佻、浮华,将乐趣视为最基本的阅读需求,而毫不在乎作品从此沦于浅薄的时代,东华却是一个追求庄严和作品深度的作家。她考虑的问题都是一些十分严肃的问题。民族国家、成长之痛、灵魂与人之本性,这些问题好像并不属于儿童文学。但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自从对“成长小说”有了命名和对它的合法性进行了周密的论证之后,昔日的儿童文学版图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它的疆域似乎于瞬间被大大地扩展了,在儿童文学名下,有了另一种形态的文学,它们在许多方面一样需要遵循儿童文学的一些规则,比如对性和暴力的规避,但它也有了从前的“标准儿童文学”不能给予的自由,尺度变宽了。一些思想面较宽且又深邃的作家感觉到,更深度的思考有了一路通达的天地,那些在“标准儿童文学”那里很难进行的思考,现在变得酣畅淋漓了。

这个领域似乎很适合东华这样的作家,因为她的知识背景和工作环境与一般作家不太一样。她要思考更多更深入的问题。但这样的写作,依然主要是面对孩子的,因此她的思考依然是要有所制约的。她清清楚楚地懂得所谓的深度在哪儿,在人性——对人性的探究与追问。可是她不能像耶利内克和帕慕克那样毫无顾忌地写人性——人性之恶,人性黑暗深处的恶。东华找到了最恰当的进入深度的途径:写人性的微妙。

其实,传统的成人文学,特别是古典形态的成人文学,也并没有因为追求深度而一味去写人性之恶,它们寻思和书写的也是人性的微妙。比如 《红楼梦》和 《围城》 这样的作品。这些作品的深度获得并不在对极端人性的极端描写上,而只是在“微妙”二字上。从现在来看,也许这样的作品更加可靠,它们所具有的深度才是经得起思索的深度。东华是一个有文学史背景的写作者,她选择了“微妙”——对人性微妙之处的凝视和执着的剖析。写到 《焰火》,她让我们更加透彻地领略到了微妙的人性。哈娜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了:“哈娜站在了我们面前,就如同一道堤坝横腰拦断河水,醒目而突兀。”从此“我”的心不得片刻安宁。为什么?却是无法言说的,因为“微妙”是很难被言说的。孩子与孩子的关系、老师与孩子的关系,各种各样的关系都很微妙。但却分明是存在的真实状态。东华对“微妙”的选择,既使得她的文字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孩子面前呈现,又使得她的深度追求得以完美实现。其实,对人性微妙之处的描写比那种极端化的人性描写更见对人性的洞察力,也更耐人寻味。

“不错。哈娜来的时候校园里八仙花正开始凋落。从4月到8月,就算暑假两个月学校里没什么人,在漫长而寂寞的花期里,八仙花也一直尽职尽责地明媚着。那一天,我望着它的花瓣露出的颓败的底子,被雨水浸泡过,像揉皱的手纸一样,脏污,憔悴。我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向它——怒气冲冲,指责的,厌恶的。”读这样富有节奏感的文字,我想到了一个词:语流。

东华驾驭文字的能力不可小觑。那些字和词,經过她组织而成的句子,面孔新颖,自成一体。还是那些字,还是那些词,但经她一番调动和安排之后,有了出人意料的魅力。她指挥字词十分自如,修辞得心应手,比喻不落窠臼。那些字词犹如满山的羊,她挥起鞭子轻轻一摇,羊群如云如潮,让整个山生动了起来。长句短句恰到好处的搭配,制造了一种叙述的节奏,也有缓缓流淌,但在总体上是一往无前。其间,没有滞涩,没有半星拖沓和迷瞪,阅读总有顺流而下、有清风从耳畔掠过的快意。就在这不由自主的“随波逐流”之中,意境有了,诗性有了,人物有了,精神有了,该有的都有了。

东华以她一路向高的行进轨迹向我们预示:她的好作品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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