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国忠
《音乐爱好者》杂志迎来了四十岁的生日。作为它的忠实读者和作者,我要献上最美好的祝福,同时还要表达深深的感谢。《音乐爱好者》伴随我的爱乐经历和写作成长——三十多年来,我学术性写作之外的谈音论乐的文字大部分都在此发表,共有四十六篇文章;杂志历任的主要编辑都是我的良师益友,脑海中浮现出与他们的愉快交往犹如昨日的情境,他们的提携和帮助我铭记在心。
1979年,上海同时诞生了两种重要的音乐期刊:上海音乐学院学报《音乐艺术》与上海音乐出版社主办的《音乐爱好者》。这两种音乐刊物性质不同,定位有别。前者是“学院派”的专业性刊物,对音乐艺术进行学术性研究是其办刊目的;后者则是普及性音乐杂志,设定的主要读者对象是广大音乐爱好者,当然它也希望得到音乐界人士的关注。1979年我正在上海音乐学院读本科,自己学校创办了学报自然为之高兴,作为理论专业的学生肯定对这份音乐理论期刊密切关注。但说实话,那时的我内心却对《音乐爱好者》更感兴趣,因为里面的文章更好看,吸引力更大,导致我跃跃欲试,特想投稿。最初几年发行的《音乐爱好者》开本不大(还记得创刊号的封面是绿色的),但内容很丰富,专栏多样,文章多彩,让人爱不释手。杂志一露面就大受欢迎,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众多“点赞”,大批“圈粉”。
《音乐爱好者》创刊后之所以广受赞誉,道理很简单,因为杂志丰富多彩的内容和雅俗共赏的文章非常适合那个年代许许多多音乐爱好者的阅读需求。他们渴望音乐知识,亟待了解古典音乐的名家名曲,迫切想知何为奏鸣交响,何为黄钟大吕。坦率而言,谈音论乐的文章要做到雅俗共赏并非易事,它要求作者不仅要对音乐艺术有着深透的了解和理解,还需具备摆脱“论文腔”后明畅叙事的文字表述能力。感谢钱仁康、谭冰若、罗传开等音乐学大家(都是我尊敬的老师),正是他们发表在《音乐爱好者》上的那些有料、有味、有趣的爱乐文章,让我懂得了如何呈现面对大众的非学术性音乐论说。对杂志而言,这些大家用心撰写的很有意义的“小文章”为这份大众化音乐期刊奠定了独具品格的“艺术基调”——为培养音乐爱好者和构建爱乐家园贡献有学术底蕴的普及性音乐言说。
一本优秀的杂志必定有一个有优秀的编辑团队。我们可以从多方面来定义编辑的“优秀”,但我个人认为最重要的是高规格专业水准的体现——懂行的策划、组稿与审稿。必须“点赞”的是,《音乐爱好者》的历任主编陈学娅女士、王秦雁先生與费维耀先生全都是“科班”出身,他们的学术素养、专业眼光、开阔视野和与时俱进的姿态,保证了杂志在四十年的发展历程中始终维持着其应有的高品质和“艺术基调”。相继负责杂志实际运作的执行主编更是功不可没,正是他们的辛勤付出与独特贡献,将《音乐爱好者》打造成中国音乐类期刊的一个亮丽“品牌”。回想与这几位主要编辑的交往,实际上也是回顾我自己非学术性谈音论乐写作的进步过程。书写至此,心中自有一番感悟。
姚方正先生是《音乐爱好者》的“创刊功臣”之一,对这位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的学长和杂志的“元老级”编辑,我是心怀敬意的。第一次见到姚先生是在谭冰若先生的西方音乐史课上。那时,我和几位同学每周都到谭先生位于泰安路的家中上西方音乐史专业课。那个院子里住着三位上海音乐学院的名师:进院门左侧的几间房住着中国音乐学界泰斗级人物钱仁康先生;沿走道向前右拐有两间屋,稍大的那间屋住着大提琴家林应荣老师一家(林老师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曾留学苏联,师从音乐大师罗斯特罗波维奇),较小的那间是谭先生的居室。谭先生那间屋子空间虽小,但我们几个学生在此听谭先生讲课内心特别满足,因为西方音乐的“大世界”从此展现在我们面前。之后,姚方正先生与上海音乐出版社的陈学娅女士、叶维修女士、王秦雁先生等人每周也来旁听谭先生的西方音乐史课。由于那间小屋已无法容纳这么多人,谭先生就将“课堂”搬到了屋外的平台上,座椅不够就向林老师家借。后来旁听课程的人又有增加,谭先生索性带着我们另换“课堂”,借用同一弄堂内已故音乐学院声乐系教授蔡绍序先生家较宽敞的客厅上课。蔡师母每次见到大家都是热情相迎,蔡先生的小女儿蔡海燕也成了谭先生西方音乐史课的旁听生。
我印象中,姚方正先生听课非常专注,认真仔细地记笔记,有时也会参与我们的课堂讨论。课前或课后,他和几位出版社的同事还会与谭先生聊一聊音乐界的近况和出版社的信息。姚先生不仅到谭先生家听课,我在音乐学院多门课的课堂上和讲座的教室里也见到过他的身影。我相信,这样大量的“学术充电”肯定对他的编辑思路和选题策划大有帮助。
上海音乐出版社创办《音乐爱好者》杂志的消息,我也是从他口中得知的。尽管那时我们只是音乐学院的本科生,但姚先生也向我们约稿,鼓励我们先从小文章写起,特别建议我们可为其中的一个栏目“在音乐会上”写稿。这一栏目就是“名曲欣赏”,字数一般在两千字以内,要求对作品的创作背景和艺术特色做赏析性介绍。对于这样的约稿,我们当然是非常高兴的。作为音乐理论专业的学生,谁不想自己的文字能够早日变成铅字呢?哪怕是再短小的文章,能够发表在自己心仪的杂志上,都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在姚先生的鼓励和引导下,我在《音乐爱好者》创刊后不久就先后发表了五篇文章,分别介绍了门德尔松《仲夏夜之梦序曲》、西贝柳斯《列敏凯能传奇曲》、拉威尔《左手钢琴协奏曲》、里姆斯基-柯萨科夫《野蜂飞舞》和柴科夫斯基《1812序曲》。如今重读自己学生时代所写的这些小文章,我的心中别有一种感触:虽然文章稚嫩,笔调青涩,但渗透这些文字的是我对这些作品的喜爱和对写作的热情。感谢姚先生当年对我的提携,我的“爱乐写作”正是从这几篇小文章起步。
姚方正先生是一位优秀的音乐编辑,那些年在辛勤主持《音乐爱好者》的同时,他还以责任编辑的身份组稿、编辑了多部有影响的音乐辞书和理论著作:《外国音乐辞典》至今仍是人们常用的音乐辞典;桑桐教授的两部代表性学术专著《和声的理论与应用》与《和声学专题六讲》有很高的学术含量,是和声学教学与研究的重要读本。姚先生对钢琴音乐与钢琴教学兴趣很浓,曾编撰、出版了《世界钢琴名曲220首教学版》与《约翰·汤普森简易钢琴教程教学辅导》,这两种解析性的乐谱受到了众多琴童和钢琴爱好者的喜爱。在此,我衷心祝愿这位依然勤奋用功、对音乐与学术充满热情的学长体笔两健。
李章是我交往的第二位《音乐爱好者》编辑,好像是在1990年初夏由沈庭康兄介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李章是个好人,他相貌端正,举止大方,有一种自然的亲和力。记得一见面,李章就热情地向我约稿,得知我即将赴美留学,他希望我以后能为《音乐爱好者》写些介绍国外乐坛动态和人物的文章。到美国后,我因忙于博士学业,几年中只为李章写了三篇文章。前两篇倒也算是兑现承诺的写作,介绍了两位我在美国认识的音乐家。《盛开在北美的一朵民乐之花》写的是青年二胡演奏家韩华奇,她曾师从于王国潼先生,移居美国后仍勤奋练琴,参加各种演出活动,推广、介绍二胡艺术和中国民族音乐。除此之外,她还尝试二胡与爵士乐的融合,表现出独有的艺术胆略。另一篇介绍的是美国当代作曲家威廉姆·克拉夫特与他的《定音鼓协奏曲》。我至今依然认为这首作品是二十世纪最有特色的协奏曲杰作之一,它不仅富于创意地展示了定音鼓的艺术表现力,而且扩充了协奏曲的体裁范围。更为重要的是,此曲的“现代派”音乐语言经过作曲家的巧妙构思和“协奏话语”的独特呈现,让人感受到“现代派”纯器乐也有可听性的音乐表达。此文属于“特稿”,因为文章发表的同年正好是克拉夫特先生应邀亲自指挥上海交响乐团演奏这首充满张力的《定音鼓协奏曲》,此文也算为这场音乐会做了必要的宣传。
李章执事期间,虽然我只为《音乐爱好者》写了三篇文章,但我一直很乐意与李章交流。他对音乐的挚爱,对办刊、组稿的投入,尤其是对朋友的热情和坦诚,让我特别感动。1994年暑假,我从美国回上海度假,专程去李章家拜访。那天约好了是下午去的,李章担心我找不到家门,特地到路口來迎接,由此可见他的为人。记得那天与李章一直从下午聊到晚上,王安忆也在家,晚饭就在李章家吃的。具体聊什么我已记不清了,话题肯定都与音乐有关。那天李章还送了我几本书,其中有一本是库尔特·布劳考普夫所著的《永恒的旋律:音乐与社会》,这本音乐学名著我保留至今。
李章是一位很有文化责任感和艺术品位的音乐编辑,由他担任责任编辑的两部“大书”在中国音乐史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朱践耳交响曲集》和杨立青的《管弦乐配器教程》。据我所知,朱践耳先生是相当信任李章的,这套手稿版的交响曲集能够顺利出版并得到音乐界的高度评价,其中也有责任编辑的功劳。杨立青先生的这套配器教程从纳入选题到最终出版,时间跨度超过十年,李章可谓“苦苦等待”,辛勤投入,这种执着的编辑态度和工作热情显然渗透了李章对管弦乐写作之理论与实践的钟爱和向往。
毫无疑问,李章对《音乐爱好者》的最大贡献是拓展了这份音乐期刊的“疆土”,开阔了爱乐言说的人文视界和艺术论域。正是李章的策划与邀约,一大批音乐界之外的资深爱乐人走进了《音乐爱好者》,向读者展示他们的爱乐情怀和听乐感悟,其中为杂志写稿最多、影响最大的是辛丰年先生。尽管辛丰年之前已在《读书》杂志上开设过“门外读乐”的专栏,引起了读书界和文化界的关注,但真正让这位重量级乐迷尽显爱乐之情的是《音乐爱好者》这片园地。可以这么讲,辛丰年之美文及声名的传播与《音乐爱好者》密切相关,李章对此功不可没。2018年,上海音乐出版社出版了六卷本《辛丰年音乐文集》,其中大部分文章先前都发表于《音乐爱好者》。这里,我要特别推荐《书信里的辛丰年》这本书,这是辛丰年与李章的“两地书”,从中不仅可以进一步了解辛丰年的爱乐真情、写作思考和对《音乐爱好者》这本杂志的深厚感情与殷切希望,还可知晓李章作为编辑、朋友对辛丰年这位作者、长辈的关爱和帮助。这对忘年交朋友基于爱乐而展开的音乐畅谈和艺术对话,让我感受到什么才是爱乐的真情与艺术的纯粹。
2000年起主持《音乐爱好者》工作的樊愉是我的老同学,我们彼此很熟悉。樊愉出身名门,但他从不张扬,以前我们同学只知他父亲是一位有声望的古琴家,直到读了2017年10月29日《上海书评》上的访谈文章《樊愉谈樊家艺术往事》,才得知樊愉家世的艺术显赫。他父亲樊伯炎、祖父樊少云都是身兼数艺之长的文化人,在书画、昆曲、古琴、琵琶等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深受各界敬重;樊愉的母亲庞左玉也是艺术名人,被誉为“近代中国开时代风气之先的女画家”。在这样有着深厚文化底蕴和艺术气息的家庭中长大,樊愉的艺术眼光和音乐品位无需我多费笔墨,在此我想说的是樊愉编刊的创意之心和改革之力。跨入新世纪,樊愉主持下的《音乐爱好者》迈上了一个新台阶,杂志的开本、版式、图文都有了很大的变化,显得更为时尚亮丽,又不失原有的大气和“厚实”。樊愉自己是一个有水平的摄影爱好者,所以他特别注重杂志中图片的作用和图文结合的视觉效果。所以,2000年至今的《音乐爱好者》给我的感觉是:在赏心悦目的阅读中感受音乐之美和爱乐情致。也是从这时开始,每期杂志都附上了一张精选的CD,此举无疑增添了这份音乐杂志特有的音乐魅力。
除了杂志形态上的这些改革举措以外,樊愉执事时期的《音乐爱好者》在文字内容上也有了明显的改变:在注重当下音乐生活和演出活动评论的同时,加强连载性专栏文章的历史蕴涵和“艺术色彩”,文章的“可读性”是他组稿和审稿的“硬指标”。应樊愉的邀请,我在《音乐爱好者》开设了“走进古典音乐”的专栏,用比较轻松的笔法讲述了从古希腊音乐至勃拉姆斯创作的西方音乐的发展历程。这一专栏的写作对我来说是一次很好的实践,使我有机会尝试学术性音乐史论之外的西方音乐史言说——无论是音乐时代风貌的整体展示,还是作曲家与作品的具体评论,我都通过爱乐角度的观察与考量来书写西方艺术音乐历程中的光耀和精彩。
在“走进古典音乐”专栏写作之外,我还为樊愉写过两篇我自己比较满意的文章。《名曲导赏:打开古典音乐之门》是借杨民望先生的《新编世界名曲欣赏》新版问世的机会,较充分地评说了音乐著述(writing about music)中一种特殊“文体”:名曲赏析。我在文中解说了名曲赏析的文本要义和这种写作的独特意义,较清晰地展现了这类写作的历史沿革,并着重介绍了托维与斯坦伯格的名曲赏析著述及其写作特点。这篇文章既有一定的知识含量,也有我个人对相关话题的学理性思考,刊登之后受到较好的评价。《爱乐文字:学院派之外的音乐论说》受欢迎的程度更高一些,影响自然更大。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关注爱乐人群体的动向,对“爱乐文字”的阅读兴趣甚浓。我认为,尽管爱乐随笔缺少音乐学论文的“学术品格”和“理论深度”,但它那种个性化的“音乐抒怀”往往涌动着朴素灵动的爱乐精神,其中不乏对古典音乐的真知灼见。在这篇长文中,我对三位有代表性的爱乐人的文字进行了论述。虽然辛丰年、余华、李欧梵的爱乐文章风格不同,但他们的谈音论乐有一个鲜明的共同点——在音乐鉴赏与爱乐体悟的感性流露中自然地融入了浓郁的知性意味和淳厚的人文底蕴。这篇文章我写得很投入,也很用心,表达了我对高品质爱乐文字的敬意。樊愉当时看了这篇文章就给予高度评价。能够得到这位眼光很高的老同学的赞扬,我当然是高兴的。
关于樊愉,我还想说的一点是:他对中国音乐和西方音乐都有着浓厚兴趣和深度认知,这在他的编刊设计和组稿安排中就能明显看出。对前者的亲近感自然与他家庭的艺术熏陶有关,而对后者的钟爱与他在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的五年“读乐”密不可分。我一直很佩服樊愉在中西音乐的两大场域自由行走:他可以非常潇洒地坐在欧洲某个城市的音乐厅内静心欣赏他所喜爱的音乐演出,也可以满怀热情地参与古琴界的雅聚和研讨,对古琴艺术的现状与中国音乐的“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如今的樊愉已有更多时间来旅行、摄影、听乐和读书,梳理与再思他多年关注的一些艺术问题,期望今后能有更多的机会聆听他的高见。
最后要说的是《音乐爱好者》编辑储政宇,这是我更加熟悉的一位,因为我曾经教过他。2000年我留学回国,重回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任教。那一年系里安排本科生论文指导时,派给我的学生就是大二的储政宇和一位来自台湾的学生。记得第一次上论文课,我就问政宇对哪位作曲家感兴趣,他听后脱口而出:“我喜欢肖塔!”我没反应过来:“肖塔是谁?”政宇颇为得意地说:“‘肖塔就是肖斯塔科维奇啊!”我一听他这样说就笑了起来:“今后称外国作曲家,还是应该完整地说出他的姓氏,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你这样的简称的。”这就是我给储同学论文指导的第一条建议。回想近二十年前我们师生首次见面时的这段有趣对话,心中有一种亲切感。我是看着政宇成长起来的,从一位爱音乐、学理论的阳光帅气的大学生,到现在能独当一面的编辑业务骨干,我真是为他高兴。
政宇很尊敬我这位先前的老师,邀请我写稿时特别宽容,题目任选,字数不限。感谢政宇给了我宽敞的写作空间和“自由度”,使我能盡情发挥自己的爱乐体悟和听乐感受。这段时间我为《音乐爱好者》写过八篇乐评,每篇的字数都在五千字以上,其中有一篇甚至超过了一万字。专评音乐演出的乐评文章通常不会很长,而我乐于写作有一定长度的乐评自有我的考虑。我一直认为,优秀的乐评应当具有学术底蕴,它既不是讲述演出过程与传递幕后花絮的“报道”,也不是陶醉于个人抒情的“听乐漫谈”,而应该是有音乐史蕴意的论说,有品位的赏析,有见地的批评。我在《音乐爱好者》上发表的多篇乐评是我个人对乐评之文本、文体及意义的理解与实践,正是这样的长乐评写作实践,使我有可能从自己的视角和切入点比较充分地表达对不同音乐演出及相关艺术问题的思考与评论。
《音乐爱好者》见证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音乐界的蓬勃发展和大众音乐生活的日益繁荣。作为一份有品格、有追求、有能量的音乐杂志,它不仅记录了中国音乐艺术的历史进程,也承载了众多爱乐人的思想、情怀和言说。希望在今后的日子里,有更多人能够走进《音乐爱好者》,在这个其乐融融的爱乐家园中谈音论乐,分享音乐感悟,交流艺术认知,体验有“读乐”为伴的诗意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