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谈雅丽 编辑 | 王芳丽
万荷园 摄影/ 杨志东
五溪,为槃瓠子孙所居,在辰之沅陵、泸溪、辰溪县界,有雄溪、樠溪、酉溪、沅溪、辰溪,谓之五溪是也。土俗,雄作熊,今作能,樠作明,沅作武,武溪,在泸溪县西一百三十里,武溪,武水也。一名为洞河。其源为两支。一支发自凤凰西北之大龙洞,与乾城西北之小龙洞,故有洞河之名。一支发自乾城西南之武山,故一名为武水也。此两支流至张排寨合一,流经河溪、松柏潭、潭溪,至泸溪东南,与沅水合。(见《五溪蛮图志》和《五溪新图》)
明清时期,沅江最著名的四大码头为:上游的洪江码头、中上游的浦市码头、中游的辰州(沅陵)码头,下游的常德码头。浦市码头因水运而形成沅水流域乃至中国大西南重要物质集散地——浦市古镇,隶属于沅陵辰州府,直到民国三年,才正式划入泸溪县。
浦市是我五溪行必然要去的一个古镇。我们没有绕道去看泸溪县城外武水和沅水的交汇处,而是直接到了沈从文多次描写的浦市渡口。曾经,年轻的沈从文无论是回凤凰还是离开家乡,都要从浦市上岸或登船,这里是他开始接触外界的第一个窗口。在《泸溪·浦市·箱子岩》一文中他写道:“由沅陵沿沅水上行,一百四十里到湘西产煤炭著名的地方辰溪县。应当经过泸溪县,计程六十里,为当日由沅陵出发上行船的一个码头,且同时是洞河(泸溪)和沅水合流处。再上六十里,名叫浦市,属泸溪县管辖,一个全盛时代业已过去四十年的水码头。”浦市全盛时期有23个船运码头,此文写于1933年至1934年间,按时间推算,浦市全盛时期距今已有一百多年,当年的水运码头就要被时光湮灭了。
浦市茶馆 摄影/ 杨志东
我们没有停车泸溪县城,而是一直开到浦市古镇。从一条狭长的古巷弄里穿过,直接来到了青莲世第。这是一座安静的茶书院,青白搭配的徽派古建筑,是清中期浦市湾里李氏家族所修建。李白号“青莲居士”,“青莲”一词取自于此,也因院落的大缸中种有数株碗莲,夏来亭亭如举,翠色欲流。我们来时已是秋冬,不是赏莲季节,碗莲只剩枯荷点染,主人便在镂空木窗前的青花瓷瓶里插了一枝红彤彤的野柿。天井里斜射过来一缕阳光,照着青砖地面和几进院落。书院墙壁挂有火红鸡冠和青石国画,显得古朴典雅。我们打开木窗,在屋楼泡了一壶上好的红茶,连日奔波的困顿不觉在茶香中消淡下去。
从青莲世第出来,穿过一个热闹的小学操场就到了“天下第一知府”门口。一座三进庭院建筑,门楣高悬,古朴雄伟,这里原来是江西会馆,也叫豫章馆,是当年浦市十三座会馆中最大的一座,也是“中国戏剧活化石”辰州高腔的发祥地。我们来时铁门紧锁,看门人到别处喝茶去了。
靠近沅水大堤有一个会馆叫万寿宫,木柱静立,门可罗雀,迭檐式的戏楼清净宽阔,我们站在戏台边,想象当年名为《车水号子》的辰州高腔在戏台唱起的场景,台上咿呀声起,台下人声沸腾,但如今只剩下人去楼空后的一丝怅惘。
浦市古镇是通过七巷八弄连接在一起的,李家书院、李家画院、周家大院、关西世第、颜家院子、张家大院等一座座古老的窖子屋并立于巷弄内。这些窖子屋大多建于明清时期,白壁乌瓦,天井敞亮,中有照壁画福画龙。如今,古旧的墙壁上长着青苔,部分墙皮脱落,写满时间的斑驳印迹。我们走在发亮的青石板上,感受传统文化在每个院落里生根发芽,蓬勃生长。
浦市的同姓祠堂和家族书院是独具地方特色的。李家书院是家族书院,两进窖子屋,院内绿藤疯长,大门雕有“派衍撰书”四字门额,意即李家宗派繁衍、传承书香门第的愿望。据说书院只允许李姓子弟求学,不过现已成为德文化的研究基地,不久前此处还召开了沈从文研究学术活动。李家画院与青莲世第相邻,内厅有花窗小池,为李家三重院之首,是同属于李氏祠堂流传的“一门五县令”的其中三兄弟县令的重院,现在这里已成为湘西版画院。进入李家祠堂内,能看到两个厅堂,正堂有忠孝传家的牌匾,左右刻有李家家训。穿过石拱门,与宗祠一墙之隔的另一个厅堂修有戏台,戏台飞檐翘角,古朴凝重。只是李姓族人大概没有料到,一百年后,家庙成了敞开的旅游之地,局限于家族间的文化传播方式忽然向世人打开了大门。
经过狭长的浦市老街,我们到达上正街的吉家头。河堤边原来的吉家祠堂是晚清建造,1938年国民党三十二旅将监狱从桃源陬市迁到祠堂内,从抗日战争爆发到结束,这所监狱在浦市长达9年,现已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祠堂后面是吉家三重院,清中期由吉氏三兄弟修建。这三间四合院,布局森严,结构紧凑,四周城垣高大,屋内窗格雕花,只是因为修建年代久远,三重窖子屋多已破败,如果不加以重点保护,也许不久就会从人间彻底消失。
浦市老街 摄影/杨志平
浦市悠闲时光 摄影/ 杨志东
吉家头附近有座万荷园,秋末风紧,万荷园的满池荷花都已枯萎,只有残荷萧瑟。万荷园连接沅水的支流浦溪,荷塘周围是一栋栋白墙青砖的徽派建筑,芭蕉与杨柳点缀其中。穿过荷塘就到了修成仿古城垛样式的沅水江堤。这条汤汤大河已处于严重枯水季,河水落下,只剩下干涸的、空荡荡的河床。
当年沈从文先生是这样描写浦市的:“这是一个经过昔日的繁荣而衰败了的码头。三十年前是这个地方繁荣的顶点……如今一切都成过去了,沿河各码头已破烂不堪。小船泊定的一个码头,一共十二只船。除了一只船载运了方柱形毛铁,一只船载辰溪烟煤,正在那里发签起货外,其它船只似乎已停泊了多日,无货可载,都显得十分寂寞,紧紧地挤在一处。有几只船还在小桅上或竹篙上悬了一个用竹缆编成的圆圈,作为‘此船出卖’等待换主的标志。”这些文字仿佛就是沈从文面对寂静下来的浦市发出的一声深深的叹息。
浦市老街 摄影/曾庆平
穿过浦溪的乡间民居,我们到达浦市唯一留存的一座水码头遗址,这里已经没有停泊的船只,方块青石板搭建的一级级台阶上长满野草,看来很久没有人走过。当我走下沅水古码头,飞蓬和山鸡子头挂了我一身,在滩涂洲地我看到一大片疯狂燃烧的红蓼草,它们无忧无虑地占领这片这干涸的河床,层层覆盖石阶残石,吞没了流水沙地,流淌着火一样通红的色彩。也许,这就是我想象中的滔滔江水,它们是水的魂魄,以另一种形式向我展开无言的对话,关于快要消失的古城和流水,也许这种燃烧的倾诉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