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东旭
1902年,鲁迅与陈衡恪同时从南京矿路学堂毕业,在陆师学堂总办俞明震的带领下前往日本留学,陈寅恪也随船而行。陈衡恪是陈寅恪的哥哥,而俞明震是陈寅恪的大舅,鲁迅对这两位新派人物的印象不坏,所以对小弟陈寅恪也颇有好感。鲁迅一生骂人无数,但从没骂过陈寅恪。
到日本后,鲁迅与陈寅恪进入东京弘文学院学习日语,同宿两年,朝夕相处。当年陈寅恪常在吴宓主持的((学衡》杂志上发表文章,鲁迅曾把吴宓骂得狗血淋头,而对陈寅恪那些“古董文章”却保持沉默。不知是因为与陈寅恪的家族交好,还是因为学有专攻、不敢妄评,反正暴脾气的鲁迅始终没对陈寅恪的作品有过微词。
陳寅恪回国后曾任蔡锷的秘书,仍与鲁迅来往频繁。那时鲁迅刚出版了《域外小说集》与《炭画》-册,就带着新书到蔡将军府找陈寅恪。陈寅恪正伏案苦读,鲁迅跟他打招呼时,他直愣愣地瞪着鲁迅,过了半晌都没任何反应。鲁迅哭笑不得,将书拍到他的面前,他才回过神来,摘下眼镜擦拭一番,然后慢腾腾地翻出茶杯,每只茶杯上都积满茶垢。两人对坐着喝了一会儿茶,陈寅恪才恢复了正常说话的神态。
陈寅恪翻了翻鲁迅的新书,说:“我记得当年在日本时你就爱看外国小说,翻译的底子打得不错。”鲁迅说:“当年做学生真好,朝廷和学监都给发钱,口袋从没空过,但我后来回国结婚,要养一家老小,钱就不够用了。”“但你会挣钱啊,随便写稿子、做校对就有银子到手。”“还是跟你们世家子弟比不起啊,你的哥哥陈衡恪聪明又勤奋,还有做学问的精力,比我强多了。”“你专攻文学,这点他也跟你比不起。”“还有一点,陈衡恪只热衷于学业和艺术,完全游离在革命之外,而我不停地跟人打仗。”这段对话载于鲁迅的日记,足见两人关系亲厚且深知彼此。
陈寅恪从蔡将军府辞职后再度出国,离开北京时,陈衡恪与鲁迅前来饯行。他们在一个饭店里小聚,酒过三巡后,鲁迅与陈寅恪忆起当年同窗求学的趣事,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拍着对方的肩膀大笑不止。陈寅恪对鲁迅说:“你那时就看了很多书,而我还不太懂事,完全把你当作偶像,深受鼓励。让我佩服的是,那时你已认清沙俄和日本都是帝国主义、都是侵略中国的敌人。记得我在给家父的信中提到日本包藏祸心等话,家父惊呆了,夸我长了不少见识,其实这些话都是从你那里听来的。”鲁迅笑道:“你从小就很出众,前途不可限量,我们都看得出来。”
然而,陈寅恪出国后,与鲁迅再无联系。鲁迅常在日记中提到他,他却很少谈及关于鲁迅的事,对他们曾经的同窗生涯更是只字不提。作为当世两位大师级的人物,他们之间这种反常现象令人不解。直到晚年,陈寅恪才透露,因为鲁迅的名气越来越大,最后以“民族魂”的大旗覆棺盖椁,继而成为“先知先觉”和“全知全觉”的一代圣人,他怕说起旧情会被国人认为自己就是鲁迅所骂的“谬托知己”的“无聊之徒”,然后“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沽名获利之具”。
君子之交淡如水,哪怕是外人眼中的“无情”,于鲁迅和陈寅恪而言也是肝胆相照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