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钉子

2019-07-16 08:56高玉昆
延安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区长老二秘书

高玉昆,河北邢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短篇小说集《醉情》,长篇历史小说《大清国相魏裔介》。

胡老二家住城郊工人村,三代人守着三间破瓦房,一住就是30多年。

胡老二自爹那一辈儿就从农村进了城,爹和同村的几个老战友一起从部队复员后,便到城里一家纺纱厂保卫科工作。踏实干了两三年,便由普通工人转成了合同制,后由合同制转成正式工。全家户口一起随他迁过来,随着厂子几千号工友一起落户在了这城郊的工人村。

胡老二在这工人村里出生,长大,爹也死在这工人村的老宅里。

胡老二和老婆、儿子一直守着三间老宅,延续着爹以前的日子,过得平凡又平静。

胡老二接了爹的班之后,工作到第8个年头,厂子一下子呼喇了。

胡老二同几千工友一起下岗了。

为谋取生计,胡老二的许多工友都纷纷跳槽,有的寻到别的厂子继续打工,有的自己注册公司下海做生意。可胡老二头脑呆板,死囚在家里,啥活儿不寻也不干。

儿子要上初中了,花销越来越大,老婆跟别人当保姆,低三下四地侍候人,每月挣个仨瓜俩枣的,刚够一家人糊口。老婆整天冲着在家里窝着不出门的胡老二嘟嘟囔囔,数落个没完。

胡老二实在忍不住了,就投靠自己最要好的一个工友去。他开着一家公司,便收留下了胡老二。

工资虽然微薄,但加上老婆的那一份,挣项好过多了。

俗话说,牛马年,多种田。恰逢马年,外地一家开发商看中了工人村的这片棚户区,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打着政府的旗号,开始大力吆喝起来。他们公开宣扬要拆除改造棚户区,让贫困居民住进高楼大厦,为民造福。

胡老二家的墙壁上,被红漆刷上一个大大的“拆”字。

这个红字,快要把胡老二一家人的心都快“拆”散了。

胡老二保守、恋旧,他死活不愿离开这个祖宅。老婆倒是一个脑筋活泛人,多次勸解他也不顶用。老婆想,胡老二的犟筋说不定也不是孬事,谁不知道最难对付的是“钉子户”,“钉子户”都是最后搬,总比别人多拿钱。索性也就跟胡老二合穿一条裤子,自己人拧成一股绳,跟开发商和政府顶着干。区里、乡里三番五次做工作,胡老二家死活不同意拆迁。

胡老二家真成了“钉子户”,成了这一片棚户区最难啃的硬骨头。

那一段时期,开发商强拆事件频发,拆出了不少人命,多次被媒体曝光。郊区政府一再下文,开发商不敢乱来。可开发商把希望寄托于政府身上。政府如果不往前推进项目进展,就跟招商引资进来的开发商没法交代,这样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就是这般有趣。

郊区政府新调来一位主管城建的副区长,姓牛。牛区长曾长期在乡镇和农村工作,跟老百姓打交道很多,有着丰富的群众工作经验。

上级领导指示郊区政府尽快拔掉胡老二这个“钉子”。这个艰巨任务自然就落到了牛区长身上,郊区领导都盼着牛区长能一展身手。

牛区长带着秘书、司机,轻车简从地直接去了胡老二家。胡老二老婆却迎头泼来一盆洗脚水,把他们仨都淋成了落汤鸡。出师不利,吃个闭门羹。

第二次,牛区长提着点心和纯牛奶像走亲戚一样,再去叩门,把手指都敲破了,胡老二家仍闭门不开,一生言语也不搭理。牛区长明知家中有人,却遭到如此非礼,很是生气。

牛区长便躲回车里,让司机把车又开到一个偏远处,静静地监视着胡老二家。

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胡老二家门“吱咛”一声开了,胡老二老婆斜披着衣服,伸出脑袋,朝四处张望一番,随后就又缩了回去,关闭门。不一会儿,门又开了,走出一位男子,低着头,斜睨着眼四处张望一下,马上朝一边的胡同跑走了。

司机、秘书齐诧异,不知咋回事。牛区长却笑一笑,似乎发现端倪。

第二天,牛区长派秘书再去工人村暗访,打听胡老二是否在家,秘书回来探报,胡老二前不久外出打工,半年之后才能回来。

牛区长兴奋地一拍桌子,大声断喝:“那人果然不是胡老二!”

秘书仍诧异,那人是不是胡老二与拆迁何关?

第三天在食堂吃过午饭,牛区长休息了一会,就叫车径直去了工人村原来的监视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胡老二家。从后半晌到黄昏,天刚擦黑,一个男子影影绰绰地走近胡老二家门,左右观望一下后,推门而入,随即又关闭大门。

大约过了半小时,牛区长命令秘书、司机下车,跟他一起去胡老二家“看戏”。

此时,司机和秘书似乎有些明白了,都“嘿嘿”地笑起来,牛区长却要他们保持严肃,不要出声,生怕惊动了什么。

走近胡老二家门,牛区长推了推,里面闩上了门插管。牛区长从兜里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水果刀,伸进门缝里来回拨动门闩。不一会,门闩开了。牛区长和秘书、司机一起悄悄地溜进了院子里,他们猫着腰,低着头,擦着墙根蹲在窗台下。

此时,听到屋里面有着交欢的浪语和呻吟声。

秘书、司机都还小,羞得脸都红了。牛区长双手捂着嘴,忍着笑,可实在有些忍不住,微弱的笑声还是“噗嗤、噗嗤”地从指缝里挤出来。

屋子里仿佛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骤然没了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牛区长一个箭步跑到屋门前,飞起一脚踢上去,屋门原来并没上锁,两扇门“呼喇”一下打开,却又“呼喇”一声弹了回来,门框正好撞到牛区长的额头上,一个拳头大的红疙瘩骤然涨起来,表面渗出了血。

牛区长并没有顾上疼痛,只是呐喊一声“哎呀”,便径直冲进屋里,惊得炕上的一对男女早慌了神。秘书、司机也几乎同时冲进来,那对男女全身裹着被子,直筛糠,被子上端只露出脑袋。哆嗦着大喊起来:“你们干什么?你们?”

牛区长左手捂着额头,右手指着他俩说,“你们干的好事!等胡老二回来,我马上告诉他!”

“可嫑!可嫑!”胡老二老婆即刻央求起来。

“求您了,可嫑!可嫑!”两个人依然紧紧地裹着被子,在炕上不停地跟牛区长磕头,脑袋像捣蒜一般。

“我们先出去,你俩狗东西穿上衣服再说!”牛区长接过秘书递来的卫生纸,按住额头,便走出屋门。

俩人倒是神速,不到半分钟,就下了炕,唤他们进去。

牛区长和秘书、司机重返屋内。男子原来也不算年轻,蓬头垢面,衣服扣子系错了两个孔眼。胡老二老婆却把鞋穿成了茶壶把儿(左右反了)。

牛区长又想笑,可额头突然一阵疼,把笑憋堵了回去。

秘书、司机忍不住,“嘻嘻”两声,可看到牛区长痛苦的脸色时,也猛一下止住了笑声。

“胡老二家的,咱今儿个就说说你们家搬迁的事吧!”牛区长抬起一只脚踩在屋里的一把椅子上。

“别说了,搬,搬,我们马上搬!”胡老二老婆头脑反应很快,刚一阵惊悚过去,突然大彻大悟的样子,全身瘫软在地上,虽说掉着眼泪,哭哭啼啼的,但话语却利索得很。

“好,算你是个明白人。那你做得胡老二的主吗?”牛区长紧紧逼问。

“做得,做得,俺家都是我做主。”胡老二老婆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擦眼泪,点着头说。

这时,秘书把拆迁协议书递到牛区长手里。“那你就在这协议上签字吧!拆迁补偿严格按照有关规定,你家和别人家同样标准,一分钱不会少你家的。”牛区长边说,边把协议书甩给胡老二老婆。

胡老二老婆接过协议书,犹豫了一下。

“怎么,还等胡老二回来再签?”牛区长追问一句。

“不,不用!”胡老二老婆连连摆手,“在哪里签字?”

秘书递给她一支钢笔,用手指点了点协议书最后的空白处。

胡老二老婆握笔的手,哆嗦着,签上了自己的姓名。签完字后,按照约定,一式两份,留下一份,取走一份。

“好,那就按照协议约定,明天你家全部搬走,后天铲车进场,全部拆平!”牛区长有板有眼,凿凿实实地说给胡老二老婆听。

“好,好,明天搬清!请政府放心。”胡老二老婆态度坚决,说话斩钉截铁。

“那我们走了,你们再接着聊聊吧——”牛区长吆喝着秘书、司机便朝屋外走。

胡老二老婆追上來,拉住牛区长的胳膊,哀求似地说:“你们出去可别乱说啊,可别让我家胡老二知道啊——”

牛区长用劲挣脱胡老二老婆的手臂,“放心吧,只要你遵照协议搬迁,我们会替你保密!”

“谢谢!谢谢!”胡老二老婆再次跪在了地上。

秘书、司机已走出家门,牛区长快迈出门口时,回头瞥了一眼胡老二老婆,整个人好像霜打的茄子,或一滩烂泥,完全没有了以前的刁蛮和傲气,简直是判若两人。

“俺们年轻时就在一起,不算偷!——”胡老二老婆忽然喊出一句话来,撕心裂肺般。

此时,牛区长右脚已迈上了汽车,左脚还留在外面。听到这句呐喊,怔了怔,随即抬脚上车,重重地关闭车门。

车启动了,牛区长心头猛地一阵酸楚,嘴角裂了一下。他用卫生纸轻轻按按额头,催着司机提速,一路朝医院奔去。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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